張原在南屏山下居然草堂的講學持續到八月二十六日下午幾何原本》第一卷講完了,有了第一卷的基礎,在座的翰社社員要自學後面兩卷也就成為可能,不然的話根本就入不了門,張原希望翰社同仁能夠在讀聖賢書作八股文之暇,研讀《幾何原本》,相互切磋、啟發、窮極幾何原理——
便有社員問讀這《幾何原本》有何益處?
是啊,讀這《幾何原本》有什麽用呢,科考又不考它,精通幾何原理不能當官,又不能立竿見影生財致富,到底有何益處?
張原微笑道:“求知不問功利,《大學》有雲‘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後知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一物不知,儒者之恥——”
在座翰社社員默然,雖然覺得張社首說的“一物不知儒者之恥”這道理是不錯,卻不免有些空泛迂闊。
張原先談空再說有,循循善誘,列舉幾何學在測量、製造、建築各方面的用途,無論官員、農夫、醫生、商賈、武將,都有運用幾何學之處,張原不指望這些翰社社員個個都能鑽研幾何學,但只要這其中能有那麽幾位對幾何學產生了真正的興趣,那他的南屏山十日講就沒有白費力氣,播種,播種,多麽重要——
二十七日上午,秋光明媚,張原帶了武陵從斷橋雇一小舟直放湧金門,小舟泊在岸邊,武陵入城去報信,過了一刻時,一頂小轎來了,邊上跟著的是武陵、薛童和小婢蕙湘——
張原立在舟頭笑道:“修微,我如約而來。”
女郎王微搴裙上船,美眸流盼,半是弄嬌半是幽怨道:“介子相公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嗎一湖之隔,卻一連十日不來看我——”說著,隨張原進艙坐下。
張原笑道:“我在南屏山下為人師表,修微不知道嗎。”
王微“格”的一笑輕聲道:“哦,原來是要避人耳目啊,可今日為什麽就不怕了?”
張原笑道:“人不能整日道貌岸然,那樣繃得難受,偶爾聖賢,大多數時候還是做凡夫俗子為好,王心齋說的人人皆可為聖賢乃是指一時聖賢並非一輩子的聖賢,一輩子聖賢那都是古人。”
王微莞爾,左右一看,問:“真真呢,她怎麽沒跟著?”
張原道:“今日專陪王修微——呃,遊湖。”
王微白玉一般的臉頰瞬間抹上一層桃花色,豔光照人,又喜又羞想起中秋夜時她與張原說的話,不禁雙頰如火,隱隱發燙眼光挪開,望著一湖秋水,說道:“那好啊,今日就在湖上待著,明日一早看放榜。”
小舟輕輕搖晃,再往斷橋駛去,舟中精潔,淨幾暖爐,篷窗如新,還有張原向大兄張岱借來的一套茶鐺素瓷王微常去閔汶水處喝茶,耳濡目染,茶藝也很高明,親手烹茶給張原捧上,張原大剌剌坐著享受王微的侍候,笑眯眯看著這女郎美好的身段和精致的五官美色之養眼娛人,勝過湖光山色多矣,東坡把西湖比西子,乃是高攀,而且紅顏易逝,比不得湖山長久,所以更應該盡可能地珍惜不是?
遊人都愛春日的西湖,蘇堤春曉綠柳紅桃固然是勝景,不知西湖四季各有妙處,湖心亭看雪就不必說了,就看這金秋八月,秋高氣肅,遠山青黃,這西湖之水尤為明淨,會油然想到“秋波”一詞,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若是一池汙水,那對應的是渾濁昏花的老眼,這時的西湖水,只有王微的明眸才可以比擬——
王微很知道自己的美,也很知道怎麽展現自己的美,一個簡單的坐姿、一個端茶的手勢,都是美不可言,而且今日她知道張原要來相約,所以從發飾到履襪都是精心準備的,精潔、淡雅,不象美酒那麽熱烈,隻如香茶雋永,可以細細品味——
王微有點受不了張原的目光灼灼,轉頭看著湖上,道:“介子相公,今日湖上卻是冷清。”
張原道:“都在抓耳撓腮、忐忑不安地等待放榜,如我這樣的少有?”
王微笑問:“介子相公為何如此鎮定和悠閑?”
張原道:“考試時我已盡力,就是再給我十次機會,我也無法比第一次做得更好,所以相信運氣也不會太壞——,”停頓了一下,含笑道:“而且不管怎麽樣,今日總有驚喜。”
“啊。”王微輕聲驚呼,稍稍淡下去的桃紅又豔起來,雙眸盈盈要滴出水來,低聲羞嗔:“介子相公怎麽就惦記著這個啊!”
王微雙手扶膝跪坐著,簡潔雅致的布裙繃緊,勾勒出大腿的輪廓,飽滿、修長、圓潤、誘人——
張原移膝坐近一些,仲手按著王微瑩白的手背,說道:“能不惦記嗎,若連這個都會忘,那你要恨死我。
王微睜大眼睛,又驚又羞又想笑,辯道:“沒有,絕不恨——”,不行了,忍不住,腰肢彎下,臉伏在膝上,笑個不停,身子輕輕顫動,有一種狐媚——
那舟子不知艙中曖昧,突然開聲道:“張相公,斷橋到了,還往哪裡去?”
張原正襟危坐,看著小窗的斷橋,這西湖真是不大,不如金陵的玄武湖,也不如紹興的鑒湖,從湧金門外到斷橋水路三、四裡,船行也就兩盞茶時間,西湖之美除了水之,還在於四周的山,北岸一望就是寶石山,山上的保塔沐浴著秋陽的光輝,塔影顯得消瘦——
望著那保塔,張原忽然想起一事,對王微道:“修微,可願與我上寶石山走一趟?”
王微有些擔心與張原待在船上馬上要“驚喜”,這個也太羞人了,自是欣然與張原上寶石山,從養濟院邊過時,見幾個駝背、瘸腿的孤寡老人在院內曬太陽,沒看到管事的,聽得院內深處隱隱傳來讀書聲,張原知道養濟院收留了二十多名孤兒,能聽到孩童讀書聲·那表明這養濟院尚能支持——
王微去年在西湖只聽說張原與織造太監交往,當時她還有些不以為然,後來對張原的事了解得越多,才知道在張原的引導下·那織造太監出銀萬兩為杭州百姓建了這養濟院,單此一事就功德無量啊。
這麽想著,女郎王微看張原的眼神就愈發含情脈脈了。
幾個人來到保塔下的鍾氏生祠,但見祠殿三楹,楠木構架,金碧輝煌,與前年建成時沒什麽變化·張原心道:“杭城百姓果然感鍾太監之德,這生祠保護得很好,嗯,我年底若能到京城,可以和鍾太監說說,也讓鍾公公高興高興,每天陪木匠皇長孫也鬱悶不是——”
然而進到正中那間祠殿,看著那尊面如黑漆、胡須戟張、威風凜凜的神像·張原愣住了,這是哪位?
鍾太監的塑像是東陽木雕匠人精心雕鏤而成,與鍾太監的容貌有五、六他相似·衣著打扮是依照三寶太監鄭和的樣式,當時鍾太監看了很滿意,可是現在張原看到的這尊神像完全不是鍾太監的那尊啊,這有胡須的!
張原奇怪了,把照看生祠的一個道人叫過來,指著神像問:“這是誰?”
道人答曰:“牛皋牛將軍。”
王微道:“介子相公,這是牛皋將軍,你看這兩邊的楹聯——”
張原看時,見祠殿楹聯道:“將軍氣節高千古,震世英風伴鄂王。”
二話不說·張原大步出了祠殿,祠前匾額是“鍾公生祠”,沒錯啊,這祠在保塔下,左臨看松台,台下蒼松萬株·森翠逼人—
道人跟出來了,對張原道:“這匾額過幾日就要換,換成牛將軍廟
張原有些惱火,杭城人忘恩負義啊,鍾太監在杭州織造多年,與其他那些擾民太監相比算是很不錯的了,出資整治西湖、修繕佛寺,更建了山下養濟院,鍾太監去年七月離開杭州,這才一年時間,就把他生祠改牛皋廟了,牛皋當然是忠臣,不過也不能這麽霸道啊,牛皋墓不是在棲霞嶺嗎,怎麽就霸佔鍾氏生祠了?
張原心道:“前年建生祠是我給鍾公公出的主意,現在這樣子豈不是成了我戲耍他了。”問:“原先鍾太監的木雕像呢?”
道人見張原是個生員,氣宇不凡,想必是來參加乙卯科鄉試的,明晨就放榜,說不定就是舉人老爺了,這可不能怠慢,當下很客氣地道:“鍾太監的木雕也還在,這位相公要看嗎?”
張原“嗯”了一聲:“帶我去看看。”
那道人領著張原幾個轉到祠殿後面,與前殿的牛皋像隔一重牆,鍾太監的木雕就立在那裡,好比彌勒殿背後常立一尊持鐧的韋陀,鍾太監能與忠義雙全的牛皋將軍背靠背,也算不錯,但從前面正殿被移到這裡,難免憋屈,前年生祠迎塑像、受香火時,這木雕披紅掛彩,非常風光,現在卻淒涼地立在後殿僻處,滿是灰塵,若到了京城,鍾太監問起,張原可怎麽回答?
“把鍾公生祠改作牛將軍廟,這是誰的主意?”張原問那道人。
道人答道:“是棲霞嶺下的幾位鄉紳的主意,小道是作不了主的。”
張原心裡冷笑:“若鍾太監回京後進了司禮監,諒這些鄉紳不敢打他生祠的主意。”說道:“告訴那幾位鄉紳,鍾太監在京服侍皇長孫,以後是要入司禮監的,他們要建牛將軍廟,盡管自己出資建,卻佔他人祠殿,這算怎麽回事!”
道人默不作聲。
張原也知道自己不便過分乾預這事,讓武陵摸三分銀子出來給道人作香火錢,在鍾太監雕像前上一炷香,朗聲祈禱鍾太監保佑他明日高中舉人,又對那道人說明日若放榜高中,就讓武陵代他來還願,送上豬頭
下山時,張原道:“不管明天中沒中,就讓小武送個大豬頭來說高中了,說鍾太監的木雕靈驗非常,嗯,以後想必會有點香火。”
王微“吃吃”的笑,沒想到張原這麽善謔。
幾個人下到小舟,渡湖到湧金門,回到萬仙橋畔的盛美商號分店,分店現在已經準備就緒·雇工都已找好,立契畫押,井然有序,這幾日姚叔和陸氏仆人幾個在西城一帶的成衣店密訪那些手藝好的縫衣工·以後只要是在盛美商號購買衣料前來縫製衣物者,縫衣工每縫製一件就可以到盛美商號這裡領銀二分,那些縫衣工半信半疑,不過很快他們就會相信的,現在就等青浦那邊運綢緞和棉布過來了——
用罷午餐,王微去烹茶端上來,在二樓茶室坐著相陪蕙湘和小桃都溜到前院去了,這第三進小樓靜謐無聲,陽光鋪在天井裡,象有什麽東西要溢出來似的—
王微端端正正坐著在慢慢啜茶,目不斜視,獨自微微的笑,這女郎的側臉比正臉還美,睫毛長鼻形挺直,唇線優美,下巴勾起的弧度恰到好處輪廓非常精致,簡直就象是後世精心整容過或者ps過的一般——
張原含笑問:“我們兩個就這麽坐著靜等良宵嗎?”
王微“格”一笑,矜持不了:“介子相公想怎麽樣啊。”聲音嬌媚。
張原起身道:“修微,領我到你臥房看看,嗯,看看還少些什麽器物,我有,我絕不吝嗇。”
王微忍著笑,心道:“這理由也太笨拙了,我臥房裡會缺什麽什麽也不缺。”
可是這借口雖然笨拙,這女郎還是含羞含笑起身,不說話,往茶室外走去,正看到蕙湘在天井邊探了一下頭,趕緊又跑掉了——
王微的臉霎時通紅張原走在她身後,張原平時眼力不佳,這時卻又能看到王微白皙修長的後脖子都泛起暈紅了,這種紅,紅的這個部位,分外誘人啊。
“微姑,介子相公——”
薛童叫了起來,在二道門外大聲道:“若曦大小姐到了,轎子到大門前了。”
張原又高興又失望,應道:“好,我馬上就來。”對轉過身來的王微道:“原來是這個驚喜。”
王微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亂顫,又低聲道:“介子相公,這可冤不得我哦——趕緊去見若曦姐姐。”說著,腰肢款款下樓去,那體態,看得張原心癢癢,心道:“王修微,你真煩人啊。”
八月二十七辛醜日,上午,主考官錢謙益把副主考王編請到閱卷房,商議從各房薦上來的頭名卷中確定五經魁,十五房就有十五份頭名卷,《春秋》和《禮》只有一房,薦上來的頭名卷只要錢謙益加以確認那就是各自的經魁,這個很省事,但《詩》五房、《易》五房、《書》三房,就比較麻煩了,錢謙益和王編斟酌良久,終於在午時之前將五經魁確定下來。
取中的一百二十名朱卷已經連夜由書吏謄錄了兩份,連同原朱卷一共三份,有各房批語的原朱卷由主考官留著,另兩份交給提調官和監試官審核,榜卷在交到外簾之前,先要確定名次,錢謙益和王編二人午飯都來不及吃,一直忙到未時末,才將一百二十份朱卷排定名次。
兩位主考官隨便吃了一些食物,稍事休息,收掌試卷官來報,取中的一百二十份墨卷已經調取來了,只等拆封寫榜,隨即是巡綽官來報,貢院頭門已封,內外簾已撤去關防,監臨官、監試官、提調官和十五位房官都已到了至公堂,其余彌封官、受卷官、謄錄官、對讀官悉數到場,這是鄉試最重要的時刻,貢院禁絕出入,看守軍士往來巡邏——
這時已經是申時末,天還亮著,寬敞的至公堂上卻先點上了胳膊粗的大紅蠟燭,喜氣洋洋的樣子,兩張八仙桌並在一起,內、外簾主要官員分坐兩側,後排則是十五房官的位置,一百二十份墨卷和一百十份朱卷各按相同編號擺放在一起,五經魁的考卷放在正中,這叫鋪堂卷,墨卷與朱卷的編號經核對無誤,開始拆號、唱名、寫榜——
拆號有講究,從最末一名拆起,書吏在眾目睽睽下將取在第一百二十名的墨卷的彌封拆開,邊上另一位書吏看著墨卷大聲念道:“寧波府慈溪縣生員全完城。”然後書吏會托著這份墨卷繞八仙桌走一圈,讓提調官、監試官和正、副主考官都檢查一下,最後才交給填榜者寫榜。
這樣拆封、唱名、寫榜,看似單調,但現場氣氛卻一直很緊張,十五位房官是全神貫注聽唱名,看到有知名生員出在他房下,都是喜笑顏開,這是房官的榮耀,這些取中的生員是要拜師的,兩位主考官稱座師,房官稱房師,師生名分終生不變,這種關系網以後受益良多。
已經拆封至第六十五名墨卷,書吏唱名道:“紹興府山陰縣生員張岱——”
張岱本經是《詩》,出於《詩》第三房,那房官眉開眼笑,張岱是張汝霖的長孫,頗有才名,當然了,張岱的名聲與其族弟張原相比是遠遠不,就不知張原會取在第幾名?
書吏拆開第六十四名墨卷,唱名道:“紹興府山陰縣生員周墨農—
—第六十三名“紹興府山陰縣生員陸鴻漸。”
—第六十二名“紹興府會稽縣生員王炳麟。”
接連七名都出自紹興府山陰、會稽兩縣,眾房官都暗讚山陰、會稽人傑地靈,好似江西吉水一般乃是科舉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