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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騷》第三百一十九章 怒放的生命
  五月初四凌晨,綠梅誕下一子,啼聲洪亮,張萼母親王氏有張萼這麽一個兒子,現在有了孫兒,雖是庶出,也是大喜,即命張萼寫信向在京的父親張葆生報喜,又與張萼妻祁氏商量,立綠梅做了側室,算是有個名分了——

  六月二十二,張萼之父張葆生從京中通過急遞鋪傳回家書,帶來一個確切的消息:今年浙江鄉試的主考官果真就是五年前庚戌科探花錢謙益。

  張原自王提學提醒他說錢謙益極可能主持乙卯浙江鄉試,便開始做準備了,不僅讀嬰姿師妹幫他找的錢謙益八股集子,更請宗翼善幫他去常熟搜羅錢謙益的詩文,他要全面了解錢謙益的學術思想和詩文風格,就在張萼收到京中來信的次日,宗翼善也從常熟趕回來了,帶來了一疊錢謙益的詩文稿子,有的是刊刻的,有的手抄的,總計不下二十萬字,把錢謙益十五歲時作的《留侯論》都找來了——

  七月下旬就要啟程去杭州,只有個月專心學習的時間了,張原現在名聲在外,每日訪客不斷,有請教作文秘訣的、有要寄獻田產的、有投身為奴的、還有請張原出面說情的……讓張原學習很受干擾,今年紹興的暑天又格外炎熱,讀書作文,汗流浹背,穆真真給他扇扇子,一面自己擦汗,天氣真是熱得邪門,所以當大兄張岱來約他去玉笥山天瓦庵消暑讀書,張原即欣然同往——

  六月二十四日一大早,張原暫別二老和嬌妻,騎白騾雪精,帶了來旺和武陵,與大兄張岱還有周墨農、祁彪佳一行十余人出稽山門、過大禹陵、上到玉笥山半山的天瓦庵,天瓦庵並非尼庵,是一座供奉觀世音菩薩的小廟,庵中長老是山陰張氏本家連同庵裡的七個僧人都由西張供給衣食,等於是山陰張氏的家廟——

  天瓦庵往上就是極險峻的螺絲路通往香爐峰頂,左臨深谷,寺前寺後滿是高槐深竹又且地處玉笥山西南麓,天晴日要到巳時後才會有日頭曬過來,而到了午後申時初,日頭又被香爐峰遮住,所以天瓦庵極是蔭涼,張元汴、張汝霖都曾在此避暑讀書—

  張原一入山門綠蔭中,就覺暑氣頓消讚道:“果然是盛夏讀書的好去處。

  挑著行李的能柱、來旺幾個健仆汗流浹背,在山門前歇下擔子擦汗,大呼“涼快”。

  張岱笑道:“燕客也想來,被大父罵住了,說他是害群之馬,會耽誤我們備考,不讓他來。”

  周墨農、祁彪佳皆笑。

  張萼是納粟監生,沒有參加鄉試的資格只有在國子監畢業後做個不入流的小官,張萼自然是不耐煩去做那俗吏的,按規定他今年還要繼續去國子監就讀但張岱、張原不去,他一個人也不想去——

  天瓦庵長老還山先一日已經讓僧人將五間客房灑掃乾淨,專等張岱幾人到來,這時便安排眾人住下,並說酒肉不禁,隻不要在大殿上菩薩面前吃喝就是了,張岱道:“我等隻跟著還山大師茹素,洗洗肚腸,肉食者鄙嘛。”

  還山長老笑道:“使得,使得小庵的素菜也還吃得。”

  這樣,張原就在天瓦庵住下,每日上午、下午讀書、作文,夜裡一道評議日間作文、交流心得,作文的安排完全照鄉試的三場,三日一輪首日作製義七篇,其中四書題四篇、經義題三篇,四書題每篇兩百字以上,經義題三百字以上,七篇總計不少於兩千字,規定如此,但寫起來往往不止兩千字,三千、五千都有,必須在一天時間內完成,明代鄉試與清代鄉試不同,一場隻考一天,清代是一場考三天,所以對一般士子來說一天作七篇文用時是很緊張的了,但張岱、張原、祁彪佳都是出了名的捷才,周墨農稍斟酌,但也不慢,上午三篇、下午四篇,猶有余暇—

  次日則作判詞五條,用駢驪體,每條百字左右,另再擬詔、誥各一篇,不少於三百字——

  第三日試策,作五題,長短不限—

  每天夜裡,四人圍聚在一起互評作文,評一人的作文時,另三人就分別擔當房官、副主考和主考,要寫批語,連續三日作文之後,暫停一日,這日專門研讀錢謙益的詩文,主要是張原開講,錢謙益的這些文稿張原已經全部讀過,張原總結的是:錢謙益的學術思想特點是窮經學古,具有回歸學術本源、經世致用、重建綱常等內涵——

  不管日後錢謙益是不是頭皮癢、水太涼、是不是臨終悔恨沒有死在乙酉日以全名節,現在的錢謙益年方三十四歲,才氣橫溢,胸懷大志,欲以兩漢學風來糾正當今空談膚泛的風氣導致的學術蠱壞、世道偏頗和國事不振——

  通過對目前搜集到的錢謙益早期詩文的研究,張原對錢謙益的思想傾向、文風喜好已經有了深刻了解,錢謙益的思想極其博雜,無書不讀,既宗兩漢,卻又受陽明心學、佛經、道藏和先秦諸子的影響極大,詩文能突破複古派的僵化模仿、竟陵派的狹隘和公安派的淺薄,文風淹博雄厚,能把鋪陳學問和抒發性情很好地結合起來,縱橫曲折,奔放恣肆,錢謙益在詩上用力尤勤,揣摩唐宋名家,轉益多師,很善於學習,錢謙益的詩名列江左三大家之首,名不虛傳——

  山中的日子過得極慢又極快,早起看晨嵐舒卷,山中霧氣在注目間不知不覺消散殆盡,晚看落日紅霞,看著那雲霞變在香爐峰上空變暗、變灰,好似一爐炭火在慢慢冷卻,那暮色一點點降臨、籠罩,夜風微涼,時光偷轉,這就二十多天過去了——

  張岱四人都覺得這次天瓦庵讀書受益極大,所以七月十四下山過盂蘭盆氣,七月十六又上天瓦庵,相約再作兩輪文章,二十四日再下山準備去杭州——

  七月十八午後,張原在僧舍西窗下作策論窗外槐竹的綠襯著日光映進來,撲面臨頭,受用一綠,綠得清涼綠得剔透,筆尖下流淌出的一個個小楷字也作鮮碧色—

  張原在愉快清涼的心境中下筆如飛,申時末,作完五篇策論,看大兄棖-岱和祁虎子,還在作第三題,周墨農更慢才開始作第二題

  靜極思動,張原收起紙筆道:“大兄,我上香爐峰頂看落日夕照去了。”

  張岱正專心作文,隨口應了一聲。

  張原喝了一碗涼茶,帶了武陵出了天瓦庵,經螺絲路向香爐峰頂攀登,這螺絲山道有近千級石階,山道一側是懸崖峭壁岩突兀,頗為險峻—

  螺絲路一繞,轉到玉笥山東面的半月岩槐竹掩映的天瓦庵黃牆黑瓦看不到了,在半月岩下方,大片大片的翠竹綿延往下鋪展百余丈,一條山澗在竹林間忽隱忽現,斜陽映照,竹林滴翠,那山澗仿佛就是竹林翠色匯聚成的,再往下,松峽石麓,古木紅葉間有亭台樓閣,簷尖高出林皋——

  張原忽然對上香爐峰看落照失去了興趣,對武陵道:“小武,我們到那竹林山澗去玩玩。”

  武陵一看,喜道:“那是王老爺家的避園——”看少爺沒搭腔,心道:“少爺豈會不知道少爺是想去看他的嬰姿師妹了,不會這麽巧,師妹也在那園子裡?”

  武陵裝作興致勃勃道:“好,去山澗邊玩玩,還可以游泳。”

  在武陵心裡,對少爺與王嬰姿小姐的《西廂記》還存著期望,王小姐十八歲了,就因為少爺的緣故而不肯談婚論嫁,王小姐很癡情哪,不過怎麽辦呢,王小姐不是王微姑,棘手哇,不過先“西廂”一下似乎也不要緊——

  武陵跟在少爺身後,小心翼翼從螺絲道岔下,向竹林山澗方向走下去,沒有路,山坡很陡,好在大大小小的竹子密集,兩個人就象猿猴一般從上一株竹子扳到下一株竹子,一路吊著竹子往下,臨到山澗邊,山坡突然平緩下來,兩個人手臂和臉頰都被竹梢掃出血痕,出了一身汗,互相看看,都是哈哈大笑,覺得很痛快。

  這片竹林就是前年春張原與王嬰姿挖筍之處,竹子生長得很快,已無法分辨王嬰姿扶竹大哭的那株竹子是哪一株了,春來未挖取的竹筍長成了一竿竿青翠可愛的小竹子。

  來到山澗邊,回首朝香爐峰看,竹林翠梢之上,一輪紅日早已落在了山峰之後,估摸著現在應該是酉時二刻自鳴鍾五點半的樣子——

  張原在山澗邊捧水洗臉,忽道:“小武,我們游水去避園,再繞路回天瓦庵如何?”

  武陵道:“好極。”生長紹興水鄉,對水天生親近,這山澗之水清澈見底,能小魚在澗底石頭間倏忽遊動,讓人很想到水裡象魚兒一般遊動——

  張原摘了方巾、脫了礻彡和襪履,上身精赤,下身是及膝褲,回頭看武陵,還是兒童游泳的習慣啊,脫得精光,不禁失笑——

  見少爺笑他,武陵又趕緊把短系上,學少爺的樣子把衣服和襪履包在一起單手舉著,淌入山澗——

  今年紹興又有旱相,立夏以來隻下過一場雨,這山澗也清淺,水才淹到膝蓋,不過往下遊走了十來丈,水就到胯部了,再走了數丈,水齊腰,整個身子乾脆撲進水裡,隻把腦袋和舉著衣履的左臂露出來,順水向下面遊去,準備到避園那處臨溪的木閣上岸——

  山澗一折,那座山閣在望,且慢,閣邊臨水木台坐著的是誰?

  武陵眼尖,認出那就是王二小姐,心裡大叫:“有緣,有緣,這王二小姐好似專在這裡等我家少爺,對了,少爺該不會真是和王二小姐約好的,那我小武得知趣,要回避,好讓少爺方便行事。”

  武陵便就近攀住一塊岸石,止住身子,看著少爺手托衣履,好象送禮似的順流而下遊過去了—ˉ—

  王嬰姿與姐姐王靜淑還有母親和三個幼弟自上月二十五入伏,就一直在避園消暑,王嬰姿每日讀書、作文、吟詩、繪畫、弈棋,還有,就是在山溪邊垂釣,山澗從竹林雙泉交匯潺潺而下,到了這水閣前水勢平緩幽深,最深處超過了五尺就有各類魚兒藏身——

  黃昏,夕陽落到了香爐峰後,竹林濃翠,山谷氤氳暮色開始凝聚,王嬰姿與姐姐兩個坐在臨水木台的竹椅上,一邊垂釣,一邊閑話,一個木盆放在一邊,半盆水,水裡有魚有四、五尾,都是三、四寸長的,黑鯽魚、白鰱魚,魚脊搖聳,正繞盆團團遊走,以為遊得快就能逃脫——

  王靜淑笑道:“王嬰姿十八,薑子牙八十,都是閑來垂釣碧溪上敢問可曾乘舟夢日邊?”

  王嬰姿道:“大明朝不要女首輔,不然我可以夢一夢。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是李白的兩句詩上句指的是薑子牙,下句指的是伊尹,這二人都是開國重臣——

  王靜淑道:“那麽張介子可以夢一夢,就不知他垂釣否?”

  王嬰姿笑道:“介子師兄備考鄉試,哪能如我們這般空閑。”

  王靜淑有些內急,便將釣竿一端壓在魚盆下,笑著起身道:“我先進去一下,竿子放在這裡,你幫我照看,有魚上鉤就提上來。”

  王嬰姿笑道:“姐姐這是願者上鉤嗎。”

  王靜淑一笑娉娉婷婷的踩著棧道去了。

  王嬰姿看著姐姐的背影,心道:“姐姐也才二十三歲,花枝一樣的人呢,也不肯再嫁,是為陳姐夫守節嗎,姐姐說不是姐姐與過世的陳姐夫感情並不深,只是不想再去賭那一把了——”

  王嬰姿望著小溪對岸的一塊很象臥獅的白石癡癡出神,忽覺釣竿絲線往下一墜一墜,憑手感,這上鉤的魚兒不小,趕緊欠身往木台下一看,卻見水面露著個腦袋,一手還托著一個包袱,起先大吃一驚·隨即認出這是介子師兄的眉眼,又驚又喜,起身道:“介子師兄怎麽會在這裡?”一邊問話,一邊向木台邊沿走了兩步,卻忘了她姐姐的釣竿橫在地上,她一腳踩在細圓竹竿上,竹竿滑動,竹竿並非筆直,這一轉動,另一端就將木盆撬翻,木盆裡的水流了一地,幾條小魚活蹦亂跳,有一條魚跳進了王嬰姿裙子裡—

  這都是一瞬間幾乎同時發生的事,王嬰■見到張原又驚又喜,魚兒入裙,在裸腿邊撲騰,心慌意亂,踩竹竿踉蹌了一下,本來還不至於栽到,卻又有一條魚亂蹦亂扭,正好墊在她鞋底,偶然中的必然,滑倒的王嬰姿就往木台外栽下去了——

  張原雙足踩水,一手托衣履,一手輕扯王嬰姿的釣線,仰著頭剛問了句“師妹垂釣有何收獲”,就見王嬰姿跌跌撞撞驚叫著從六尺高的木台栽下來了,趕緊松開絲線,左手托著的衣履也顧不得了,全丟在水裡,雙手剛舉起,王嬰姿已經重重地砸下來了,正砸在他臂彎和懷裡,一股衝力把他壓向水裡,急忙扭腰蹬腿,抱著王嬰姿挺出水面——

  就這麽入水片刻,王嬰姿已經嗆了一口水,眼淚都嗆出來了,受驚之下,雙臂雙腿如八爪魚一般緊緊纏著張原,讓張原都無法遊動,張原忙道:“師妹莫慌,腿松開一些,讓我好劃水——”

  王嬰姿聽張原這麽說,心定了一些,同時臉上火燒火燎,趕緊把盤在張原腰胯的雙腿放下,雙臂依舊緊緊勾著張原脖頸,這個可不敢松開,雙眸不敢與張原面對,心裡一片混亂—

  張原感覺到嬰姿師妹酥胸擠著他胸膛,低頭一看,師妹的胸衣在水裡浮張開來,玉溝深深,雙蒂隱現,趕緊奮力挪開眼,一手摟著王嬰姿的細腰,幾下子就遊到木閣岸邊,將王嬰姿抱坐到岸邊一塊平整的白石上,說道:“師妹坐穩了。”反身飛快地劃水,追了七、八丈遠,把他的衣履撈了回來,遊回木閣下見武陵才遊到——

  渾身濕透的王嬰姿呆呆的坐在岸邊白石上,雙臂抱胸,叫了聲:“介子師兄。”想哭又想笑。

  張原將撈回來的衣履丟上岸,然後自己攀上來,齊膝褲**,光著上身,自覺很不雅,抱歉道:“師妹,對不住,是我驚到了你,害你落水。”

  王嬰姿瞥了一眼張原的寬肩窄腰趕緊收回目光,輕聲道:“不怪師兄,是我自己踩到釣竿打滑了。”抱著胸,並著腿不敢起身,絹綢的衣裙,濕了就幾乎透明,貼在肌膚上,會什麽都露了——

  不是他突然出現,嬰姿也不會踩到釣竿落水,張原自知罪過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天色已經暗下來,他若徑自離開不放心,去通知人來太尷尬,看著嬰姿師妹抱臂彎腰的樣子,便翻出自己的{衫,說道:“濕了,師妹先披著遮掩一下——師妹能走嗎,要不我攙你回閣?”說著把那**的鳩頭履穿上,履底“噗嗤噗嗤”往外冒水。

  張原的礻彡寬大王嬰姿嬌小,當作披風鬥篷一般,披好後上下一看,遮掩住了,趕忙起身道:“能走,我沒事,師兄,那我去了?”語氣詢問,戀戀不舍——

  情境太尷尬、太曖昧,張原不好多逗留微笑道:“天熱,應該不至於著涼,師妹回去趕緊換衣裳——我走了。”朝愣在一邊的武陵道:“趕緊穿好衣服,走。”一擺手,自已光著上身邁步向園門方向行去,手裡捏著方巾——

  水邊的王嬰姿攏了攏披在肩頭的跟著走了兩步,喚道:“師兄——”見張原回頭,又道:“師兄現在去哪裡?”

  張原道:“我在天瓦庵讀書,離此不遠,回去就換衣服,不妨——

  話沒說完,張原閉了嘴,因為看到王靜淑從棧道那端走過來了,這時也不好拔腿就走,進退不得,尷尬了——

  王靜淑猝然看到一個赤著上身的男子站在木閣畔,大吃一驚,站住了腳,隨時準備喊人,待看清是張原,舒了一口氣,又看到嬰姿披著**的秀才{衫立在一邊,大為驚詫,走過來問:“出了何事?”

  王嬰姿期期艾艾道:“我,不小心掉到水裡,是介子師兄救了我。”

  王靜淑看看張原,又看看嬰姿,看樣子真是落水了,可張原怎麽來的,真是怪哉了,這時怕妹妹尷尬,不好多問,便道:“那趕緊去換衣裙,莫著涼受風寒。”看著張原,說道:“張公子也一起去換了衣裳,我去看看有沒有我弟炳麟的衣衫在這裡。”又說了一句:“我母親和三個小弟在筠芝閣那邊。”

  張原頓覺芒刺在背,師姐、師妹也就罷了,若被師母知道有他這麽個不速之客,怕不罵得他狗血淋頭,忙道:“不必麻煩了,我回天瓦庵換衣服。”

  王靜淑微曬道:“張公子這赤身露體的模樣出園,讓人看到可怎麽說!”

  張原無語,現在天已經黑下來了,他總不能緣溪返回竹林,再攀爬到半月岩上去——

  王靜淑突然道:“不好了,小弟他們過來了,啊,母親也來了。”急忙向張原、王嬰姿道:“趕緊避一下,你們這樣子不能讓母親看到,趕快,趕快,先到這閣下暫避一會。”

  張原被王靜淑這麽一摧,趕緊一拉王嬰姿的手,兩個人躲到臨水木閣的木柱下,這木閣一半建在岸上,前端兩條石柱撐在水裡,閣下有一個小角落可容身——

  武陵可憐,沒頭蒼蠅一般亂躥,木閣下可供立足的地方有限,少爺和王二小姐在裡面,他不好擠進去,左看右看找不到藏身之處,最後“撲通”跳下水,抱著那石柱,還沒喘口氣,就聽到上面木板“咚咚”響,有個孩子跑過來問道:“咦,什麽落水了,撲通一聲響?”

  王靜淑道:“我丟了一塊石頭。”

  孩子問:“大姐姐是打魚嗎,打到魚了嗎,我到水邊看看去——”

  王靜淑一把拉住道:“不許到水邊去,現在天黑了,會有水鬼,小孩子一到水邊,水鬼就躥出來把小孩拖下水,怕不怕?”

  這不知是嬰姿哪個弟弟,嚇得不輕,忙道:“怕,好怕,大姐姐,我不去水邊了。”

  隔著一層木板,木閣下幽暗角落裡的王嬰姿聽姐姐恐嚇弟弟,忍不住要笑,將臉抵在張原左肩窩,苦苦忍著,木閣下狹窄,兩個人躲在裡面就得挨在一起,聽得頭頂上的王靜淑說道:“你乖,不去水邊就沒事—母親怎麽來了?”

  木閣樓板腳步雜遝,來了一群人一個中老年婦人說道:“天黑下來了,怎麽還在釣魚,嬰姿呢?”

  王靜淑道:“嬰姿回閣子去了,我也正要回去·母親,那我們回去,要用晚飯了。”

  一個十來歲的小孩站在木台朝水裡望,說到:“兩個姐姐今天一條魚也沒多久到哇。”

  在水裡抱著木柱的武陵趕緊潛進水裡,悄悄轉到石柱內側,這樣從木台往下就看不到他

  王靜淑趕忙把這個小弟拉回來,說道:“母親·這臨水木台要建一護欄,不然有危險。”

  王夫人道:“小孩子建護欄也沒用,他們更會爬,嗯,建就建一個。”

  入秋的天色,暮色籠罩極快,張原上岸時天還是明亮的,這麽一會時間·就黑沉沉了,木閣角落尤為昏暗,衣衫濕了被體溫烘出的味道、有些急促的呼吸、因異樣的刺激而微微顫栗的身體·強烈的曖昧氣氛讓人無法自拔——

  張原怕冷似的,將本已靠在他懷裡的嬰姿師妹摟緊,聽得嬰姿“嚶”的一聲,雙臂攀上來,勾住他脖子,踮起足尖,聲音極低極細,卻又清晰可聞——

  “師兄——”

  “嗯?”

  “親我一下——”

  “不知道會是什麽滋味,我想師兄親我一下——”

  此情此境,意亂情迷·張原微微低頭,火熱的唇相印,禁不住就舌尖微挑,丁香暗渡,糾纏不休……

  樓板上的人聲已杳,武陵也象水鬼一般**的爬上來了·幽暗角落裡的兩個人無聲無息,武陵輕喚了一聲:“少爺——”這才聽到少爺急促的呼吸聲,還有王二小姐的嬌喘聲,武陵不禁想:“少爺和王二小姐在做什麽,突然從無聲到有聲,方才都在憋著氣嗎?”這真是童男子無法想象的境界啊。

  張原拉著王嬰姿的手走了出來,感覺到嬰姿的手在戰栗,不僅是手,整個人都在顫抖,張原也不顧武陵就在邊上,將嬰姿擁住,問:“師妹,怎麽了,冷嗎?”

  王嬰姿身子火熱,搖頭道:“不冷,心裡——快活,嗯,原來是這樣子的。”

  張原默然,又心痛又無奈。

  王嬰姿拉著張原的手道:“師兄不要多想,好好準備鄉試,師兄說過的,師兄高中就是我高中——”又道:“有一事要告訴師兄,我近來找了一些八股名家秋闈和春闈落第的考卷,發現其中有個共同點,就是首場七篇優劣不等,作首藝第一篇時人精神最足,自然作得最好,第二篇亦有興到筆隨之妙-,寫第三篇精神就不繼了,時間又緊,強打精神也要作,所以作得不好也在情理之中—-—我記得爹爹曾對我說過,有些人考試時作完第一題時,接著就作第三題,然後再回來作第二題,房官一般只看首場七篇的前三篇,因為都是科舉過來人,知道後面四篇精力不濟、每況愈下是很正常的,沒什麽看頭,隻以前三篇作準,我爹爹說他當年考試時年輕,沒覺得精力不濟,但對一些年長的考生,這法子是很有用的,房官閱卷看了神完氣足的第一題,再看第二題,第二題作得稍差,算是一個頓挫,到第三題,又花團錦簇,自然精神一振,如此,則售矣。”

  張原聽得笑出聲來,這科舉的訣竅、法門真是無處不在啊,這樣把作文順序掉換一個就能改變考生的命運,看似荒謬,但其中包含對閱卷官細微心理的精確把握——

  這些話王嬰姿本可通過寫信告訴張原,這時急忙忙說出來,卻是為了衝淡方才的曖昧氣氛——

  棧道又傳來腳步聲,武陵探頭探腦一看,說道:“是王大小姐,還有一個小丫環。”

  王嬰姿緊握了一下張原的手,說道:“師兄,祝師兄秋闈、春闈連捷,師兄一定高中的。”

  張原“嗯”了一聲:“竭盡全力,不留遺憾。”

  王靜淑過來了,道:“嬰姿,趕緊回去換衣裙,張公子,這是我父的直裰,你穿著。”說著,剝去王嬰姿身上披著的{衫丟給武陵,將一件窄袖褙子給嬰姿披上。

  那小丫環將直裰遞給張原,便扶著王嬰姿往回走。

  張原披上直裰,聽得王靜淑低聲道:“張介子,你堂堂男子就沒辦法可想了嗎?難道真要讓我妹嬰姿為你憔悴一生?”

  王嬰姿回頭叫了一聲:“姐姐——”

  王靜淑笑了笑,向張原萬福道:“祝張公子鄉試高中。”轉身隨王嬰姿去了。

  張原和武陵出避園大門時,那守園人很是詫異,張原不待他發問,就說道:“我以為王老師回來了,卻沒回來——老管,方才進園時沒看到你呀?”

  那姓管的守園人被張原這麽一說,有點糊塗了,心道:“張公子也許是我先前解手時進園的。”目送張原主仆二人出門,卻見一個小婢提了一盞燈籠追了出來,叫道:“張公子稍等。”

  小婢將燈籠交給張原,氣喘籲籲道:“二小姐給張公子照路的,請張公子行山路小心些。”

  七月十八,月亮還沒升上來,張原和武陵借著燈籠光悶著頭走了一程,將上天瓦庵山道時,月亮升上來了,橢圓,明亮,宛若一盞燈籠—

  張原突然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飛翔在遼闊天空,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矗立在彩虹之顛,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擁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武陵聽不明白歌詞什麽意思,隻覺得這歌真好聽,聽得興致勃勃,無意中朝香爐峰一看,驚叫道:“少爺,快看,那是什麽?”

  張原抬頭看時,見火炬數十把,如火蜈蚣般在螺絲路上盤旋,隱隱還聽得呼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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