梃擊案發生的次日,即五月十六這日,不僅六科廊的給事中們早早獲知了消息,翰林院、詹士府的清貴閑官,六部衙門、太常寺、通政司、宗人府、錦衣衛、五軍都督府的大大小小官員們也幾乎在來到衙門的那一刻就得到了梃擊案的傳言,一時人人變色,議論蜂起,而且流言如投石擊水一圈圈外漾迅即傳布開來——且不說北京外城,單是周長四十五裡的內城,若有人騎快馬沿主要街道大聲宣揚刺客闖東宮之事,要在內城各個坊市都通知到的話,只怕一天一夜都跑不過來,但謠言或者流言不僅長腳而且還是飛毛腿,飛毛腿還不夠快,應是插翅膀的,就在這日的中午,北京城各個曲巷裡坊、茶樓酒肆、商鋪客棧、車行驛舍,談論的都是昨夜的梃擊案,一個個唾沫橫飛,宛若親眼所見——這些庶民百姓,既有想象皇帝在金鑾殿上左手一根油條、右手一塊燒餅的幸福生活,也有按照唐傳奇、宋話本,甚至志怪小說裡那種英雄好漢、神仙鬼怪來臆測宮廷爭鬥,他們說,鄭貴妃命國舅鄭國泰從水泊梁山請來了三十六條好漢從皇城厚載門一路殺進宮城東華門,這些亡命之徒個個形貌怪異,能飛簷走壁,手中刀槍劍戟十八般兵器,殺得宮城守衛節節敗退、屍橫遍地,這些鄭氏黨徒衝進了東宮,幸好東宮太監中也有高人,葵花寶典什麽的都練過,而且太子是儲君、未來的萬民之主,自有天上的南極仙翁、黃巾力士、六丁六甲保護,這才僥幸逃過一劫,但東宮之中血流飄杵,太監、宮娥死了一大半……流言、謠言混雜,各種版本不一,但共同點就是認為闖東宮意圖謀害太子的就是鄭貴妃一黨,鄭貴妃欲廢太子立福王的傳聞不是一天兩天了,從國本之爭、三王並封、妖書案到現在的梃擊案,謠言滋生的土壤極是肥沃,所以關於梃擊案的謠言上午還只在內城傳播,下午就擴展到外城,大興、宛平二縣也傳得沸沸揚揚,紛紛揣測是鄭貴妃在背後搗鬼,儒家正統觀念深入人心,長子朱常洛為儲君是名正言順的,鄭貴妃、福王妄圖篡位是禍國殃民,京城各種風議的矛頭都指向鄭貴妃和鄭國舅,人情洶洶,皆為東宮鳴不平——當然,市井小民的情緒並不能立即影響到萬歷皇帝對梃擊案的態度,關鍵是各台垣官的奏疏如雪片一般飛往內閣,有好幾位給事中、禦史一天數道奏疏,力請將闖東宮的人犯交由刑部審訊,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是大明律規定的司法審判部門,這等大案必須由三法司會審才能服眾,在對待梃擊案這個問題上,大多數京官是傾向於查明真相的,不但東林黨力主嚴查,以亓詩教為首的齊黨也要求追究宮衛的責任並給太子以妥善的保衛,至於鄭氏一黨呢,起先是想不動聲色、保持鎮定的,但很快發現矛頭直指他們,他們很冤啊,也許心裡曾想過這麽乾但畢竟什麽也沒乾,這麽個屎盆子突然扣上來,京城中的那些流言蜚語誰受得了啊,所以也要求徹查,自有黨爭以來,東林和三黨從來沒有這麽一致過。
內閣首輔方從哲和次輔吳道南自然也得順從眾意,把奏疏呈遞上去,票擬的處理意見也是要求由三法司會審,萬歷皇帝能壓製太子朱常洛不要追究此案,卻無奈台垣官何,又鑒於京中謠言蜂起,於梃擊案後的第三天,也就是五月十八日,萬歷皇帝終於下旨由三法司會審此案,案犯張差被移交至刑部大獄,刑部郎中胡士相、邱駿聲、刑部員外郎趙會楨、勞永嘉,以及初審此案的禦史劉廷元一道奉旨查辦此案,此案萬眾矚目,朝堂百官、京中士庶都在翹首等待二審結果——梃擊案一石擊起千層浪,東宮的安危引起士紳民眾的強烈關注,這正是張原期待的效果,這是在警告鄭貴妃一黨,讓他們看看民心向背,莫看太子不受皇帝寵愛,但既然儲君名分已定,太子的根基就不是鄭氏一黨能撼動的,國本之爭數十年,皇帝都得向祖製、向外臣屈服,其他人又能掀得起什麽風浪,還是趁早打消癡心妄想。
現在二審結果雖然還沒出來,但圍繞梃擊案,東林和三黨正籌謀著攻訐對方,很多官員在密謀、在奔走,張原則置身大風圈外,每日依舊到翰林院坐堂,研究邸報、做筆記,從歷年邸報上分門別類研究晚明政治經濟的諸多問題,傍晚回到東四牌樓除了看書之外就是寫信,他殿試奪魁的消息已在四月初傳至江南,翰社數百名社員絕大多數在江南,這次翰社有十人金榜題名,張原、文震孟更是高居一甲前兩名,江南翰社社員聞訊無比激動啊,大江南北其他文社黯然失色,結社之風在江南盛行,江南第一文社就是大明朝的第一文社,丙辰科會試之後,翰社奠定了大明第一文社的地位,去年三月龍山社集定下的各郡翰社分社社首和社副近日來是門庭若市,本郡各州縣的翰社社員齊集,更有大量想要加入翰林的童生、秀才甚至舉人,為了能加入翰社,請客送禮者有之、輾轉托關系者有之,簡直以為入了翰社就功名有望——所以自梃擊案發生的那日始,張原每日都要收到崇文門外民信局送來的數十封信,有的是翰社社員寫來的恭賀信,更多的卻是想加入翰社的士子寫來的信,因為去年龍山社集擬定的翰社規條對吸納新社員要求很嚴格,對人品、學問、聲譽都有講究,那些想加入翰社的士子們乾脆就直接寫信給社首張狀元,這些信裡往往還附有八股文章甚至文集,有的附著詩集,這讓張原甚感頭痛,這是盛名之累啊,他實在沒有那麽多精力應付這些人,但張社首向來平易近人,為了給士子們留下好印象,當然不能把人家數千裡外寫來的信丟到一邊不管,除了翰社社員的來信是必複的,這些慕名者的信也要回復,而且每個人的八股文集或詩集都要看上那麽幾篇,這樣才好寫回信,這個工作量相當大——夏夜燠熱,穆真真幫張原磨墨抻紙打扇子,看著張原筆不停揮、忙忙碌碌的樣子,穆真真就很慚愧自己幫不上少爺的忙,她僅僅是會識字而已,穆真真心想:“若是少奶奶或者微姑在這裡定能幫得上大忙,有些不甚重要的信就不須少爺親筆——”
由此穆真真又想起前幾日少爺收到的那封信,少爺在燈下沉思良久,回信也寫得很長,她沒有偷看少爺信的意思,但為少爺端茶遞水時難免會瞄到兩眼,她知道少爺這信是寫給會稽王嬰姿小姐的,她對少爺與嬰姿小姐之間的事知道得比其他人都多,但這時也只有替嬰姿小姐歎口氣,嬰姿小姐與少爺是有緣分卻難成眷屬了,若論才學,嬰姿小姐應該比少奶奶和微姑都強,嬰姿小姐的才學是少爺都佩服的,以前還幫少爺點評過時文集子……“真真,發什麽愣?”
張原用筆杆在青瓷茶盞上敲了一下,“叮”的一聲脆響。
穆真真回過神來道:“婢子看少爺回信很是辛苦,要是少奶奶在少爺身邊就好了,不過也快了,再有幾個月,少奶奶他們就要進京了。”
張原笑道:“澹然怕是沒空幫我,有張鴻漸她是不得閑的,進京時張鴻漸就有半歲了,小孩子可多煩人哪。”
“那時就熱鬧了,少奶奶要照顧小公子沒空閑,還有微姑呢。”穆真真笑著起身收拾書案上的筆墨紙硯,夜已深,要歇息了。
張原活動著手腕和指節,做一遍頸椎自我治療操,一邊說道:“王修微現在主要幫我姐姐管理盛美商號,今年怕是來不了京城,其實我現在最想的是宗翼善來幫我,還有,我曾許諾要幫宗翼善改出身讓他參加科舉,現在有兩種途徑,一是入異地商籍,我在邸報上看到過這方面的訴訟,有些長期在外地經商者的子弟,入了當地的戶籍,參加當地科考,引起了當地士子的不滿,但最終判決異地商籍可以參加當地的科舉考試,當然,這必須是居住十年以上才有這樣的資格;還有一途就是成為軍戶,軍戶也是可以參加科舉的,只是都不容易。”
穆真真道:“是啊,若被查出,少爺也有麻煩。”
張原道:“現在松江董氏已垮,這對翼善兄有好處,冒籍參加科考也許有後患,但翼善兄的才學屈於鄉裡實在太可惜了,我一定要想辦法幫幫他。”心道:“我本不是循規蹈矩的人,宗翼善冒籍即便事發也算不了什麽大罪,更追究不到我頭上,趙鳴陽為沈同和代考也只是受到革去功名終生不能參加科舉的懲罰,沈同和卻是充軍了,官員們對有真正才學的人還是心存憐憫的,那個趙鳴陽真是可惜,此人捷才非凡,看看以後有沒有機緣把趙鳴陽請來給我當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