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林七老猛然抄起桌上茶碗狠狠摔到地上,水花濺得到處都是,其胸口劇烈的上下起伏著,仿佛一頭暴怒的公牛。屋內十數名頭目或面面相覷、或垂眉低首,無人敢於顧視林七老那雙暴虐嗜血的赤目。
“我林辛真是落寞了!哈哈哈!不管哪個無名小卒,如今都敢騎到老子的頭上作威作福!”林七老氣得哈哈大笑,臉色潮紅如同醉酒。當他一次又一次敗在一目老手裡,大陳山諸盜就像一群聞到了血腥氣味的鯊魚,一窩蜂衝入上大陳,貪婪的從他身上撕下一塊塊血肉。他這位上大陳海域的霸主,已經衰敗到無力保護自家後院。更令林七老憂急的是,如果不能盡快改變現狀,他和他的勢力最終都會埋葬在這片殘酷冰冷的大洋。
林七老陰測測謂眾頭目道:“怎麽不說話,啞巴了?哼!平日你們每每於我面前自誇,我還當真以為大陳山的英雄好漢全都在我帳下,不想關鍵時刻,你們無一人能為我分憂。像你們這般廢物!我養你們何用?滾!給我滾!”
頭目們被罵得灰頭土臉,狼狽退出屋子。
林七老又將一個茶碗摔到門上,以手抵額,閉目沉思。半晌他重新睜開眼睛,若想擺脫目前困境,別無他法,惟有去求助李俊稷。自打從大明沿海歸來,林七老因慘敗之故當眾戳穿李俊稷底細,由此兩人關系不可避免的出現了巨大裂痕,李俊稷事後稱病不出、諸事不管、半策不獻,這也是林七老火速衰落的最根本原因。需知去歲林七老損失一點不比今年少,可在李俊稷的謀劃下他實力不衰反增,最後稱王建號,再臨大明。
林七老稍稍猶豫一下,推門而出,帶著兩三名親隨前方李俊稷住處。他親自去見李俊稷無疑是一種示弱的表現,大傷顏面,然形勢緊急,他不得不放下身段。數年來他早就習慣了李俊稷替其出謀劃策,這段時間使他清醒的認識到沒有李俊稷輔佐,他什麽事都乾不成。
林七老進了李俊稷的家門,見後者坐在椅子上悠哉悠哉的飲茶讀書,對自己到來視而不見,臉部肌肉忍不住微微抽搐,強笑道:“李先生身體好些了麽?李先生是我的諸葛亮、劉伯溫,萬萬要保重好身體,我讓人從集市購了些高麗參,先生請笑納。”說罷林七老揮揮手,其身後親隨恭恭敬敬端盒呈上。
李俊稷看也不看一眼,隨手把盒子遞給仆人,淡淡說道:“我只是染了一些風寒,食用高麗參這等世間奇珍太浪費了,大首領何必這般客氣?”
“不浪費、不浪費……”林七老落座說道:“只要對李先生身體有利,莫說高麗參,便是龍肝鳳髓我也替先生取來。”
李俊稷笑而不語,提起壺替林七老倒茶。
林七老牛嚼牡丹般飲了茶,迫不及待道:“李先生,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村寨的形勢你當知一二,還請先生助我脫困。”
李俊稷故作不聞,輕吹碗中嫋嫋白氣,嗅著四溢茶香,慢條斯理的輕抿一口。
“李先生……”林七老又道。
李俊稷放下茶碗說道:“大首領,你來遲了,如你能早來十天半月,必無今日之困局。”
林七老聽得心涼,說道:“難道連李先生也沒有辦法?或者李先生還在怪我,不肯為我出謀劃策?”…。
李俊稷搖了搖頭道:“我沒說無法,而是說錯過了最佳時機。”
林七老急問道:“李先生有何方法助我脫困?”
李俊稷娓娓說道:“我這裡有三策,供大首領抉擇,下策收拾家當退出大陳山,返回閩地,修生養息。中策盡棄利益,固守老巢,一目老勢力初成,羽翼未豐,就算有心並我亦心有余而力不足,待明年元氣稍複再決雌雄。上策遣使周三老,詳說利害,對方絕不希望看到一個勢力橫跨上下大陳的新對手出現,只要周三老默許我方船只出入下大陳,謀一目老易如反掌。”
“……”林七老面色激烈變化,李俊稷下策可保性命無憂,中策有複起之希望,上策、上策……他看到了絕殺一目老的機會,唯一可慮的是周三老會不會借機吞並他。轉念又想,以自己目前的處境就算不去找周三老,難道就沒有被兼並的風險麽?沉吟良久,林七老咬牙說道:“我選上策。先生當知我麾下盡是一群大老粗,隻曉得打打殺殺,做不得說客,你看……”
李俊稷點頭說道:“等到入夜我親自為大首領走一趟。”
林七老起身大喜道:“李先生真是我的諸葛亮啊!”
“大首領過獎了。”李俊稷淡然一笑。
林七老又和李俊稷仔細磋商一番,而後帶著一身的輕松離去。李俊稷孤坐屋中,把玩著手中茶碗,嘴角微微彎起,猙獰、殘忍、冷酷,臉上那條猶如蜈蚣般的醜陋傷疤,隱隱遊動。
近來一目老借著屢屢擊潰林七老火速上位,使得大陳山諸盜的視線紛紛聚焦下大陳島南端,然而卻無人敢於忽視一山之隔的北端,那裡,坐著現今大陳山唯一的霸主——周三老。周三老和深深扎根於大陳山的林七老不同,他以浙江、福建交界處的沙埕、大陳山兩處為據點,勢力橫跨閩浙兩地,影響力非林七老所能及,是一位真正的海上大梟。說得更直觀一些,大明南直、浙、閩、廣海豪傑多如過江之鯽,林七老巔峰時期或許可以擠進前十五,前十則無望企及。而能與周三老比肩的人,整個大明海面不過三五人。
周三老年近四旬,正值壯年,身量雖不高可骨架粗大,肌肉虯結,紫黑臉膛上雙目凌厲如刀,死死盯著面前儒袍儒冠的李俊稷,李俊稷與之對視,半點不落下風。
周三老眼神一變,哈哈大笑道:“李先生,坐,快坐,我可是久仰你的大名了!先生居然能把林辛老那不成器的東西推上大陳山霸主之位,和我齊名,真叫我好生羨慕。我若得李先生相助,閩浙之海未嘗不能改姓周?”
李俊稷淡笑道:“大首領的成就非我一人之功。”
周三老不及回話,另一把清麗脫俗的聲音響起:“我等與林辛同為閩人,相識不短,林辛能力如何我等一清二楚,自林辛得到李先生輔佐,勢力如日升空,終成一方霸主,豈非先生之功?”
李俊稷尋著聲音望去,那是一位穿著月白色長裙年約二十余歲的婦人,其容顏如畫,肌膚如玉,特別是一雙秀眉極長,斜飛入鬢,使人過目難忘。而且她的身段頗高,和矮小的閩地女子不同,倒更像蘇地女子。以李俊稷的冷酷心性,亦不禁暗暗讚歎此婦姿貌之美好,敢於周三老面前插話,不出意外她當是海上大名鼎鼎的周夫人。此周夫人並非周三老的妻子,而是周三老已經亡故多年的胞弟周五老之妻,周夫人初為泉州名妓,後嫁海商周五老為妻,周五老海難身亡後依附周三老,傳聞其智略不輸男人,周三老凡事無巨細皆與她商議後才做決定。…。
李俊稷抱拳道:“周夫人過譽了。”
周夫人眼波流轉,光豔照人,問道:“李先生無事不登三寶殿,此來何意?”
李俊稷回道:“為周當家除一勁敵而來。”
周夫人笑意吟吟道:“林辛麽。”
李俊稷面色不改道:“夫人說笑了。大首領而今非周當家勁敵,一目老才是。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一目老崛起下大陳,複入上大陳,其勢一成,周當家怕要寢食難安了。”
周夫人笑道:“一目老暫時無足畏懼,倒是有李先生輔佐的林辛頗為可慮。”
“……”
周夫人又咯咯笑道:“不若今日請李先生死在這裡,林辛一失先生,如鷹失雙翅,虎拔爪牙,再難奮起,我等坐看一目老、林辛死鬥,待雙方打得筋疲力盡再出來收拾殘局,統一大陳,李先生以為如何?”
李俊稷微微眯起雙眸,此婦好狠毒的心腸,“身若桃李心蛇蠍”,果然名不虛傳。
周三老開口說道:“弟媳莫要嚇到李先生。李先生人才難得,豈能殺害?”
“我等無意插手你們之間的紛爭。”周夫人淡淡說道,隨後又補充道:“近來閩地有大事發生,我等精力皆被牽扯,對大陳山這邊的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你等有何伎倆,隻管去做便是。”
李俊稷聽出了周夫人話外之音,心頭不由微寒,看來他需要重新對周夫人做一番評估了,同時亦對投靠周三老起了疑慮,有她在,自己很難像控制林七老那樣操控周三老實施復仇計劃。
三人話了半個多時辰,周三老以天色黑暗為由提出留宿,李俊稷欣然答應,隨一名仆人而去。李俊稷走後,周三老咧嘴大笑道:“李先生的來意果然不出弟媳所料。”
周夫人道:“此事並不難猜。”
周三老問道:“依你之見,李先生有無歸我之心?”
“刻下還不好說,李先生表現得極為謹慎,明日或許就能看出名堂來。”周夫人起身道:“大伯,我身子有些乏,先回房休息了。”
周三老的目光追逐著周夫人婀娜多姿的背影徐徐遠去,直至人影消失不見,仍難收回視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