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雅……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尼維斯的伊戈爾峰下，一棟豪華別墅裡，柔軟的大床上躺著一個形容枯槁的女子，滿頭黑發已經大半灰白，臉色晦暗，雙唇看不見半點血色。

  柔軟溫暖的天鵝絨，壁爐裡熊熊的火焰，都沒法給她衰弱的身體，帶來更多溫度。

  她身邊，蒂雅側身而坐，細膩豐潤的手掌握著對方冰冷枯瘦的手掌，努力把體溫傳達給床上的女子：
  “菲娜，你別想這麽多。你只是病了，等到痊愈，自然就會沒事的。你別急，我先為你治療一下，如果我不行，還有橡樹林醫院，我去求橡樹大人……”

  她眼裡滿是悲哀。當年五個姑娘，五個太陽貞女，一起被從太陽王國送到龍島，送去替一位傳奇生孩子——

  她，菲娜，安，拉緹，烏璐。五個人加起來，賣了一件神器的價格。

  五個姑娘，按照要求，每月接受一次催生法術，取一次卵子。一年以後，初次實驗成功，從此，她就解脫了實驗者的命運，重獲自由——

  在生命掌控閣下的追隨者，艾希·月歌的指點下，學習武技，學習如何與自然相處；

  在安妮維雅小姐的指點下，學習自然法術，學習魔法，學習新的語言文字；

  幫忙做飯，幫忙照料動物，幫忙打掃籠舍，幫忙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

  自己賺貢獻點，供養自己進階。二十年來，她從8級戰士，五級到六級的太陽祭司，走到了十級大騎士，十三級自然牧師的高度。

  生機勃勃，容顏如舊。就連她那一頭太陽神收回神力之後，烏黑潤澤的筆直長發，都沒有多出一根白發。

  但是……當年那五個姑娘，並不是每一個，都和她走上了一樣的道路。

  蒂雅溫聲細語，安慰了菲娜好一會兒，聚集自然之力滋潤了一下她的身體，這才起身出外。剛剛掩上臥室房門，三個女子一起圍了上來：
  “蒂雅姐姐，菲娜怎麽樣了？”

  “蒂雅姐姐，菲娜的病，能好嗎？”

  “蒂雅姐姐……”

  蒂雅的目光挨個從她們身上掠過，輕輕歎了口氣。三個女子當中，容顏最豐潤、最鮮豔的那一個歎了口氣，跌坐回沙發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就不該親自懷那個孩子的……如果像我一樣就好了……”

  “安！”

  蒂雅脫口輕喝。安卻是一扭頭，不搭理她，淚水滾來滾去：

  “如果像我一樣多好……為傳奇閣下生個孩子，一輩子舒舒服服，無憂無慮，又不用親自去生，現在還好好的……”

  五位女性，每次取十枚卵子，每月一共五十枚卵子。但是，哪怕有強大的法術輔助，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事實上，第一個成功誕生的嬰兒，其卵子，便來自安的身體。為此，朗格爾傳奇履行承諾，為安在尼維斯的別墅區撥付了一棟房子，每月100金幣供養。

  這筆錢，要想花天酒地，如何奢侈，那是做不到。但是，想要舒舒服服地住別墅，雇兩個仆人，出入有馬車，吃飯有葷腥，穿衣有綢緞，那是半點兒也不難。

  自從這個項目結束之後，安就無憂無慮，舒舒服服，在別墅裡一直住到今天。每月100金幣，對於一個傳奇是九牛一毛，傳奇壽命悠長，供養到她死也沒問題。

  每天吃吃喝喝，逛逛街，看看歌劇。只要不找麻煩，不作死，這一輩子，無波無瀾，平靜安穩。

  朗格爾傳奇甚至不在乎她另外嫁人，或者另外生個孩子。但是安想得很開：嫁人？為什麽要嫁人？

  好不容易這輩子有人供養，一輩子平安到老，為什麽再去嫁個人伺候他？嫌苦頭沒有吃夠嗎？
  另外生個孩子？

  那也不必了，生孩子不過圖有人養老。現在已經有人養了，真去找人生孩子，且不說傳奇以後會不會翻臉，萬一那個男人沒臉沒皮纏上來呢？

  這樣悠閑地過了二十年，沒壓力，沒煩惱，將近四十歲的女子，身段輕盈窈窕，容顏一如三十許人。

  “是啊！”

  烏璐和拉緹兩個姑娘一起點頭，看向安的眼神滿是羨慕。她們沒有為傳奇閣下生育子嗣，得到的供養自然也差了許多。

  一套小房子，每月20金幣，吃喝不愁，生活無憂，想要過得多富足就另當別論。還要練武，還要學法術，練武是那麽容易的嗎？
  法術是那麽好學的嗎？
  錯過了在龍島，最悠閑、最富足，受人指點最方便的那幾年，沒能進階，這一輩子也就是個三四級的女戰士。

  嫁人，生子，教養孩子，就這樣，平平安安，不算富足、也算寬裕地過了一輩子。

  此時此刻，她們在裡面擔心著姐妹的身體，幾個孩子在外面無憂無慮地跑著玩鬧，隱隱約約的笑聲不停傳來——
    因為想努力進階，所以多花了好幾年在練武上，錯過了最嬌豔的容顏，自己也沒有成功進階騎士。

  最後，龍島的魔法師，沒有搭上任何一個，只在尼維斯胡亂嫁了一個低階騎士……

  早知道就什麽都不練了！老老實實享受著，不是挺好嗎？

  烏璐雖然沒有衝口而出，臉上的神色卻一望可知。練到現在，學到現在，身形消瘦，容顏蒼老。倒不如安這樣，悠閑安穩，也是過了一輩子。

  反正她們……反正她們這些太陽貞女，這些小貴族的女兒，也就是這樣的命！

  “烏璐！”拉緹皺眉輕喝：“蒂雅姐姐是為我們好！我們當初沒堅持下去，是我們自己不好！”

  蒂雅輕輕擺手，並不把這些怨言放在心上。佩服也好，埋怨也好，對她來說都無所謂。她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不要落到菲娜的地步……

  傳奇的孩子是那麽好生的嗎？菲娜親自懷孕，親自把孩子生下來，哪怕有治療術照顧著，有種種魔獸肉，魔植果實，花蜜之類滋補著，也幾乎把她吸幹了。

  生下來哺乳半年，那個孩子就被帶走，交給了不知道誰去照顧。直到如今，沒有見面。

  根基毀傷，思念摧折。菲娜勉強支撐了二十年，哪怕有極好的供養——每月一千金幣零花錢，各種藥物，各種補品供著，到了今天，仍然支撐不住了。

  “蒂雅大人！”

  臥室門吱呀一聲，再次開啟。一個小女仆滿臉驚慌地衝出來：

  “主人……”

  蒂雅身形一閃，已經擦過她身側，直接衝進臥室。身後，安，拉緹，烏璐，三個女子，陸陸續續衝進來，就看見床上的菲娜拽著蒂雅的手，喘息艱難：
  “兒子……兒子……我的兒子……”

  安不忍心地扭過頭去。她也生了一個孩子，但那是交出卵子，然後一切在實驗室裡處置，精卵結合成功以後在煉金倉裡長大，和她沒有任何關系——

  她對那孩子也沒什麽思念。

  但是菲娜，她的那個兒子，是她實實在在，懷胎十月，哺乳半年，可以說是吸吮著她的骨血長大。

  然而半年後，就被朗格爾傳奇派人抱走，由專人教養。之後，朗格爾傳奇尋了肯特王國的貴族女子，為他生育兒女，她們這邊，除了定時給錢，竟是再也不通音問了。

  十幾年分離，十幾年想念。現在，菲娜快死了……

  其他三個女子只能眼巴巴地去看蒂雅。她們這些人，被供養了二十年，毫無寸進，半點說話的資格都沒有。蒂雅，只有蒂雅……

  蒂雅低眉垂首，輕輕撫摸著菲娜的手掌，為她傳遞體溫，也用自然之力感受著她的生命波動。好久，輕輕道：
  “菲娜，你想明白，只能見這一次。”

  無論是那個和生母沒有感情，從來未曾見過的孩子，還是朗格爾傳奇，都不會容忍菲娜以重病垂死為理由，一次又一次把人叫去見面。

  好一點，見這一面，了一個心願，運氣差一點，見過這一面，菲娜……就得死了。

  病床上的女子瞳孔一縮。她閉上眼睛，喘息了好一會兒，才竭力點頭：

  “就這一次……”

  “好！我去找他！”

  蒂雅倏然起身，大步離去。床前，三個曾經的太陽貞女靠在一起，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緊緊握住彼此的手：
  希望蒂雅能把人帶來……希望……她在朗格爾傳奇面前，還能有點面子吧。

  一個小時，蒂雅去而複返。身後跟著一個十八歲的青年，黑發褐眼，臉上有點兒不耐煩，卻也老老實實地隨著她進來：
  “這就是你的生母了。——陪她一會兒吧。”

  蒂雅輕輕囑咐一句，退到屋角坐定。拉緹很快靠了過來：
  “閣下接見你了？”

  “沒有……我求了老師的書信過去，主持法師塔的大法師接見我的……”

  “啊……真好……”

  幾個曾經的太陽貞女一起感歎。還能求到艾希·月歌，半步傳奇，傳奇戰士的妻子那裡，還能把傳奇的兒子拉過來，蒂雅姐姐，真的太厲害了……

  面對姐妹們的羨慕，蒂雅卻是一言不發。她感受著菲娜身上猛然強盛，卻又很快衰弱下來的生命氣息，心中萬般感慨：
  唉，每個人的結局，都是自己選擇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