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一個長命鎖遞給他。
李太醫沉默的看著她。
她爽直道:“咱們相交一場,難不成送你孩子個禮都不行。”
李太醫讓跟隨他診病的恩糧生離遠些了。
琉璃坦蕩的看著他,問心無愧。
比起那時的互相仰慕,在決定放棄這段感情的時候,琉璃就已經想明白了。
李太醫是很好的人,她是因為喜歡他的品行,所以才願接受他。
她曾捫心自問,若她是男子,她也願意和李太醫以朋友相交。
只是,因為她是女子,所以不論是當時的她和李太醫,或者是世人眼中,男子與女子之間,似乎只能存在於男女之情,而不能有朋友之誼。
琉璃率先開口,坦然道:“若我身為男子,縱然我們交惡,老死不相往來。我送你這份禮物,你也不會糾結至此。”
李太醫沉默良久,微微笑了起來:“當年我最愛你的通透坦誠,如今也是。若你是男子,我們自會是很好的知己朋友。”
琉璃將長命鎖收回,行禮道:“我知曉了,是我唐突。”
她笑著,毫無陰霾。
活到她這個歲數,許多事情,越發通透了。
她什麽都沒說,轉身離去,脊背筆直,一如他第一次見她時那般自尊自重。
他或許是應當接的。
他與她之間,並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可他有了妻子,他的妻子很好很好。夏扇蒲扇冬添衣,為他打點家中瑣事,為他生兒育女。
到底是齊眉舉案。
管他什麽意不意難平。
他不肯讓自己的妻子有一絲擔憂。
他看著她遠去,向她行了個禮。
命運的紅線,一旦斷了,就再也系不上。
他和她錯過了,於是今生緣已斷,也約不了來世。
他在自己妻子誕下麟兒大出血時,便已經拉著妻子的手,發誓要好好待她,要今生來世,永為夫妻,永遠好好待她。
他又拜了拜,轉身帶著恩糧生離開了。
恩糧生打量著他。
他敲了敲他頭:“但凡功課有這一半用心,也不至於排倒數。”
恩糧生嘿嘿摸著頭,跟著他走了。
得了李太醫的應答,琉璃自是如實相告。
烏瑪祿沉默了會兒,同琉璃親去了廂房。
宋意被綁在床上,堵住了嘴。
李舒行禮。
烏瑪祿打量了她一會兒,讓她出去了。
李舒出得門,候在簷下,垂目不語,隻盯著腳尖。
烏瑪祿坐下,微微揚起下巴,琉璃將堵著宋意口的帕子扯出。
宋意自她進來後就一直打量著她,這會兒叫道:“你定是德妃了。”
琉璃給了她不輕不重的一個嘴巴。
宮裡向來是不打宮女耳光的,可宋意此舉,屬實過了。
宋意茫然不知自己錯在哪兒,眼圈哄了一片,哭咧咧的罵道:“我不過是說句話,你……”
她還沒說完,就又挨了一耳光。
琉璃默然不語,隻壓著她。
烏瑪祿清淡道:“你犯了失儀與大不敬,沒去慎刑司走一遭已是寬容。”
宋意不曉得慎刑司是什麽,隻仇恨的看著她。
琉璃都懶得教訓她,隻站在烏瑪祿身旁,隨侍左右。
李舒在門外敲了敲門。
琉璃過去,又過來:“小主子說一會兒要來。”
烏瑪祿微微頷首,她看著琉璃:“你先出去。”
琉璃擔憂的看著宋意:“可她是個瘋子。”
烏瑪祿知道她擔心自己,思來想去,便也留得琉璃留下。
烏瑪祿看向宋意:“我來瞧瞧你,你若染了什麽瘋病,便得上報內務府,返還本家。”
宋意聞言急了:“你才染了瘋病。”
琉璃看向烏瑪祿,有些無奈。
在她看來,這宋意倒瘋不瘋的。
說她瘋吧,能聽明白別人在說什麽;說她沒瘋吧,她說的每句話,哪有一個是人能說出口的。
宋意還在道:“你們這些封建社會的女子哪兒懂得什麽是自由平等,只會雌競和滿腦子男人。”
琉璃沒聽懂。
就……每個字她都能聽明白,但是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是封建?什麽是雌競?
烏瑪祿慢悠悠道:“你既瞧不上我們,何須心心念念的去禦花園偶遇皇上。”
琉璃便聽著這瘋女子說什麽“來都來了,自然要看看康熙”,什麽“青樓”,“穿越”,這些叫人聽不懂的話。
但素來沒有人敢直呼皇上,琉璃驚慌的看向烏瑪祿。
烏瑪祿打量著宋意,慢慢搖頭。
愚蠢張狂又傲慢。
她連多說幾句都懶得。
她面無表情道:“把她拖下去杖斃。”
琉璃微微一愣,很快出門讓小太監把她拖出去。
烏瑪祿等屋裡沒人了,才對琉璃道:“嚇嚇她,等她挨個兩板子,關廂房去。”
烏瑪祿算算時間,這會兒過了晚膳。
她道:“餓到明日晚膳,再讓舒姐兒去喂她。”
“是。”琉璃急忙趕去,生怕去晚了,宋意真被打死了。
李舒在門外,見烏瑪祿起身,忙上前扶著烏瑪祿回屋。
烏瑪祿坐下,招呼她:“琉璃要忙一會兒,你去小廚房催一催。”
“是。”
胤禛提前打了招呼,是同胤禩還有靜姝一塊兒來的。
靜姝入宮有些時候了,不像當初那般拘謹。
李舒端上茶水點心。
胤禛將托盤往靜姝身邊放了放,靜姝微微笑著,小口吃著糕點。
胤禩道:“德媽媽,我聽宮人講,你這有個宮女被附身了,要不要請喇嘛來念一念。”
烏瑪祿聞言笑道:“她只是磕到了頭,養兩日就好了。”
胤禩這才放心。
烏瑪祿同他道:“你額娘近來好不好。”
“好。”胤禩笑道,“她惦記著德媽媽,說過些日子送些她抄的經本來。”
“那替我謝謝她。”
長生知曉自己哥哥來了,便牽著胤禵徑直進來。
長生見靜姝也在,松開胤禵,邀著靜姝一塊兒玩兒。
靜姝性子內斂,見狀看向烏瑪祿,烏瑪祿微微點頭,她這才去。
胤禩下去接住胤禵,胤禵抱著他大腿不松手。
烏瑪祿笑道:“你們去玩兒吧。”
幾人下去。
胤禛獨自留著,同烏瑪祿說事:“老八問過老九老十要不要來,他們都不來。”
“不來便不來。”烏瑪祿寬和道。
胤禛奇道:“額娘不會不高興?”
“事事計較,哪兒還有個頭。”烏瑪祿不以為然道。
胤禛便不再說這事兒,而是道:“兒子這幾日看了些《黃帝內經》,倒好奇真有活四萬八千歲的真人麽?”
烏瑪祿並不一口否決,隻道是:“許是上古時候的事了。”
她也拐著彎兒的勸他:“不過這樣的人,自夏商周三代以後便不曾聽聞了。”
雖是這般說,胤禛倒有別的想法:“要真有這樣的人就好了,到時候按照丹方煉出來。豈不是就可以叫皇父和額娘百歲無憂。”
胤禛一片孝心,烏瑪祿也不好拒絕,隻道是:“你有心了。”
作為母親,她還是忍不得要勸他:“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此事有則有,無則無,斷不可過度執迷。”
胤禛行禮道:“兒子知道。”
烏瑪祿頷首:“沒事你就陪他們玩兒去吧。”
“是。”胤禛行禮離開。
烏瑪祿等他走後,才咳了幾聲。
她的身體大差不差的,只是落了病根,免不得咳嗽。
李舒靜靜的看著,猶豫著要不要給她拍一拍。
烏瑪祿咳完後,喝了口茶水,看向李舒:“我把你許給老四做侍妾如何。”
李舒跪下,不發一言。
烏瑪祿歎道:“老四每次來,都見你一直盯著他,以為你喜歡,想要成全你。”
李舒張口欲辯,卻還是道:“多謝主子恩典。”
烏瑪祿道:“只是嘴上說說,你要不喜歡,那就算了,不必為難。”
李舒搖頭:“奴才家境貧寒,全靠爹四處奔走做商,才得以維持生計。能夠入選宮中,為小主子侍妾,已經是天大的榮幸了。”
她並未說謊,這些都是內務府冊子上有所記載的。
比起要照顧年幼弟妹,冬日滌衣手上生凍瘡,她入宮後只需做些輕巧事。還有銀子能夠寄回去。幫忙贍養父母弟妹,已經很好了。
正如她所說,她這樣的人家能夠成為皇子的侍妾,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
她還能夠強求什麽呢?
難道要她等到三十歲出宮,孤苦無依,又或者是嫁給沒人要的老光棍?
她也曾在日日夜夜中想過。
可她不甘心。
如果沒有入宮,她可以找個門當戶對的小門小戶嫁了,一輩子也就那樣。
可入了宮,等到後面才能夠放出去,她所能得到最好的結局也就是這樣。
不論怎麽想,她都不甘心。
比起一輩子不嫁,留在宮中……她自問為人粗笨,無法在這步步驚心的宮中活下去。
她磕頭謝恩。
她這樣急切的把事定下來,倒讓烏瑪祿愣了神。
她開口:“你先下去照顧他們。”
“是。”李舒退下。
日已西沉,她坐在那裡,日影斑駁。
她後知後覺的發現,她好像成了這紫禁城中千篇一律的後妃。
她沉默的坐著。
屋外喧鬧起來。
好半晌才安靜下去。
琉璃進來來報:“奴才一時不察,忘了堵住她的嘴,讓她衝撞了小主子……”
烏瑪祿揉了揉眉心,打斷道:“她又說了什麽……”
琉璃訥訥著,不敢說。
烏瑪祿平靜道:“她之前那樣荒唐的話都說出來了,現在還在乎這一兩句嗎。”
琉璃最終還是學著宋意道:“她衝小主子叫“你就是雍正!你娘不愛你,我來愛你。你娘對你不好,我來做你娘,我來對你好。”
說完後,琉璃小心翼翼的打量著烏瑪祿。
烏瑪祿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可能的確是老了,隻覺這樣的話,滑稽可笑。
什麽樣的人聽幾句流言,才會未知全貌,便敢置評。
烏瑪祿笑了會兒,開口道:“把她關好。”
“是。”
烏瑪祿道:“你讓喜姐去磨磨她的性子,可以帶她去慎刑司又或是冷宮瞧瞧。”
琉璃歎道:“主子心善。”
她道:“她今日說的那些瘋話,哪一句不會要了她的命?至不濟也得攆出宮去。”
烏瑪祿微微搖頭歎息:“就當可憐她,能救還是救。她家境不好,攆出宮去,她爹娘不是把她栓起來,就是把她賣嫁出去。”
烏瑪祿勸她:“在宮裡,好歹還能看看這瘋病能不能治。”
琉璃點頭:“所以奴才說主子心善。”
夜裡,康熙留宿,摸著她烏黑的長發,和她閑談:“你宮裡有個瘋了的宮女鬧出挺大陣仗。”
他說:“太后說,可能是被附身了,得叫個喇嘛來驅邪。”
烏瑪祿笑道:“老八也說過這話。”
說到老八,康熙評價道:“這孩子心細,是個貼心人。”
“奴才也覺得。”烏瑪祿又把話說回來了,“要能讓太后放心,叫個喇嘛來也無妨。”
“行,明日我叫喇嘛來。”
這事兒就這麽定了。
宋意的事兒,完全交給喜姐和那喇嘛了。
1693年,康熙三十二年。
出了正月,喜姐來報,宋意瘋病好了許多。
烏瑪祿這才去看宋意,宋意膽怯謹慎了許多,看著烏瑪祿的目光裡流露出恐懼。
行事上,倒沒什麽出格的了,規矩得很。
喇嘛行禮:“不負所托。”
烏瑪祿點頭:“辛苦了。”
琉璃送上了一些銀物後,送喇嘛離開。
烏瑪祿坐下,宋意站著。
烏瑪祿看著眼前木桌,問她:“你恨我嗎?”
宋意搖頭,很快又反應過來她看不見,忙道:“奴才不恨主子,喜姐姑姑同奴才講清了很多事。奴才這才知曉主子是天大的好人。若不是主子,奴才恐怕會去慎刑司。”
說到這裡,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喜姐姑姑帶著她去慎刑司走了一趟,她看見了那些因為犯了錯而受刑罰的宮人們。
夾棍都是常態,有些指甲都被拔光了,更有些皮開肉綻的。
而那些被康熙冷落的嬪妃,更是一個個的足不出戶,被關在屋裡,人都有些癡傻,兩眼發愣。
喜姐姑姑只是輕描淡寫的告訴她:“都是因爭寵而被禁足的。”
她不寒而栗。
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她並不是什麽小說裡的主角,只是一個普通人。
會死會受傷,會不一定死在哪兒的普通人。
橘玄雅原文:發現了有意思的東西。
清初的時候,內務府有一批“商人”,這些商人和世俗理解的“皇商”不是一碼事,就是內務府普通的沒有職銜的包衣,大多是入旗的漢族,由宮中給他們本錢或房屋,讓他們去經商賺錢。主要目的是為內務府平衡庫存以及充實庫銀。這些商人就跟柏唐阿、蘇拉一樣,是一種差使,屬於內務府底層,地位比較低。乾隆中期之後,隨著內務府運轉制度完善,這些商人差使就不存在了。
然後有趣的是,發現清初的內務府商人不僅能為內務府賺錢,還能受皇帝或後妃委托賺錢。某年,某後妃拿出了400兩私房錢(估計攢了好久)給兩個內務府商人,讓他們去賺錢。結果這倆人經營不善,連本錢都賠光了。後妃很生氣,跟皇帝說請求把這倆人革職。
——
以齊妃和宋嬪的身份來看,她們長輩很可能是這樣的角色,然後後期才得了官職。
——
李賀《苦晝短》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為服黃金、吞白玉?
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
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