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他抑索額圖,冷落明珠,便是為了鞏固皇權。
高台之下的納蘭明珠,默聲不語。
他雖在去年跟隨康熙西征葛爾丹,隨後官複原職,但依舊被冷落。商議政事軍務,再沒有他。
他知道自己已被康熙放棄。
但他什麽都不能做。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君王給的,才能接。君王不給的,不能要。
否則他時他日,便會招來死期。
經歷了大起大落,他現在隻想平安到老,給家人後代留些許榮華。
他安靜的聽著。
三月初一,赫舍裡素真誕下的嬰兒因病亡故,儲秀宮裡,哭聲響了一夜。
康熙只是讓人送了些許賞賜安撫,自個兒並不去見。
不能長大的孩子,無法序齒。
女人們會因是自己生下的而悲痛,對於男子來說,他們只會從日複一日的相處中,對自己的孩子生出感情。
而對康熙來說,朝政佔據了他大半時間,余下的便是太子胤礽,末了才是他的其他孩子,然後是他喜愛的後妃。
至於不能長大的……
說個刻薄冷血的話。
他並不差這一個兩個的孩子。
他重情重義,又刻薄冷漠。
他的兒子,後來登基為帝的胤禛——雍正帝,和他是一脈相承。
後世曾有人評價雍正:他刻薄是真刻薄,但不寡恩;冷酷是真冷酷,但非無情。
康熙亦是如此。
時至夏日,康熙同喀爾喀與內蒙古的王公們會聚於多倫諾爾,史稱“多倫會盟”。
此次會盟標志著喀爾喀三部歸順清朝。
康熙後來道:“昔秦興土石之工,修築長城,我朝施恩於喀爾喀,使之防備朔方,較長城更為堅固。”
他又道:“蒙古部落,三皇不治,五帝不服,今已中外無別矣。”
恰逢二公主和碩榮憲公主下嫁烏爾袞,康熙索性留在蒙古部族,參加完婚禮才回紫禁城。
和碩榮憲公主舉辦婚禮那天,翠綠的草原上纏滿了紅布,就連牛羊角上也纏了一塊兒紅布。
徹夜篝火歌舞,喧囂熱鬧。
康熙也打開營帳看了會兒,久久不語。
可能他年紀大了,他開始喜歡一切活潑美麗充滿生機的事物。
夜裡,他幸了王雲錦。
王雲錦美麗,漂亮,帶著江南水鄉的柔軟,微睜著眼,霧蒙蒙瞧著人的樣子,帶著水汽與纏綿。
她是江南的水墨人兒。
末了,康熙撚著她的發絲:“若不是德妃,我就錯過了你這樣的妙人兒。”
王雲錦笑著,美麗而柔軟:“德姐姐一貫是好的。”
康熙喜歡她這樣知情識趣。
回京後,康熙晉了她的位份。
由王答應成了王常在。
回宮後,烏瑪祿知曉這件事,隻叫人送了一對兒鐲子去。
有關胤禛的婚事,內務府和禮部早就忙了起來。
至於管事的……
烏瑪祿身體不好,康熙便交由榮惠二妃看顧,又指了鈕祜祿貴妃做主位照看。
裡裡外外,便是這三妃在忙。
惠妃呵道:“她倒是慣來能躲懶。”
榮妃勸了一句:“她身子不好,姐姐就少說兩句吧。”
惠妃心裡不舒坦,非得說幾句不可:“皇上如此看重她和她兒子,妹妹就不氣麽?”
榮妃不願意和他爭論這些,隻道是:“大阿哥早就出宮立府,夫妻和睦,皇上也不曾短缺過什麽。姐姐哪兒就對個不大出門的人那麽大意見了。”
惠妃哼了一聲,不再說下去。
鈕祜祿貴妃等她們說夠了,才不鹹不淡的開口:“好了,這畢竟是皇上的口諭,咱們還是得辦得漂亮。”
兩人應了一聲,商談起來。
各自貼身宮女隨侍左右,以備不時之需。
先前大阿哥胤禔已經結親,這事兒也沒什麽麻煩,只需按例去辦即可。
很快就敲定下來。
定了過禮的日子。
康熙自己琢磨出了一套禮單,讓內務府去備。
裡麵包括了衣服首飾,器皿和銀兩,布匹也是不少的。
烏瑪祿叫琉璃從自己的庫房裡取了一些金銀珠寶、玉器首飾做添頭。
備好彩禮後,送到烏拉那拉家。
烏拉那拉靜姝也不過才十歲,哪兒懂這些,只知道身邊人都說自己要嫁給四阿哥做嫡福晉了。
她還不明白這些。
直到自家額娘抱著自己哭,說是以後都見不著面,心裡害怕,也跟著哭了出來。
烏拉那拉夫人忙抱著她哄她:“乖女兒,別怕,我聽她們說,那四阿哥的生母是個好人。你別怕。她會好好對你的。”
那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女兒啊。
才這麽大點兒,怎麽就舍得她出去了。
可皇命難違啊。
她唯一感到慰藉的是,那位德妃在她人口中風評不錯,想來自家女兒過去了,不會受什麽罪,免得磋磨。
她又忍不住殷殷叮囑:“嫁過去後,你要聽話,要懂事,不要像在家一樣使性子。有什麽,就和德妃娘娘說,她是個好人。你別怕。”
說著說著,又忍不住要哭。
烏拉那拉夫人趕緊擦乾淚水,牽著烏拉那拉靜姝去看宮裡送來的彩禮。
烏拉那拉夫人道:“我同你阿瑪商量了,到時候這裡的大半都是你的陪嫁。”
“女孩子手裡有嫁妝,出了什麽事,好歹還有個退路。”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以後,她的女兒不論要經歷什麽,都是苦樂自當,家裡幫不上什麽忙了。
靜姝很是懂事,拉著烏拉那拉夫人,說道:“這些都給阿瑪和額娘留下。”
烏拉那拉夫人哪兒還忍得住,松開她的手,讓嬤嬤們照看著,自己出去抹淚。
烏拉那拉費揚古抽著水煙看她:“哭什麽哭,也不怕落別人話說。”
烏拉那拉夫人忍不了給了他一下:“你這老貨,女兒才那麽大點兒,怎麽就忍心嫁出去了。”
烏拉那拉費揚古抽出煙鬥:“皇上都開口的事,咱們有啥法。我打聽了的,四阿哥和德妃娘娘都為人不錯,你還想怎麽樣。”
“我知道。”她喃喃道,“我知道。”
兒女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兒肉。
自然有對自己孩子不好的爹娘,可烏拉那拉夫人不是那樣的人。
她心裡苦澀。
烏拉那拉費揚古抱著她,哄了哄。
烏拉那拉夫人是宗室女,乃是努爾哈赤長子褚英之後,向來妥帖得體,進退有度。
烏拉那拉費揚古和她恩愛情濃,隻她一個。
烏拉那拉夫人也知曉自己夫君說得對,哭了會兒便不哭了。
她擦幹了眼淚,又恢復了往常的性子,開始上下打點,準備好嫁娶之事。
婚前前一天,靜姝由陪娘陪伴。
而胤禛先去拜見了皇太后,皇太后叮囑了幾句,便讓他離開了。
隨後,胤禛拜見了康熙。
康熙同他一起去了永和宮。
胤禛有些不自在,他從未和自己皇父這般親近過。
康熙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說什麽。
入了永和宮,烏瑪祿早準備妥當,見康熙來了,行禮後,陪康熙一同坐下。
胤禛跪下行禮,然後舊話重提,無非是謝父母養育撫養之恩,快要娶妻,如今是大人,要更加孝敬長輩雲雲。
烏瑪祿聽他說完後,讓他起來坐下,打量著他:“一眨眼,也到了你快成親的日子了。”
胤禛低頭道:“以後在額娘跟前的日子就少了。”
烏瑪祿停下手中轉動的串珠,看向了康熙。
康熙道:“我讓人在城東給他修了套宅子。沒修好前,就留在宮中。不少他個住處。”
這本就是早打算好的。
除卻東宮太子,皇子娶親後,都會出去立府。
只是胤禛和靜姝八字相合後,吉日太近,導致給胤禛修的府還沒有好。
他略微沉思了一下,道:“他畢竟成家了,之前定了西二所的一處宮殿。”
烏瑪祿含笑道:“您有心了。”
康熙嗯了一聲,很是滿意。
烏瑪祿同康熙商量道:“靜姝那孩子畢竟年紀尚幼,身邊雖有嬤嬤宮人服侍,但到底不像在自家。”
康熙聽她這般說,明白她的意思,看了一眼胤禛,也不打算現在折損她。
他隻道是:“你留個偏殿給她住,皇額娘那裡我會打招呼的。”
烏瑪祿笑道:“皇上真乃慈父。”
胤禛也道:“多謝皇父。”
康熙心情複雜,說了兩句便讓胤禛退下,連帶屋裡的宮人也盡皆下去了。
康熙半晌才開口:“太子我待他極好,他卻不曾似老三、老四一般。”
這話著實不好接,不論說什麽,都像是在挑撥離間。
烏瑪祿只能道:“哪有不孺慕父母的孩子呢?”
說到這裡,烏瑪祿便不肯再說下去了。
康熙慣來說過他們是一樣的人,聞言便知道她的擔憂,他平靜道:“你是怕我懷疑你在挑撥我與胤礽。”
烏瑪祿點頭:“是。”
她將手中的串珠遞給康熙:“我與我兒都無爭奪的心,我隻望他們遠離這樣的鬥爭,平安一生就是。”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旁人看來,許是奴才太過怯懦。可他們哪裡知道,要是進了爭搶,哪有出來的哪天。以後的生死自由,也由不得自己。”
康熙並不接,看著她,一字一句道:“有的時候,容不得人不爭。”
烏瑪祿定定的看著康熙:“可奴才和奴才的孩子不爭,至少爺放心,太子也放心。”
她說:“就當奴才說個不吉利的話,若是有朝一日,奴才的孩子們被卷了進去,還望爺將他們外派,不要去淌那灘渾水。”
“渾水,你說這是渾水!”康熙重複了一遍,笑得戾氣,他重重的砸了一下桌子,“德妃,你好大的膽子!”
烏瑪祿跪得十分利索:“奴才字字句句,絕無欺瞞。”
康熙垂目看了她半晌,下地扶起她,親手為她撣了撣衣袍上的灰塵:“你是朕的德妃。”
他接過她手心裡緊攥的串珠:“你說的事,朕應下了。”
他以皇帝的身份應下,絕不會有改。
“奴才替孩子們謝謝爺。”
“那也是我的孩子。”康熙這話一出口,心情有些微妙。
他隻把太子胤礽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其他的是他的皇子。
他對皇子,更加理智客觀,所以乖巧懂事聽話的胤禩更討他喜歡,他也不介意多給胤禩一點兒恩寵。
他是皇帝,天下人就是該討好他。
可烏瑪祿的話提醒了他,他們不僅是他的皇子,也是他的兒子。
他得承認,他的確對胤礽以外的孩子沒那麽上心。
他好像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和皇父一樣的人。
他沉默下來了。
烏瑪祿也沉默著繡花。
那是一隻白鶴。
夜裡,康熙留宿。
烏瑪祿知曉他不走,尋了個時機,讓守在門口的琉璃派人去提醒胤禛,明日私下裡讓烏拉那拉靜姝吃點兒東西,要忙一天,免得餓著了那不大點兒的孩子。
烏瑪祿信琉璃,也不等她回報,說完便去歇息了。
康熙沒有聽見烏瑪祿說什麽,但他太知道烏瑪祿的品性,隻道:“你定然是讓人叫老四明兒看顧著些烏拉那拉家的那孩子。”
烏瑪祿點頭:“瞞不過爺去。”
“夫妻之間。瞞不瞞的,沒什麽意思。”
烏瑪祿爬上床,睡下,將手塞進他掌心:“爺,睡吧。”
康熙握著她的手,睡意朦朧,本要睡著了,卻又道:“你說的事,我也擔心過……”
一時沉默了下來。
烏瑪祿閉著眼,不曾說話。
康熙又開口了,不知道他是說夢話,還是說真的。
他近乎自嘲道:“我想過,要是有天真廢了太子,大家都大差不差的,就立老四好了。”
烏瑪祿沒有接話,只是呼吸略微停頓。
“那我與你,也算是夫妻,生衾死穴。”
清朝歷代,唯有皇后能與皇帝同穴。
烏瑪祿沒有回答。
康熙也好像睡著了。
他卻又喃喃著:“你不該怕我,永遠不用怕我。”
沒有人回答。
康熙做了個夢。
依舊是稀奇古怪的地方,一個豔麗的女子出現在他面前,熱情又主動,含笑看著他,吻上他的唇,目光纏綿悱惻又蝕骨。
她整個人卻如同冰山一樣冷。
如此矛盾,如此和諧。
她的口開開合合,他始終不能聽清她在說什麽。
他太想辨認了。
他努力的辨認著。
於是聲音越來越大,他終於聽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