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樣說,雍正哪兒還能說出半個不字。
他泣涕道:“讓皇額娘如此,是兒子的過。兒子以後再也不提了。”
烏瑪祿神情柔和的看著他:“你我母子之間,不必如此。”
她吩咐他道:“你平日裡,那般忙,能多歇一會兒,便歇一會兒。后宮諸事,都交給靜姝吧。我這輩子都沒管過瑣事,臨了了,也不想操這個心。”
“是。”雍正應下了。
烏瑪祿招呼他:“你哪日帶著靜姝過來,一塊兒用個晚膳。”
“好。”
兩人又說了會兒閑話,烏瑪祿留他用了點兒點心,才讓他離開繼續忙政事去。
她坐在屋裡,久久愣神,末了,讓尹雙兒把她這些年的東西盡皆搬來。
太監們扛著大大小小的箱子,放在了屋裡。
等眾人離開了。
烏瑪祿打開箱子,將匣子裡,她這些年寫的字兒,畫的畫,一張一張丟盡銅盆裡,看著這些紙張,被火星一點一點吞噬。
她燒掉了她留下的痕跡,也燒掉了所有過往。
這樣也好。
她乾乾淨淨的來,也乾乾淨淨的去,手上從未沾染血汙。
她還是她。
那些金銀珠寶,不是被她分給下面人,就是被送去給這永和宮的諸位後妃。剩下的,盡數留給靜姝他們。
她將康熙曾經賞給她的,諸如風鈴或是瓷娃娃,盡皆收了起來,放在荷包中,讓尹雙兒放在了康熙的棺柩中。
誰的便歸誰。
她從不貪圖這些。
她從未輕賤過康熙的情誼,她只是將康熙的情誼還給他自己。
待一切清理完,她也倦了,上床休息,留下一室灰燼。
尹雙兒捏著烏瑪祿給的賞錢,找到自己妹妹,盡數給了她。
尹喜兒奇道:“姐姐你不要嗎?”
尹雙兒笑著搖頭:“我用不著這些。”
她早就想過。
若是主子去了,她便跟著去。
尹喜兒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還是收下,道:“我給你收著,你想要了,再來找我。”
尹雙兒笑了笑,什麽都沒說,離開了。
十一月二十九日,宜妃為康熙病逝而極為哀痛,因此大病一場,如今尚在病中,身子虛弱,便坐由四人抬的軟轎,到康熙靈前致祭。
她走得急,走在了已成為皇太后的烏瑪祿前面。
烏瑪祿並無反應,也不覺有什麽,由尹雙兒扶著,慢悠悠的前去。
尹雙兒為烏瑪祿委屈,正要說話,烏瑪祿壓了壓尹雙兒的手,衝她搖了搖頭。
尹雙兒見狀,沉默下來。
宜妃見到雍正時,態度仍然倨傲。
雍正心中不悅至極。
他初登帝位,便逢此羞辱。他若不小懲大誡,以後,他的政令還有人聽從嗎?
他素來胸有城府,又久在官場經歷。
知道他若在康熙靈前,與宜妃爭執,不僅丟了為帝的體面,也會讓人扣上不孝的罪名。
他沉默著,不發一言,不與宜妃計較,姑且容忍。
未過幾日,十二月甲寅日,雍正命人逮捕侍奉宜妃的翊坤宮首領張起用等十二人。
雍正指責張起用買賣生利甚多,恐怕他是受宜妃的指示而做的。
雍正令內務府大臣把這件事查明。
宜妃冷笑著砸碎茶杯:“他跟他額娘一樣,面上做得比誰都好,盡說些好聽的話。找些借口,弄的像是誰都對不起他們似的,可笑得很。”
她罵道:“不過是因我搶了他額娘的路罷了。”
榮妃轉動佛珠,慢條斯理道:“她如今是太后了。”
宜妃才不怕這些:“我才不管這些。他隻管尋我的錯處,有本事就弄死我,我倒要看他敢不敢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
宜妃罵道:“真是惡心透了。”
惠妃倒少有的沒開口。
宜妃看向惠妃,惠妃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宜妃哼道:“但凡出得宮去,他別想我再見他。”
余下兩人聞言只是沉默。
宜妃道:“你們怎麽不說話。”
榮妃開口道:“到時候再說吧。”
惠妃也勸她:“你還是先養好身體,不要氣壞了身子。”
這事兒雖未商量。
然而,自她們出宮,由自己兒子贍養後。
宜妃郭絡羅氏,榮妃馬佳氏,惠妃烏拉那拉氏,成妃戴佳氏,定妃萬琉哈氏五妃果不曾進宮請安。
這都是後話了。
宜妃身邊首領大太監被查沒多久。
內務府便查出張起用的確私下在做買賣,同他人有所勾結。
張起用身為宜妃的首領太監,自然和宜妃親眷身邊的太監來往甚密,連帶的,都被查了出來。
此案中,宜妃姐姐所生的和碩恪靖公主的太監王士鳳、王明分別被發往土兒番耕種,齊齊哈爾做了披甲人的奴才。
九貝子允禟的太監李盡忠被發往雲南極邊當苦差。
雍正向來是看不得這些事的。
從前康熙在位,他不能管。
如今是他在位,他自然要管。他不僅管,還要按著自己性子管。
他性子隨烏瑪祿,頗為孤介,容不得髒汙,非得將這些整治個乾淨才是。
他降諭道,如果這些奴才不肯被發落到邊彊之地,允其自盡。
護送人員要報明他們自盡的地方,隨行官員驗看後燒毀屍體。
要麽認罰,要麽死。
他容不得玩笑,也容不得回旋。
他要的是,該是怎樣就怎樣,非黑即白,非淨即濁。
他就是要下面人怕他,他們才不會欺上瞞下,官官相護。
其內肅權貴,不避親疏。外立綱常,赫如烈日。
隨後,他頒布法令,自上而下的追查那些貪汙腐敗之人。
昔年康熙身邊的大太監梁九功,侍奉康熙時,自也是少不得收受賄賂,欺上瞞下,私下售賣傳遞與康熙有關的消息。
自也被人檢舉了出來。
雍正遣人去查。
十二月初七日,延信與趕往京城的允禎在陝西榆林附近相遇。
允禎認得他,攔住他,詢問京中事情。
遵照雍正旨意,延信未向允禎提及此密諭。
延信道:“奴才是皇上派來叫大將軍王回去的,如今路上遇到了大將軍王了,真是再好不過。”
“皇上,是四哥?”
延信點頭:“自然是。”
允禎下意識微微皺眉。
延信忙道:“大將軍王,皇上是派奴才來暫替大將軍王職務的,好讓大將軍王回京奔喪,還請大將軍王將印信交來。”
允禎並未起疑,軍中認印不認人。
他走了之後,軍中的確需要有個人替他暫掌軍中事務。
若沒有雍正的命令和延信的接替,他私下離開軍中,便已是臨陣脫逃,按軍規,免不得受罰。
延信的到來,讓他回京便得有了名義,便不算私下離開。
他雖未想那麽多,但源於對自己四哥的信任,還是把印信交給了延信。
延信將印信收好,行禮道:“還請大將軍王速速回京吧。”
允禎回了個禮,騎馬快速回京了。
十二月十一日,大封。
雍正正式封弘晳為多羅理郡王。
加封八貝勒允禩為和碩廉親王。
十二貝子允裪被冊為多羅履郡王。
因,為尊者諱,所有兄弟皆需避諱,諸同輩男子,胤字皆需改為允字。
同日,雍正諭總理事務王大臣等:朕奉皇太后懿旨。孝懿皇后曾撫育爾躬。貴妃系孝懿皇后親妹。應將貴妃封為皇貴妃。又和妃奉事先帝。最為謹慎。應將和妃封為貴妃。朕惟皇太后聖心至仁至厚。此旨實為允當。爾等會同禮部查例具奏。
此諭中,晉佟佳貴妃為皇考佟佳皇貴妃,晉和妃為和貴妃。
隨後晉密嬪王氏為密妃,定嬪萬琉哈氏為定妃。
又新尊封了一批先朝妃嬪,稱“現在有曾生兄弟之母未經受封者,俱應封為貴人”。
庶妃陳氏被尊封為皇考倩貴人。
庶妃石氏被尊為皇考貴人。
庶妃高在儀被尊為皇考秀貴人。
庶妃陳氏被尊封為皇考白貴人。
貴人烏拉納喇氏為通嬪。
赫圖氏當被尊封為皇考綺貴人。
並非全部妃嬪都有晉封,如之前的惠、榮、宜、宣、成五妃隻被尊為皇考妃。
嬪位中,十七阿哥胤禮生母勤嬪,亦未晉。
此次皇考後妃中,晉位最多的為和碩怡親王胤祥其母敏妃。
雍正為她連晉兩位,追贈為皇考皇貴妃,諡號敬敏,陪葬於景陵。其家合族人等,由包衣撥出編一佐領。
清朝皇妃從葬帝陵,由雍正帝開創。
雖已讓禮部去辦,但畢竟茲體事大,典禮還需一些時日才能成。
雍正也不急,讓他們盡管去辦。
十二月十三日,和碩廉親王允禩被授為理藩院尚書。
十二月二十日,延信行至涼州。
隨後,延信聽聞,允禎的妻妾都於十二月初五日,經過涼州朝京城去了,他當即寫信密奏。
信中詳細講述了允禎家屬可能經過的兩條路線,以便雍正派出親信,攔截搜索他們可能帶走的家信及其它東西。
春節休沐期間,允禎日夜兼程,終於抵京。稍作休息後,前往景山壽皇殿,拜謁康熙靈柩。
他見到雍正,不肯下跪,兀自站著,同雍正沉默對峙。
雍正亦沉默不語。
允禎委屈至極,免不得生出幾分怒氣,他千裡迢迢趕回來,他的好四哥連問一句都不肯,更別提別的安慰之語。
侍衛拉錫見此僵局,連忙拉允禎向前。
允禎大發雷霆,怒罵拉錫,並到雍正面前,斥責拉錫無禮,說:“我是你的親弟弟,拉錫乃下賤奴仆。若我有不是處,求皇上將我處分。若我無不是處,求皇上立即將拉錫正法,以正國體。”
他雖是委屈至極憤怒至極的無心之語,卻無疑是當著眾人的面,把雍正架在火上烤。
雍正若偏向他,以後誰還敢為雍正辦事;雍正若處罰他,免不得被史官記一筆,康熙靈前,他們就兄弟鬩牆。
雍正將所有情緒隱在冷面下,沉默的看著他。
允禎絕不認錯,如鬥雞般對雍正怒目而視。
其余眾人皆竊竊私語,亦有人勸允禎向雍正行禮。
忤逆帝王的,哪兒還有好的。
和碩廉親王允禩聽聞外面聲音,匆匆從帳房中走出,向允禎道:“十四弟,面見皇上,為何不跪。”
允禎看向允禩。
他永遠少年意氣,永遠惦記著兄弟情誼。即便允禩不站他這邊兒,可允禩說話了,所以他縱然委屈,還是會聽他八哥的話,忍辱負重寂然無聲的下跪。
雍正記在心中,但並未與他們計較。
同月,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活佛聽聞康熙病逝,詣京師,拜見康熙梓宮。
允禎回來後,雍正依康熙臨終所言,讓其與和碩誠親王允祉一起守皇陵。
雍正怕自己皇額娘在意,和烏瑪祿說過這件事。
“皇父在位後期,老八他們把十四推出來,站於台面。那是個表面風光,實際上招恨背鍋的位置。”雍正道,“如今十四回來了,我怕老八他們做些什麽,都要推給十四。”
他歎息道:“十三可憐,我親近十三。十四便聽不進去我說話,我與他直說,他也聽不進去。隻一味覺得他們是好的。”
雍正難過道:“八弟是好的,可老九心思奸猾陰毒,屢屢把十四當槍使。第一次廢太子時,可不就是嗎?偏十四不覺得。”
他提的是他們被康熙被罵“梁山泊的義氣”那回。
那件事不久,允禟慫恿允禎身帶枷鎖,懷藏毒藥的威脅康熙。
那時起,雍正便知道他那傻弟弟,被人捧殺。面上說著是弟兄,說著“十四阿哥聰明絕頂,才德雙全,我兄弟皆不如也。”,背地裡卻被人當傻子的利用。
好在他皇額娘不是不曉事的蠢笨婦人,不至於為十四弟一哭二鬧三上吊,也容得他為自己辯解。
他歎氣道:“老十憨直,盡做些得罪人的事。他背後有鈕祜祿家。別人不敢和他計較,可不得和十四計較。”
雍正接著道:“即便皇父臨終前不說,我也會讓十四去守皇陵。老八他們乾的那些事,才不會牽連到他身上。”
烏瑪祿連連點頭,安撫他道:“十四為了兄弟義氣,難免如此。這些我都心中有數。我知道你是為他好,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
烏瑪祿道:“我隻一句話,只要不傷了他性命,怎麽都好。”
雍正笑道:“皇父臨終前,也是這般叮囑的。”
他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忙補道:“兒子自是希望皇額娘千秋萬歲的。”
烏瑪祿笑道:“無妨,我知道你意思,不必這般小心。”
烏瑪祿突然開口:“老四啊,我要是去了,你在這世上,是不是就沒有束縛了。”
雍正驚道:“皇額娘何故說出這樣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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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懷瑾評價:清朝入關定鼎八十年後,有了一位文學詞章並不亞於任何一位翰林學士;談禪說道,並不遜於禪門宗師的雍正皇帝。他的為政之道,使人不敢欺,亦不可欺。內肅權貴,不避親疏。外立綱常,赫如烈日。用此守成,當然可使內外肅穆,誰敢與之抗衡。他是真實奠定了清朝的江山,付予兒孫好自經理。實在可算是歷代定鼎守成帝王中的一代奇才,為歷代職業皇帝中絕無僅有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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