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章 任性而為
貞觀天子孤零零地在紫微殿休養生息,往日引以為傲的內宮、婀娜多姿的嬪妃,都是他避之不及的禍患。
越是瀕臨油盡燈枯,越能明白色是刮骨鋼刀,明白紅粉骷髏。
別說是茶湯裡煮枸杞了,就是把枸杞當飯吃,支撐不住就半點都勉強不得。
長年相伴的嬪妃也就算了,為什麽還要補徐充容、武才人、蕭才人她們進來呢?
你當他當時不明白紅粉骷髏的道理?
不,貞觀天子與很多人一樣,道理是很清楚的,奈何管不住自己騷動的心。
男兒至死是少年啊!
賢者時間裡,不是說大家都如聖賢吧,至少能效仿一下聖賢。
不那何,人有七情六欲啊!
到現在,賢者李世民已經在盤算,如何安置曾經的枕邊人。
高祖太武皇帝明確廢除了人殉,本朝已有先例,有子者隨子就藩為太妃,無子者置感業寺終老。
感業寺於長安城西北禁苑之內,佔地三百廟,是南北朝就存在的寺廟,尼寺。
青燈古佛終老,徐充容、蕭才人或能認命,可桀驁不馴的武才人會認嗎?
貞觀天子也不知道,從何時起,他對武才人的評語,從英氣逼人淪落到桀驁不馴。
武才人馴馬的故事,見於《資治通鑒》,性格倒是比較符合武照的特征,但兩唐書未載。
但是,李世民安排武才人安撫太子內宮之後,突然發現,武才人的能力竟如此突出。
突出到令人忌憚了啊!
若是能再活二十年,不,十年,李世民自信能磨去武才人的銳氣,讓她好生輔佐新君。
可惜,沒時間了啊!
善惡之念,不住在貞觀天子腦海中交錯。
——
太極宮內宮,一角的偏殿。
一把鐵尺、一根木棍,一張簡樸的床榻,一個簡易的梳妝台,上置一面巴掌大的銅鏡,與一本手抄的《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梳妝台下,是一壇很烈的杏花村酒,此為發妝酒。
才人武照的酒量很好,只不過在貞觀天子面前藏拙。
畢竟,女人不醉,男人沒機會。
抄起酒壇,武照飲了最後一口,一滴都沒有了。
可恨的內宮尚食局司醞,竟然克扣了武照的灑水,這是眼瞅著她們要去感業寺了,看人下菜碟啊!
隨手放下酒壇,武才人擺上筆墨紙硯,一筆筆工整地書寫。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觀世音菩薩,亦即觀自在菩薩,在李世民山陵崩之後才避諱,省稱觀音菩薩。
在天竺的法相,本是威猛菩薩相,卻因東晉北魏時民眾苦不堪言,向佛教求助心靈的解脫,此菩薩因“救苦救難”之故受民眾格外信奉,而漸漸演化女相。
無他,女相慈悲親切嘛,民間甚至有“觀音老母”的叫法。
對神靈、菩薩而言,男女身不過是演化的法相。
李百藥編撰的《北齊書》,就有北齊皇帝夢到女相觀世音的記載。
寫到“度一切苦厄”時,武照終究未控制住情緒,“厄”字尾鉤如刀,呼之欲出。
我武照,巾幗不讓須眉,便是效仿平陽昭公主,為將與敵廝殺亦不會膽怯,馬革裹屍也無憾,何以困守宮闈方寸地?
然而,雄心壯志往往與悲慘前景相結合,武照能夠預見,自己最好的歸宿就是感業寺。
若不好,大概於貞觀天子之前,就陪葬昭陵了。
鋒芒畢露的人,總是容易為世所不容。
“才人,我們的筆墨紙張,快用罄了。”
身邊的小宮女怯生生地提醒武照。
武照眉頭一挑,起身握住磨起了包漿的木棍負在身後,在宮女驚愕的目光中,傲然踏入尚儀局,木棍舞得風聲呼嘯,一棍棍惡狠狠地向兩名正六品司籍砸去。
“救命啊!殺人啦!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即便是一名正五品宮正、一名正六品司正、二名正七品典正執筆執杖出現,武照依舊未曾住手。
宮正,掌內宮戒令、糾禁、謫罰,司正、典正為佐。
論品秩,才人正四品;
論身份,武照為主,她們為仆!
宮中嬪妃對宮官不滿了,各種手段都會有,唯獨沒有武照這般強硬出手的。
“才人且緩一緩,就是要殺了她們,好歹得鞫獄,才好明正典刑。”
宮正福身一禮,言辭有度。
武照恨恨地在司籍身上砸了一棍:“惡奴欺主!該死!”
自有忐忑不安的宮人解說緣由,是為司籍克扣了武才人的筆墨紙張。
司籍,掌內宮四部經籍教授、筆劄、幾案之事。
隨後,司籍佐官正七品典籍二人、正八品掌籍二人,俱指證司籍克扣,緣由為天子將大行,妃嬪早晚入感業寺。
一般的嬪妃,在這敏感時刻都忍氣吞聲,唯恐飛來橫禍,誰知武才人竟如此高調!
武才人如何尚不可知,但這二名司籍的命運,至此戛然而止了。
司正驗明證據,宮正勾決,典正掄起刑杖,一杖杖往背臀打去,哀聲四下飄蕩。
武才人皮笑肉不笑:“年幼時,隨阿耶荊州赴任,曾聽說有行刑行家,雖二百杖人犯亦隻傷皮肉,不知今日可得見識?”
宮正眼中掠過一絲苦笑,腳尖微微張開,成一個“八”字。
遇上狠人,沒法徇私,她二人連去掖庭局勞作的機會都沒有了。
也是,在宮中這吃人的地方,膽兒多肥才敢克扣嬪妃的東西?
你要克扣宮人的,大家了不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兩名典正的刑杖揮起,看似輕飄飄的落下,隻帶著兩聲悶響,兩名司籍卻面色發紫,連痛哭都做不到!
“不錯,野狗就該打斷脊梁骨。”
武照漫不經心的話,讓宮正冷汗直流。
這個娘們不是好人,對五刑之道頗有研究,哪個好人家的妹娃子研究這個?
武才人回寢室,梳妝台前的地上,已擺下了不少杏花村酒。
呵呵,都是些賤皮子!
司籍之死,讓司醞大驚失色,唯恐武才人真取了她們的性命。
至於為什麽不拿司醞先祭旗嘛,畢竟貪杯之名不是太好聽。
武才人卻不知道,正因她任性而為,卻讓貞觀天子生起了憐惜之意。
不過是個任性的妹娃子,犯不著,犯不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