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多了一個名義上的刺史,對長史范錚而言並無區別。
權柄依舊在范錚手上,每逢大事讓兩個司馬輪流在宮門外請陳王、雍州刺史閱一閱就好。
造成這局面的原因,自然是陳王尚年幼,並未自行開府。
一般來說,不到十歲的皇子,是不會讓開府的。
論大唐這前三代帝王,其實還有一個顯著的特征,一代的子嗣更比一代少。
李淵二十二子,李世民十四子,永徽天子總共八子。
煩不勝煩的左監門衛,將此事稟告了永徽天子。
年輕的永徽天子落莫地笑了笑,不予置評。
怎,雍州認真履行臣子之責,有錯麽?
李忠可以不處置,他們卻不能不上報,這是原則問題。
相對雍州,政事堂做事雖無可挑剔,卻隻偶爾稟報一聲。
若永徽天子打算夜夜笙歌、虛度年華,自然樂見其成。
可他是個渾身闖勁的青年啊!
皇帝擬賞賜濮王李泰、濮王妃閻婉金銀器物、絹帛百匹,卻被太尉長孫無忌所阻。
年輕的皇帝第一次因此與元舅紅臉。
坦白說,誰也沒有錯,無非是各自所處的位置不同而已。
但是,縱觀歷史,輔政大臣要麽假癡不癲,要麽成為一代權臣、壓得皇帝喘不過氣,要麽不得善終,要麽改朝換代。
未必誰就有多壞,不過是權力爭奪戰的受害者罷了。
凡事就怕比較,雍州的大事必報刺史,與政事堂拿走皇帝的多數權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太子通事舍人程處俠,便因皇帝與政事堂意見相左,死死定在原地不得動彈。
說好的從龍之功呢?
不就是順勢進中書省為從六品上通事舍人麽?
為什麽,受傷的總是我?
程處俠的遭遇,稍嫌針對了。
來濟、李義府、尉遲寶琳都可以飛黃騰達,至不濟也升了一兩級,由東宮僚屬翻身變朝官,他為什麽就不行?
多少是有點恩怨了。
心寬體胖,這句話並不太適用於長孫無忌,你想想他跟歲數差得極大的歐陽詢都能互懟,能寬到哪裡去吧。
貞觀年間,好歹顧忌阿妹與妹婿,長孫無忌收斂了一些脾氣,努力公正一些。
可現在是永徽朝!
程咬金那好煽風點火的樂子人,多少是曾得罪過長孫無忌,雖然不是仇怨太大,卡你家一個庶子的升遷,沒問題吧?
程咬金知道都只能默然。
他的撒潑打滾,是要看人的。
貞觀天子能將他的撒潑打滾當戲看,永徽天子能嗎?
貞觀天子好歹是平輩人,永徽天子是晚輩,在晚輩面前撒潑,程咬金能真不要這張臉?
忍吧。
——
鹹陽縣的農田裡,莊戶們灰頭土臉地乾著農活,風塵仆仆的雍州司馬湯儀典蹲在地頭,撅著腚、套著尉,咬牙切齒地拔草。
縱然一身緋色官服早已蒙塵,莊戶們也能分辨得出來,這是個官,大官。
莊戶們不懂幾品,但凡能讓讚府畢恭畢敬跟著的,那一定是了不起的大官。
鹹陽丞王鮑苦笑著別起青色官服的下擺,佝腰下去,伸手拔草。
從四品下司馬湯儀典都在乾農活了,區區正八品下縣丞,矜持個什麽勁?
一不留神,鋒利的野草邊緣劃破手掌,猝不及防的疼痛襲來,王鮑齜牙咧嘴地看到,一滴血珠滑落泥土,在塵埃裡滾了一滾,便再無蹤跡了。
王鮑撈出汗巾,隨手裹了一下傷口,總算明白司馬湯儀典為什麽會戴尉了。
湯儀典咧嘴笑了:“本官之前追隨長史,在司農寺京苑總監任事,農活雖不精湛,卻也略知一二。”
這就不錯了,不知有多少官員,還在嫌棄糞便肥田種出來的糧食不乾淨呢。
一個枯瘦的老漢麻利地拔草,衝著湯儀典一笑,露出一口大黃牙。
“官人說得沒錯哩,少乾農活的人戴尉,本也是最好的保護方式。”
一邊說著,那老漢一把揪住一叢邊緣鋒利的野草,輕輕松松拔了起來,草葉連他的老繭都沒劃破一點。
王鮑張張嘴,明智地收回了即將出口的廢話。
老繭之類的東西,從來不是炫耀的資本,被生活毒打了一次又一次、被野草劃破一回再一回,只要沒死,就一定有老繭,不論是在掌心還是心頭。
湯儀典的活只是個半吊子,但這姿態,卻引得莊戶們願意靠近。
是不是真心實意做事的官人,庶民再愚昧,還是能看出來的。
雖然他們不讀書、不識字,眼睛卻不瞎。
黎庶可以在強權面前沉默、裝傻,甚至可以為了仨瓜倆棗黑地翻為白,但不表示他們心裡沒有一杆秤。
湯儀典嘿嘿一笑,隱約有些狡黠:“本官當年在京苑總監,可管著好幾百頃地。在華州時,更隨長史引導華州黎庶全體改種小麥、長豆角、豌豆、火麻、檾麻、薯蕷,全面禁牛肚菘、萵苣。”
“鄭縣赤水裡,本官更跑了好多次,裡正辛葛麻都挨了本官幾腳。”
準備食用冷飯團的莊戶們漸漸湊了過來,好奇地聽湯儀典擺龍門陣。
一名中男忍不住發問:“官人,牛肚菘犯了什麽事嗎?”
湯儀典接過白直遞來的水囊,痛飲了一口涼水:“牛肚菘、萵苣不犯事,但它們是蝗蟲最喜食的作物,而豆類蝗蟲幾乎不啃。”
方才那老農開口佐證:“官人說得沒錯,那禍害玩意飛一次,葉類作物基本都受害,唯有豆類幾乎不受損。”
中男滿眼茫然:“又,又要鬧蝗災了嗎?”
老農肯定地點頭:“土裡,一些細小的跳蝻鑽出來了。再過些時日,跳蝻可喂雞鴨;再過數月,跳蝻翅膀硬了,到處亂飛,那才是最可怕的。”
所有人都慌了。
蝗蟲這東西,數量稀少的話,它也就是燒烤。
數量多了,那就是禍害啊!
“仰陛下天恩、刺史心慈,長史、華容開國縣侯范公錚,願以八文錢一斤采買跳蝻,生死不論。”
范錚都沒想不到,在這年紀就被人尊稱“公”了。
“念及雍州地域遼闊,準各裡統一代收,統一上交縣中,諸縣可自行擇機交州衙。”
“雍州自現結銅錢,諸縣在三日內結與裡正,裡正在五日內結與黎庶。”
至於損耗,在合理范圍之內,范錚都是認的。
反正別過分,搞什麽上交之前淋一道水的勾當。(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