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燭光在空氣中搖晃,照得眾人的臉上陰晴不定。 “昨日,派去朝廷那邊的人有了回信。他們去走了萬相、成王、嚴相的門路,除了成王那邊直接吃了閉門羹之外,和萬相、嚴相手底下的人都接上了頭。只不過情況不太妙,這兩位雖然有心壓製建寧侯的風頭,但是卻不可能為了咱們的事情衝鋒在前。”
“一樣,我們派去聯絡四象、西鳳等大州豪門的人也都回來說,這些人之前借著咱們雨燕州的局勢鬧過一次,結果因為雨燕州火速光複,被黑冰台順藤摸瓜拾掇得很慘,現在也有些慫了,不敢輕舉妄動。”
“這幫狗東西,當初誰讓他們亂來的,如今不成合力,如何對抗得了!我們之後就是他們!唇亡齒寒的道理都不懂嗎!難道非要眼睜睜看著祖輩基業毀在自己手中,當了家族的千古罪人不成!”
“哎,現在的問題就是,建寧侯如今聲威太盛了。短短半年,先推翻東方明,生擒蕭鳳山和呂如松,立新帝,安朝堂,而後頂著天大的壓力,先平了內亂,而後飲馬原大勝,北梁噤聲,東方平身死,雨燕收復。你們想想,就這樣的情況下,只要不是像我們這等有著切膚之痛的人,他想做什麽又有誰敢攔著啊!”
眾人七嘴八舌,總結起來就四個字:情況不妙。
“洪老,您有什麽高見就說吧,咱們這一趟來得可不容易。”
當有人終於沉不住氣,問起為首的老者,老者便輕咳了一聲,房間內,所有聲音登時齊齊停住,一道道目光都望了過來。
“建寧侯勢大,的確不是我們能夠正面抗衡的。”
他緩緩的聲音,仿佛抽走了不大的房間中本就不多的空氣,讓不少人都覺得呼吸滯澀了起來。
“我們也不可能正面跟建寧侯作對,經過前面的試探,這位連中三元的狀元公可是真舍得下手殺人的。”
沉重的呼吸聲,讓燭火都忍不住動搖西晃。
“更關鍵的是,靖王就留在雨燕州,這態度,很明確了。”
壓抑得快要喘不過氣的房間中,一個男子忍不住打斷開口道:“洪老!按你這意思,我們就從了他?那我們今夜興師動眾,黑燈瞎火地摸過來做甚啊!”
這句話說中了周遭眾人的心,一道道多少帶著點懷疑或是不滿的目光都望了過去。
老者坦然地承受著這樣的目光,半點不慌,甚至還笑著道:“所以,諸位覺得這一次咱們就沒有勝算了嗎?”
當然,這老頭兒也知道不能把胃口吊太久,旋即便接著道:“自古不論是兩軍對壘,還是朝堂相爭,從來就沒有強者必勝,弱者必敗的道理。如果那樣,大家把條件一擺,誰強誰弱直接就分了,哪兒還有那麽多有趣的故事。”
“此番建寧侯欲行新政,剝奪我等大族歷代先祖基業,我們自然不能就這麽引頸就戮。”
“面對強者,我們不能硬扛,但卻並非全無辦法。”
看著不少人都嘴唇微動,欲言又止,老頭兒也不敢再藏掖,說出了真正的法子。
“你們想想,當初朝廷有詔令下來,要做些有損我們利益之事,我們是怎麽辦的?”
一個老人開口回答道:“那自然是上有令,下有策,敷衍、曲解、瞞報,各有手段。”
洪老笑了笑,“那這一次為何不能如法炮製呢?”
“如法炮製?”那老人忍不住哼了一聲,“建寧侯和靖王就在跟前看著呢!咱們還能把他們收買了去糊弄朝廷不成?”
洪老笑了笑,“你們啊,就會那點上不得台面的法子。”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桌子,“你們就不會順著他的路子來,然後把事情搞壞辦砸嗎?”
眾人齊齊一愣,洪老一臉無語,“州城裡那些胥吏都懂的招數你們都不懂?”
“上頭怪他們城門守衛松弛,玩忽職守,讓他們管好城門進出,他們就挨個盤查,仔細搜身,一個也不放,連朝廷信使也不通融,就說是上官的命令,弄得怨聲載道,上頭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當沒這回事。”
“上頭怪他們對街面管理不當,致使城中髒亂,讓他們管好街面整潔,他們便見著亂扔東西的就罰款,有時候別人掉了幾片菜葉也罰,問起來也是上頭的命令,最後逼得上頭不得不開口喊停。”
眾人神色微動,“洪老的意思是,我們順著他的意思來,然後以他的名義,把事情往壞了搞,最後逼得他自己出來喊停?”
“正是!”
洪老笑著道:“他不是要清丈土地嗎?就讓他來,我們不僅要大力配合,清理出平整的田畝等著朝廷的人來清查,還要將原本的佃戶全部趕走,避免權屬糾紛,讓朝廷的官員好登記造冊。”
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聽到這兒,眾人立刻就懂了,登時開始舉一反三了起來。
“是啊,他不是要清查隱匿戶口麽,咱們就把府上、莊子裡那些奴仆都趕出去,隻留下幾個得力的就行。”
“那些靠著咱們過活的佃戶、仆役,沒了咱們的庇護,他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吃的也沒有,到時候流民遍地,我看他怎麽辦!”
“不錯!咱們還可以暗中雇傭些亡命之徒,劫掠生事,最好鬧出些人命來,到時候,他有再多的兵又能怎麽?”
“妙啊!這樣一來,當著他的面,我們也能交差,他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強龍不壓地頭蛇,咱們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的,就要發揮自己的優勢。建寧侯雖然位高權重,靖王雖然沙場無敵,但是在雨燕州的土地上,只有我們才能聯絡指使得動這麽多人!”
“嘿嘿,只要到時候局面一壞,再弄出幾十條人命,朝中的相公們自然有話可說了!那些現在還觀望的其余大族們,也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了!”
“不錯,到那時,恐怕太后娘娘和陛下也不好頂著眾怒繼續縱容建寧侯胡作非為了吧?”
“北梁七姓治國,我們雖然不敢喊出那句話,但是這雨燕州說到底,還得由咱們說了算!”
眾人聊得興起,一個一臉富態的中年男子忽然小聲道:“各位,如果我們都願意花這麽大的代價來對抗建寧侯的新政了,為何不直接順從了他?他也公開說了,只要我們配合,他會給我們讓利,同時會給我們很好的商路來發財,而且新政推開之後,能給到我們的利益更多。”
“荒唐!”洪老當即一拍桌子,“這種話你也信?”
旁邊人也立刻駁斥道:“眼下自己握在手裡的肉都被別人搶走了,你還指望別人能還你一塊更大的肉?他要有那個本事就不會來搶我們的了!”
“不要將希望寄托在敵人的仁慈上!我們只要將建寧侯此番新政的嘗試打退,未來這些人也好地也好,都能重新吃回來。如今州中大戶倒了那麽多家,有的是肉給我們吃。”
“不錯,朝廷的話半個字也不要信。他一介書生罷了,哪兒有什麽本事還給我們找財路。頂了天去求他的嶽丈家賞我們幾口飯吃,我們還看不上呢!”
“我等豪族的核心是地,是人,不是那一點浮財!”
“就是,數代先祖嘔心瀝血才攢下的基業豈可就這麽拱手讓人,如果真是那般,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見列祖列宗!”
瞧見自己的話犯了眾怒,那微胖的中年男子連忙拱手告罪,“在下失言,在下失言,諸位說得甚是!”
洪老深深看了他一眼,朝眾人道:“既然如此,咱們就再商議一下細節吧。”
於是眾人聲音一低,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情況,並且分配了任務。
一番交談之後,洪老坐起身子,掃視眾人,“諸位,此番行事,許勝不許敗!只要令建寧侯無功而返,便可保我諸家數十年繁盛!”
眾人齊齊答應,正待離去,洪老卻忽然開口,叫住了那個微胖的中年人,“祝家主,今夜之事,你不給我們諸位一個安心嗎?”
中年人一臉茫然,“洪老您這是在說什麽?”
洪老面色一沉,“今夜我們這麽多家匯聚於此,那都是賭上了全族性命的,你方才的話,讓老夫睡不著覺,放不下心。”
其余眾人也立刻反應過來,腳下不自覺地移動,將這個中年人圍了起來。 中年人連忙拱手道:“洪老!諸位!在下真的就那麽一說啊,諸位的反駁在下都聽進去了,真的就是一時胡塗!今夜在下也果斷赴約,豈有背叛之理啊!”
洪老堅定地搖了搖頭,“老夫不能拿我們這麽多家,上上下下數千口人的性命來賭你的良心。茲事體大,祝賢侄,對不住了。”
中年人聽明白了對方的話,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下,眼淚鼻涕都下來了,“洪老,給個機會啊!”
洪老命人取來筆墨紙硯,“你可以寫一封遺書。老夫當著這麽多人的面向你保證,你指定的繼承人,我們一定會一起扶他上位,同時必不會吞並你祝家家財。諸位可願與老夫一道許諾?”
眾人瞧見這一幕,心頭一歎,齊齊開口。
中年人眼見於事無補,隻好顫顫巍巍地爬起來,自己打算寫遺書,可手哆嗦著,一個字都寫不下來。
身旁一人歎了口氣,“祝兄,我來代你寫吧。”
約莫盞茶光陰之後,小屋的燭火吹滅,重歸死寂。
離去的,有七八個活人,以及一具屍體。
洪老目送著眾人離開,自己最後坐上馬車,由衷感慨,還得是萬相啊。
當年的同窗,如今的好友,這份指點,不愧是官場不倒翁,更不愧是如今的朝堂首相。
建寧侯,呵呵,勢大就能壓人嗎?
他無聲地笑了笑,馬車搖晃著,沒入了黑暗之中。
——
董大寶是雨燕州頂級大族洪家的一個普通仆役。
他的父親同樣也是洪家的仆役。
不出意外,他的後人也會一樣,只不過可能不是仆役,而是伺候小姐的婢女,因為他生的是個女兒。
看著那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他的心都要化了,但旋即想到她這輩子注定就要去伺候別人,要是長得不好看就跟她的廚娘母親一般,燒火做飯,同樣嫁一個府上仆人;要長得好看些或許能去伺候小姐,命苦點還要被少爺糟蹋,心裡就不禁有些難受。
不過轉念又想著,至少還能混個溫飽,總歸是比當了流民被賣去了青樓好。
帶著這樣矛盾的心理,大清早,董大寶告別了妻女,一瘸一拐地去忙活起自己的工作。
一年前摔瘸了腿的他必須要加倍努力,才能爭取留在洪府,留住這份溫飽無憂的日子。
“三姨娘院裡的,跟我來!到戲樓集合!”
“幾個少爺院裡的,都跟著我來,到西院集合!”
管事們忽然奔走吆喝起來,讓眾人一聽就知道出了不小的事情。
董大寶和妻子都是三姨娘院裡的,於是在才分別不久之後,便又在戲樓前重逢了。
管事的先念了幾個人的名字,然後清了清嗓子,朗聲道:
“都聽好了,朝廷的建寧侯,就是那位如今坐鎮州城的太后娘娘義弟,頒布新政,要清查隱匿戶口!”
“咱們老爺,素來是對朝廷忠心不二,決定立刻執行建寧侯的安排!現在,除開方才念到名字的人以外,剩下的人,都不再是洪家的奴仆了!今日之內,你們自去帳房領取身契,然後就可自由離開。離開之後,可到衙門登記戶籍!都散了吧!”
說完,管事匆匆而去,議論聲和沸騰聲登時大作。
董大寶呆立當場,因為剛才那些人裡面並沒有他的名字。
但是,如今的他,瘸著一條腿,女兒才剛剛一歲,連路都不會走,這一家三口出去了還能有活路嗎?
“當家的,怎辦?”
廚娘妻子抱著女兒過來,不知道是那一聲當家的激起了他男人的雄心,還是女兒那一句含糊不清的爹爹讓他振作了父親的職責,反正董大寶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決心,自己哪怕豁出這條命去,也要為妻女博一個安穩的清白身家。
花了半日,排隊、領取身契、收拾行囊,當燒掉了賣身契,站在街頭的瞬間,董大寶和妻子雖然前路茫茫,但都不免生出了一種自由的感覺,也湧起了對未來生活向往。
不論如何,如今是平民身了,總歸是有一線機會的。
女兒未來,或許也能嫁個清白人家,過一過當家主母的生活。
興許還能雇得起一兩個婢女,也感受一下被人伺候的日子。
這份憧憬仿佛給他的身軀注入了強勁的能量,他帶著妻女朝著衙門走去,連瘸著的腿都多了幾分倔強。
一個粉嘟嘟的小丫頭趴在他妻子的肩頭,烏溜溜的黑眼珠好奇又警惕地看著四周從未見過的新奇天地。
若從高空俯瞰,就會發現有許多道人流,此刻從各大家族的宅子中出來,沿著不同的路,如百川歸海般,朝著州城衙門匯聚。
而在城外,原本依附於各處莊子的佃戶們,也都拖家帶口,源源不斷地朝著州城前行。
這只是一個開始,在未來的數日之內,雨燕州境內各郡,都還會有幾乎如出一轍的場景。
“呵呵,真想看看咱們這位號稱無所不能的建寧侯,是一臉什麽樣的表情啊!”
城中的一處酒樓上,三個老者坐在臨窗的雅間中,笑著飲了口茶。
“那還是別去了,怎麽說人家也是太后義弟,真氣瘋了一刀把我們砍了,怕是我們也白死了。”
“對對對,還是消停點,贏了就行了,別在這時候去觸霉頭。”
三人都笑了笑,吃著茶點閑聊著,安靜地等著手底下人的回報。
很快,一陣腳步聲順著木質樓梯騰騰騰地接近,三人相視一笑,旋即便聽見了房門被輕輕敲響的聲音。
洪老端著茶杯,微笑開口,“進來吧。”
一個管事走進,恭敬問候,“老爺,蔣老爺,張老爺!”
“怎麽樣?那邊手忙腳亂,猝不及防了吧?”
洪老笑著問道,另外兩個老者也呵呵一笑,等著聽期待已久的好消息。
那管事遲疑了一下,“沒有,整個衙門井然有序,將這些人都安置得七七八八了。”
洪老的手一抖,一片茶湯灑在腿上,那觸感,溫熱如尿,“怎麽可能?”(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