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揣著翻譯好的密信,北梁繡衣局繡衣令令狐衍又一次登上了定西王府的大門。 隨著定西王在朝中權勢日漸穩固,權臣地位無可辯駁,他來到定西王府的姿態也愈發謙卑。
和他那位南朝同行不一樣,大梁可沒有什麽天子之下皆為芻狗的說法,掌握皇權的薛家同樣也是七大姓之一,身為皇權走狗的繡衣局自然也不可能如黑冰台那般對朝野有著那麽巨大的威懾力。
別說他繡衣局了,就算是薛家皇族,在連續兩任皇帝執著地削弱其余六姓的根基,試圖獨尊皇權的過程中,也遭到了其余六姓的悍然反擊。
這也是為什麽此番定西王能夠如此迅速平定局面的根本原因。
就連曾經傾力支持薛銳的慕容氏和宇文氏也反了水,絕口不再掛念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
不過雖然南朝的同行比自己的地位蕭灑高貴了得多,但對方臨死之前,還是為自己做了些貢獻的。
有了他在南朝攪風攪雨的事情,自己也趁機跟定西王多了幾次匯報的機會,在這關鍵的變局時刻彰顯了存在和能力,能夠繼續延續自己的榮華富貴。
帶著這些念頭,令狐衍在片刻等待之後,見到了剛剛回府的定西王耶律石。
“下官拜見定西王。”
“令狐大人不必多禮,坐下說吧。”
耶律石的態度很和氣,但是令狐衍不可能真的放肆,搭著半邊屁股,恭敬道:“王爺,中京密報,南朝中京事變落幕。”
說著他起身將密報遞了過去,等耶律石打開看了片刻,“尉遲弘的意思是,想請朝廷定奪,是否需要趁著南朝朝堂動蕩之際,再多安排些咱們的人,以及需不需要鼓動南朝大族,再鬧鬧事情,增加一些動亂。”
耶律石默默看完,沉吟片刻,“這還需要問嗎?”
令狐衍神色一滯,遲疑道:“那下官就吩咐尉遲弘,一切照舊,該如何行事就如何行事?”
耶律石點了點頭,“讓他放手去做,我們與南朝之間,和過往沒有什麽不同,但盡量不要采用公然暗殺之類的激烈手段。”
這句話就算是為令狐衍和繡衣局的行事劃上了一條線,令狐衍立刻就明白了過來,“那下官這就去寫信與尉遲弘聯系,如今這大好機會,不能浪費。”
耶律石點了點頭,“好,辛苦了。”
“王爺客氣!下官告退。”
令狐衍帶著滿心疑惑離去,耶律德從房間的屏風之後走出,將疑惑問了出來,“父親,咱們如此行事,會不會引得建寧侯不悅?”
耶律石神色平靜,“為父早就與你說過,我們與南朝,是對手。在他所說的合作實現之前如此,在他所說的合作實現之後也是如此。”
他看著這個自己寄予厚望的兒子,也可能是未來他若真的能邁出那一步的話,真正穩固耶律皇權的人,“合作,我是誠心的,但這個誠心一定是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而不是拋棄自我努力地去討好,那樣的話,就算最終合作成功,你也會發現,那不是你想要的局面。因為那時候的你,已經沒有了跟他合作的價值了。”
耶律德默默消化著父親的話,在明白之後,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所以,父親要讓繡衣局按照過往的宗旨繼續行事,為的就是防止那些萬一,就算建寧侯最終真的成事,抑或在成事之後又有了變故,導致合作破裂,我們也都不會因之而喪失了屬於自己的根基,淪為他南朝的附庸。”
耶律石點了點頭,但耶律德旋即又帶著幾分擔憂道:“可是,以那位的智計,如果尉遲弘他們的行徑被他識破,會不會對采奇丫頭不利?”
耶律石笑著搖了搖頭,“我們南北兩朝,各為其主,明爭也好,暗鬥也罷,都是情理之中的事,誰也說不出啥,更談不上遷怒於誰。南朝那位曾經的丞相和夏景昀同殿為臣,而且還是借其聲勢上台為相,卻偏偏要與其爭權奪利,那是真傻。而我等若是不爭,眼巴巴等著夏景昀的吩咐和安排,那也是真傻。”
他站起身來,“且看看吧,看這位建寧侯如何應對,看他能不能阻止尉遲弘的布局,也算是驗證一下他到底有沒有真本事,去做到他所承諾的那些事情。”
耶律德輕笑一聲,深以為然,“若是連尉遲弘都對付不了,那的確很難做到那些他所承諾的東西。”
耶律石負手望著門外,頭頂天空湛藍,白雲悠遠,空氣中,都帶著一絲遼闊和豪邁。
“以天地為棋盤,眾生為棋子,說得容易,做起來難呐!”
耶律德陪著父親沉默了片刻,然後才輕聲道:“說起來,今日朝堂之上,那位妄言小官,該如何處置?”
“就是那位建議整軍南侵,以彰陛下威嚴的宣徽院同知嗎?”
“是的。”
耶律石想了想,“先關著吧,無需審問,也不用審問。”
“為何?”耶律德聞言一愣,下意識問道。
耶律石這次沒有解釋而是緩緩邁步,“你想想呢?”
耶律德跟上父親的步伐,朝著後院方向走去,稍作沉吟,眉頭便舒展了開來。
“父親是懷疑還有人在他背後?”
“不是懷疑,是一定。”耶律石微微頷首,“所以先關著吧,拳頭沒打出去,才叫有威懾。”
耶律德佩服地看著父親,恭敬點頭。
而在距離定西王府不遠處的一座更雅致的府邸之中,也有一對長輩和晚輩正在聊天。
大梁中書令元憲燾的孫子元文矩一邊熟練地泡著茶,展露出在北梁難得的風雅瀟灑,一邊笑著道:“爺爺,聽說今日朝堂上有些趣事啊?”
元憲燾斜倚著一張憑幾,默默看著手中的一本《夏高陽詩文集》,頭也沒抬,“哦?什麽趣事?”
“不是說有個宣徽院同知向陛下建言,提議整軍備戰,準備秋季南下,奪回烈陽關,以振陛下軍威嘛!這人腦子不好使也就罷了,居然耳朵還不好使,定西王跟南朝那邊的提議在梁都都不算是什麽絕密了,居然不了解一下就敢貿然進言,這不是找死嘛!”
元憲燾放下手中的書冊,看著自家孫子,淡淡道:“他是奉我的命令去探路的。”
元文矩臉上笑容緩緩凝固,先前那不加掩飾的嘲諷讓場面一度有幾分尷尬。
不過畢竟是自己爺爺,問題倒也不大,他調整一下,厚著臉皮問道:“爺爺,這是為何啊?”
元憲燾端起面前的茶盞,“不是與你說了嘛,探路,看看朝堂的態度,看看大家的反應。”
元文矩皺眉不解,“可是,爺爺你不是說了當初七姓議事,你們都對定西王和南朝建寧侯的方案十分熱衷嗎?為何又要這般?”
“不過都是演出來的配合罷了。”
元憲燾歎了口氣,“當時的情況,耶律石和完顏達站在一起,兵員足足數萬,我們剩余五人可謂是案板上的魚肉,任其宰割,能不配合嗎?別看宇文雲跟個愣頭青似的,一樣狡猾得很,個個都裝得一臉熱忱。沒辦法,不熱情就會被懷疑你另有心思,懷疑你另有心思就可能有所行動,誰也不敢去賭耶律石會不會做些什麽,隻得裝作徹底被說服的樣子,但實際上,誰又真的有多期待呢?”
元文矩聽得疑惑,“為何呢?如果按照定西王的說法,未來我們不需要打打殺殺就能有巨額的收益,這是件多麽好的事情啊?”
元憲燾輕笑了一聲,“你可知我大梁七姓治國的基礎是什麽?”
他看著一臉懵逼的孫子,心頭暗歎了一聲,“那就是視其余百姓如草芥。這草定期就得割一割,太短了不行,太長了也不行。每年南下劫掠,人死了又如何,生就是了,那些錢貨財寶自有南朝給我們送。但如果兩國之間不打仗了,會有什麽情況?”
他的手指輕點著桌子,“不打仗,我大梁引以為豪的弓馬騎射就會慢慢荒廢衰落,失去最強大的倚仗。而人口沒有衰減,其余諸姓可以慢慢積蓄實力,甚至就有衝擊七姓地位的可能。這些都是我們很難接受的。”
“這些都還算是尚且遠在天邊的憂慮,真正最根本的是,我們憑什麽相信南朝,相信他們會帶著我們一起享福?他耶律石要去跳火坑,我們憑什麽要跟著?”
元文矩呆呆地聽著,默默消化著,忽然腦中靈光一閃,福至心靈般開口道:“所以,爺爺並非完全抗拒定西王的提議,抗拒與南朝合作,只是信不過南朝人能成事?”
元憲燾的臉上難得露出欣慰的神色,“這事兒太大了,想讓大家信,就得拿出點切實可靠的東西來。空口白話,就指望大家像個雛兒一樣被他說得暈頭轉向,怕是他自己想多了。”
元文矩看著爺爺的表情,默默咽了口口水。 雖然沒有明說,但他總覺得,那個雛兒就是說的自己。
大人的世界,好可怕。
——
“這個世界,很可怕,但也很迷人。”
“可怕在人心,迷人在自然。但同時,這句話反過來也是成立的。而這就也告訴我們一個事情,那就是,凡是都沒那麽絕對,就看你從什麽角度去看。”
已經由靳忠親自帶人清場之後的禦花園中,夏景昀親自推著輪椅,和東方白在其中漫步,緩緩說著。
他將東方白連著輪椅一起抱上台階,推入一座涼亭中,看著他,“所以,阿舅並不完全讚成你的決定。”
這個世界上,東方白最崇拜的人,就是夏景昀了,聽了他的話,並沒有登時表露出直接的逆反,而是一副願聞其詳的傾聽模樣。
夏景昀也蹲下來來,和坐在輪椅上的東方白平視著,溫聲道:“你想去看這個世界,阿舅第一個支持,你有你想做的事情,阿舅也第一個支持。但是我們要先思考清楚一個問題,那就是,你的想法會不會變?”
“你想想你三歲的時候,那時候的夢想是什麽?每天都能出去瞎跑,看看水裡的魚,吃好吃的點心就足夠了。等到你七歲的時候呢?那時候或許就想著,若是能夠不念功課就好了,能夠讓你父皇最喜歡你就好了,能夠讓母妃天天開心就好了。”
他頓了頓,微笑著道:“那到了現在,你經歷了這麽多的事情,在飛速地成長,已經比許多尋常十四五歲的人懂得更多了,你在生死經歷之下,想去好好看看這個世界,想去探尋阿舅跟你說的那些神乎其神的奧秘,這沒問題。可是三五年之後,你會不會又覺得人活一世,總得留下些什麽,你既然已經登上了皇位,又怎麽不成就一番事業?”
“阿舅不是質疑你的決定,阿舅是希望你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留一點後悔的余地。”
東方白聽完點頭,“阿舅,那你覺得我應該如何呢?”
“先去吧,一路上好好恢復腿腳,如果恢復得好了,也改主意了,就回來好好做一個好帝王,阿舅相信你在認真看了這個世界之後,會知道民生疾苦,朝廷弊政,能當好一個皇帝。若是真的志不在此,那就再說。”
“那朝廷怎麽辦?”
“太后臨朝,幼弟為儲,大義名分都握在你自己的手中,一切都全憑你自己的意願。阿舅會努力替你看好朝堂,等你的決定。”
東方白看著眼前的男人,眼中露出感動和依賴,“阿舅,我是不是太任性了些?”
夏景昀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怎麽會呢?你很堅強,也很聰明,已經足夠優秀了。而優秀的人,就應該有些與眾不同的個性和追求的。”
“那你呢?”
東方白看著他,“那你呢?阿舅?”
夏景昀被這簡單的一句話問得一愣。
看著陷入思索的夏景昀,東方白連忙道:“阿舅,我就隨口一問,你別在意”
“沒事。”
夏景昀忽然微笑著,“阿舅也是有追求的。”
東方白登時露出好奇的神色,夏景昀微笑道:“阿舅這一聲不圖滔天權勢、生殺予奪;不圖嬌妻美妾、鶯燕在懷;不圖榮華富貴、窮奢極欲,就希望這天下的人盡可能多地都過上好日子,天下太平、繁盛、安康、和諧,就不枉阿舅來這兒世上走一遭了。”
東方白笑著道:“阿舅的願望,聽起來好宏大呢。”
“其實總結起來就一句話。”
夏景昀望著他,緩緩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四句話,敲得東方白的心頭猛然一顫。
他仿佛在這一刻,才真正地認識了自己的阿舅。
這個看似溫和儒雅的阿舅,在無所不能,智計百出的表象之下,原來藏著有這樣的宏願。
而這時候,夏景昀一直藏著沒忍心說出來的話,被東方白自己想到了。
他回憶起了自己當初,在國子監迎春宴上,為了成為塗山三傑的徒弟,從而在儲位之爭中佔據先機之時,當著那麽多人,當著塗山三傑說出來的那句宏願。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而自己如今的選擇,是背離了初心,還是選擇了逃避?
他呆呆地坐著,夏景昀見狀便知道目的達成,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知行合一,方得大道。不管怎樣,去這個天下走走看看,也是十分有必要的。我已經為你想好了隨行的人手,去吧,看完了,走完了,再做決定。無論怎樣,阿舅都支持你,也一定會保護好你。”
東方白緩緩點了點頭,“謝謝阿舅。”
夏景昀笑著道:“走吧,繼續逛逛,你如今在做好保暖的情況下,就要多出來活動活動。”
將東方白抱下來,漫步在禦花園中,東方白將心頭聯翩的思緒收起,開口道:“阿舅,你新婚之後,就離家這麽久,去陪你的家人吧,我自己走走就好。”
夏景昀卻神色古怪地打了個寒顫,“那兒現在回不得,再等會兒。”
東方白一頭霧水,家還有什麽回不得的,又不是有洪水猛獸。
不過夏景昀倒也沒再待多久,又跟東方白閑聊了幾句,便離了皇宮。
但他也沒去中樞那邊,而是徑直去了黑冰台。
值守的黑冰台護衛們如今自然都認得這位大夏朝堂最不能惹的大人物,不敢阻攔。
夏景昀直接進了胭脂的房間,打了個招呼,朝她的座位上一靠,胭脂便溫順地幫他按著腦袋。
“胭脂啊,府上又人來叫你回府嗎?”
“沒有,二位姐姐都知道我在為夫君分憂,自是不會叨擾。”
那就好,說明還沒亂套夏景昀在心裡默默嘀咕著。
“夫君,如今中樞缺了兩人,你為何不去中樞坐鎮?”
夏景昀笑了笑,“現在先別露面,偷個懶,順便等等看有沒有人往外蹦躂,也再等等遙遠的東北方的好消息。”
胭脂嗯了一聲,一如既往地沒有反駁夏景昀的任何決定,夏景昀微微閉著眼,“你將陛下遇刺之前的情況都與我說一說,我總覺得這事兒背後,不止玄狐一個人這麽簡單。”
說到老本行上,胭脂立刻嚴肅起來,一邊溫柔地按著,一邊為他緩緩講述起了情況。
夏景昀閉著眼睛聽著,聽到某一處時,忽然猛地睜開眼,眼中精光一閃。
但他並沒有直接打斷,而是默默聽完了所有之後,才緩緩道:“我與你說一個人,你去搜集他的所有情報,記住,務必要小心,不可假手他人,更不要讓他察覺到端倪。”
而後他附在胭脂耳畔,低聲說了一個名字。
胭脂的嘴,登時張得老大,面露震驚。(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