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林如海的為官之道
薔薇花的香氣隨著夜風溜進了窗戶,讓整間書房都彌漫在淡淡的芬芳中,忽然一陣樂聲從後宅的方向傳來,打斷了窗外夏蟲的鳴唱。那樂聲隱隱約約,優美婉轉,悅耳悠揚,書房中隔著茶幾而坐的林如海和賈環都禁不住側耳細聽。
這是用小提琴拉出來的曲子《彩雲追月》,而拉琴的人自然就是林妹妹了。不得不說,林黛玉的確是一名鍾靈毓秀的女子,聰慧過人,學什麽都快,特別是在韻律方面,林黛玉的天賦似乎絲毫不比詩詞方面的天賦弱,前後不足一個月,她已經把小提琴玩得這麽溜了,雖然水平還遠不算高,但至少入門了,可以流暢地把整首曲子奏出來,若是再花心思練習一年半載,不說超過賈環,趕上賈環現在的水平,應該毫無壓力。
所以你說人家孤高自許吧,可人家的確有孤高自許的本錢。
林如海自然知道女兒的小提琴是誰教的,靜靜地傾聽了一會後,捋須笑道:“我雖不通,但玉兒這琴法似乎已經摸到了門道,環哥兒你雜學旁收,這小提琴又是打哪學來的?”
賈環面不改色地扯謊道:“侄兒當年頑劣,不愛讀書,經常翹學在街上遊逛,有一次遇到一名紅須碧眼的西洋和尚在街頭賣藝,拉的正是這種小提琴,侄兒覺得好玩,就纏著那人學了點皮毛,還有那西洋素描畫法也是跟那西洋和尚學的。”
林如海好笑道:“是西洋傳教士吧,洋人不信佛,哪來的和尚?”
賈環笑道:“應該是了,環兒當初年幼無知,觀其打扮,且光著頭,一直隻管是西洋和尚。”
林如海呵呵一笑,似乎並無懷疑,西洋人早在陳漢末年就踏足神州了,現在每年都有西洋船隻遠渡重洋而來,在大晉的通商口岸進行有限的朝貢貿易,多活躍在廣東番禺和福建晉江一帶,北上內陸的倒是極少。
正所謂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去圓,賈環也擔心林如海繼續刨根問底,於是岔開話題道:“如今亢令城抵死不承認,暫時還拿他沒辦法,不過他每年販賣十萬引以上的私鹽,如此巨量,不可能做到無跡可遁,待馮千戶查抄完其名下的商鋪,逐一審問那些掌櫃和夥計,再一對帳,應該就有眉目了。”
林如海端起茶杯輕抿一口,沉吟了片刻才道:“此案牽連甚廣,我已經奏請皇上,估計朝廷很快就會派遣欽差專門審理此案。”
賈環微愕,林如海雷厲風行,剛回到揚州就立即提審犯人,他原還以為後者要跟亢令城背後的勢力死磕到底,沒想到原來已經奏請乾盛帝另外派人來接手此案了,不過也好,若此案涉及義忠親王,的確是個燙手山芋,丟開也是明智之舉。
林如海捋須問道:“是不是覺得姑父太過處世圓滑,沒有文人舍生取義的氣節,不敢招惹亢令城背後的龐大勢力,所以選擇明哲保身?”
賈環忙搖頭道:“侄兒不敢,但姑父這樣做,想必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只是侄兒愚鈍,想不通其中的關節罷了。”
林如海禁不住笑道:“你這小猴兒,少給我裝糊塗,有時老夫真有點懷疑你的真實年紀。”
“姑父大人何出此言?”賈環訕然道。
林如海歎了口氣道:“苟利國家生死已,豈因禍福趨避之?其實姑父也是從你們這般年紀過來的,也曾血氣方剛,也曾不屈不撓,胸懷凌雲之壯志,秉持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之剛勇,直到後來遇到一件事,改變了我的看法。”
林如海說到此,放下手中的茶杯,似露出緬懷之色,賈環忙提起茶壺為其續上一杯。只聽林如海悠悠地道:“當年余年僅十八,金榜題名,位列三鼎甲,榮膺探花,太上皇恩封翰林編修一職。
江西南昌人李桂章獨佔鼇頭,賜六品翰林修撰一職,四川新都人楊言摘得榜眼,亦為翰林編修。吾等三人年紀相仿,志同道合,於金殿傳臚,飲瓊林之宴,正是春風得意,指點江山,激揚壯志。
正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吾輩生逢盛世,當為大鵬,然而正當吾等躊躇滿志,準備一展平生之抱負時,卻發生了一件事,猶如當頭棒喝。”
林如海略頓了頓,續道:“太上皇好武,酷愛狩獵,原本已有西山和北山兩處獵場可供其馳騁,後來又增設鐵網山獵場,圈佔大量民田和牧場,當時朝中反對者甚眾,吾等新科進士多是熱血少年,猶為激烈,紛紛上書勸諫太上皇收回成命,還土於民。
然而太上皇歷來強勢,面對群臣激烈的反對,毫不退讓,新科狀元李桂章,榜眼楊言帶頭上萬言書,並且衝擊宮門,撼門痛哭,怒斥太上皇不顧民間疾苦,沉迷狩獵,玩物喪志,國將不國。
太皇上一怒之下施以杖廷,當場打死新科進士七人,其中便包括榜眼楊言,狀元李桂章被削職剝奪功名,並且落下終身殘疾,瞬間從雲端掉落萬丈深淵。”
賈環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對於太上皇康平帝的強勢他只是耳聞,如今從林如海嘴裡聽到這樁舊案,才算是有了佐證。這何止是強勢,簡直就是暴虐啊,竟然當場杖斃了七名新科進士,其中還包括榜眼,狀元也被打殘了。
林如海歎了口氣,續道:“太上皇過於強勢,而且極愛面子,對膽敢冒犯其龍顏者,向來毫不容情,以風雷般酷烈的手段把反對者鎮壓下去,不過也給自己留下了畢生的汙點,坐實了暴虐之名。”
賈環不由暗暗乍舌,別說康平帝還健在,即便已經作古,林如海如此直言不諱也是著實大膽,若傳出去,後果難料,當然,這也證明了他把自己當成了自己人。
“姑父當初並未參與衝擊宮門?”賈環禁不住問道。
林如海苦笑道:“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姑父當年滿腔熱血,原本是要參加的,然而途中遇上家父,結果被綁了回去,當時委屈不解,生平第一次頂撞了家家父,後來得聞慘案,更是悲憤莫名,難以排解,此後數年間才走出來。
當時本人雖沒參與衝擊宮門,但屢次上疏諫言,也惡了太上皇,因而被貶出京任縣令一職,也正是這數年的經歷讓我從低谷中走出來,也改變了我的為官之道。”
賈環心中一動,林如海的祖上也算是開國勳貴之一,而且又與賈家聯姻,理應屬於太上皇一系的舊皇派,可是卻又得到當今皇上乾盛帝的重用,身居揚州巡鹽禦史這種要位多年,估計也是跟這樁舊案有關吧,他被太上皇貶謫過,所以乾盛帝覺得可以收為己用。
林如海沉默了數息,又繼續道:“余一直認為,吾輩讀書人,仗義死節是理所當然的事,即便是現在,余也是這般認為的,但死有重於泰山,也有輕於毫毛。
自打左掖門慘案之後,余一直沉緬在悲憤苦悶之中,後來離京任縣令一職,接觸當地的風土人情,了解底層的民生多艱,余開始思考如何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開始思考當年這件事到底值不值。
七名進士的性命,十數人傷殘,數十人仕途盡毀,十年寒窗苦讀,一生事業付諸東流,然而這些慘痛的代價並未能阻止太上皇,鐵網山還是成了皇家獵場,這顯然是不值當的。”
賈環點了點頭:“的確不值當。”
林如海捋須道:“所以仗義死節不是不可,但要看死不死得值,如果不值,還不如留此有用之身乾點實事,為老百姓謀點福利,為國家添一塊磚,加一片瓦。”
賈環暗點了點頭,據他一直以來的觀察,林如海的確是一個實乾派,身為讀書人卻不古板迂腐,既能堅守原則底線,又能靈活變通。揚州巡鹽禦史這職位多肥啊,他一當就是七年,他能做到不貪不腐,不與地方官員同流合汙,可見他的確是個守原則、有底線的人。
然而林如海雖然不貪,但卻不貧窮,林家田地產業加起來幾十萬兩也是有的,但跟動輒幾百萬兩身家的鹽商比起來,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要知道林如海管著兩淮鹽政,他真要中飽私囊,弄個上百萬兩,甚至上千萬兩的家財還是輕易的。
所以說,林如海沒拿不該拿的,但該拿的他也不會落下,既不貪汙腐敗,也不搞海瑞式的兩袖清風,窮到吃土,他靈活務實,施政能力也強,年年足額收齊鹽稅,絕對是個實乾派的能吏。
乾實事,不站隊。
這就是林如海的為官之道,也是他的製勝法寶,因為無論誰當政,只要這位當政者不愚蠢,不昏庸,都會任用能力強的官員。
當然,政治上不站隊,很難坐上高位,但相比於站錯隊的後果,不站隊顯然是更穩妥的,若本身又是個乾實事的能吏,一生所能混到的職位應該不會太低,譬如林如海,揚州巡鹽禦史這個職位絕對不算高,但實權卻是比知府還大,屬於中等偏上的官職了,也不知有多少人眼紅呢。
這時,林如海又繼續道:“不過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余不是鄙夷那些仗義死節的人,相反,余很崇敬這種人,天下也需要這種人仗義死節的人,他們就是一面面不倒的旗幟,激勵著後來者,他們注定名留青史。
有人願意仗義死節,名留青史,有人願意默默無聞地乾點實事,而我林如海便是後者,守住初心底線,有機會乾大事最好,沒機會則乾點添磚加瓦的小事亦可……咳咳!”
林如海說到這裡,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連忙以手帕捂住嘴,再拿開時,手帕上分明多了一片殷紅,賈環見狀不由面色劇變。
林如海卻擺了擺手,神色輕松了地道:“無妨,咳出來反倒舒服多了,環哥兒莫要聲張,免得你林姐姐擔心。”
賈環心中升起一股不祥之兆,如今林如海雖然沒再攝入烏頭之毒,但毒素對其髒腑長期侵蝕所造成的損傷卻是不可逆的,再加上年近五十,身體肌能已經走下坡路,恢復能力差,只怕再難康復如初,換而言之,林如海注定命不長,還能活幾年說不準,即便突然猝死也不奇怪。
林如海以茶漱了口,又清了清嗓子道:“環哥兒,其實姑父很後悔讓你來揚州查抄亢府的,幸好你機靈,否則非但可能讓亢令城脫身而去,而且還會斷送掉你的前程,知道姬進孝為何把巡按禦史焦芳找來嗎?”
賈環心中一動道:“因為巡按禦史的職權?”
林如海點了點頭道:“巡按禦史的事權廣泛,可糾察地方官、過問刑獄訴訟、體察民情、督學辦學等,當時你若中計引發民變,焦芳甚至有權直接剝奪你的功名,那你這一生就毀了。”
賈環聞言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果然惡毒,如果自己沒了功名,不能參加科舉,那這輩子真的玩完了。
“姑父大人,這個焦芳可是跟姬進孝一夥的?”賈環沉聲問道。
林如海搖了搖頭道:“不見得,此人參加過東林詩社,也許是東林一系的人。”
賈環愕然道:“東林詩社?”
林如海道:“環哥兒你幾年都在山村結廬守製,不知道東林詩社也不奇怪,東林詩社的發起人乃東林書院的山長顧獻成,自成立以來,入社者甚眾,上至朝堂公卿,下至五湖四海的讀書人,借以詩會友之名,行議政參政之實,甚至不少朝官也經常參社開壇講學,針砭時弊,如今聲勢是越發浩大了,影響力也越來越大,足以左右朝政的實施。”
賈環眼中閃過一絲古怪之色,這不就是明末東林黨的做派嘛,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這個紅樓世界雖然沒有明朝,卻有努爾哈赤,有滿清和韃靼,也有東林書院,不過區別在於當時的大明正處於末期,而現在的大晉卻處於鼎盛時期。
那麽大晉還會重蹈晚明的覆轍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