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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明月照溝渠》43.第43章
  徐稚柳只在家中小憩了不到一炷香,天放亮後就又去了公館路的臨時縣衙辦公處。

  此時鬧事的洲民還未散去,三五成群坐在大門外的柳樹下,亦或聚集在牆頭,小聲嘀咕著什麽。

  他們周圍擺著長扁擔,割竹子的鐮刀和草編削泥的利器等,隨意散在腳下,隨手就能拿起。

  不消徐稚柳去問什麽,他們的“密謀”直白裸露,就等著這座巨鎮的數百窯口蘇醒,若縣衙還不放人,就火燒衙門把事情鬧大。

  徐稚柳遂先去後院見了張文思。

  他讓張文思把人放了,張文思哪裡想到一幫洲民膽敢火燒衙門,還仗著前陣子重修童斌神廟攢聚的名聲,揚言事情鬧大也不怕,正好讓百姓們給他這個縣官主持主持公道。

  “他們先攛掇了洲民打砸蘇湖會館,造成那樣大的損失和傷害,還有理了?我作為一縣父母官,豈能任由他們胡來?!”

  徐稚柳不想同他打官腔,平靜地審視他片刻後,說道:“張大人,您忘了婉娘嗎?”

  張文思心裡一個咯噔。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徐大仁要侵吞洲民的地盤,無異於將他們推進火坑。生計沒了,不就等死嗎?換作是您,你會坐以待斃嗎?”

  不等張文思開口,他又道,“世上如婉娘般烈性的人不是沒有,可像童賓窯神一樣能豐碑不朽,英名長存的就不多了。您以為凡事都能像婉娘火燒風火神廟一樣,留取事前身後名嗎?張大人,我勸您三思後行,別為了一時甜頭砸了自己的招牌。”

  張文思看他把話挑明,一時急赤白臉:“放肆!你膽敢如此和本官說話,有沒有把本官放在眼裡?”

  “性命都要沒了,當官的算什麽,左右一死罷了。”

  徐稚柳輕飄飄的一句話,讓張文思想到那一個雨夜,想到面前這個少年,或許也想過和婉娘一樣玉石俱焚的死法,久久沒有言語。

  誠然,他有幾分狗仗人勢的粗膽,欲要在景德鎮乾出一番作為,可確實如徐稚柳所言,而今的事態並不完全掌握在他手中。

  徐大仁拉了幾車的金銀,全都送進了太監的狗窩,他不過得了點皮毛的好處,憑甚要把自己的尊嚴踩在腳底下給他們送東風?
  可如果不借坡下驢,事情鬧大,估計他也得不到好處。太監那頭,必要追究於他。

  說到底,還是他這個當縣令的沒有威信。也不知是誰放出的風聲,都說徐大仁猖狂的背後是他這個昏官撐腰,黃家洲的洲民們一聽,哪裡還敢信他?可他當真是冤!好處沒佔到,惹了一身腥!

  如今他也看明白了,徐稚柳上門來整這一出,明擺著羞辱他。

  可他能怎麽辦?
  太監信重這家夥,非要拉他上船,如今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還能反了太監不成?張文思氣咻咻地想了一陣,不得不委曲求全。

  “左右安大人把這事交給你處理,本官且給大人行個方便。只是醜話說在前頭,鎮上大小事都要記錄在案,呈送州府,非我一人能以黑作白。若放了人還要再鬧,但凡有個風聲傳出去,這事兒就由你一力承當。”

  如今黃家洲和蘇湖會館已經打了三場,以昨日的勢頭來看,鬧出個血流成河的場面不在話下。到了那時,且把燙手山芋交出去,他也好“金蟬脫殼”,把自個兒從這糟心事裡摘出去。

  張文思如此打算後,寫了信件快馬送去州府,先給自己鋪好了路,張冠李戴地將罪責一力推到黃家洲洲民身上。

  徐稚柳親自接了鬧事的洲民出獄,一路送回黃家洲。

  吳寅的人馬慢一步,尾隨縣衙的信使出城,爾後截下信件,當日又送回徐稚柳的案頭,此時已是申時。

  鎮上人忙活了一天,各家開灶頭蒸煮暮食。唯恐事情有變,徐稚柳一刻都等不得,拆信看過之後,便再一次去了洲灘,求見黃家洲的洲長。

  洲長也姓徐,叫徐福,是最早一批在洲灘上賣下腳瓷的都昌人,父母兄弟都做這一行,他在洲灘上站穩腳跟後,還接了不少親戚過來,親戚們又叫了親朋好友過來,慢慢壯大了洲灘,故而他在黃家洲洲民中能說得上話,被推選為洲長。

  徐福是個老實人,不過泥人都有三分火氣,再老實也有脾氣。

  聽到洲民說赫赫有名的徐少東家來找他,徐福先還高興,樂顛顛地跑出去迎接,走了幾步人慢下來,臉上的喜氣也隨之消散。

  他腳步一頓,立刻回頭,同人說:“不見!”

  來通傳的洲民雖然訝異徐福的變化,但也沒有多問,過了一會兒又來說,“他不肯走,還在外面,說今天一定要見到您。”

  徐福一聽,冷笑道:“那就讓他等,你們該幹什麽幹什麽去,甭管他。”

  有了這話,洲民們四下散去,各行其事。沒一會兒,米飯熱騰騰的香氣飄散在洲灘上。時年嗅了嗅,肚子適時地叫喚幾聲,嘟噥道:“這洲長好大的排場,也不說讓人等多久。”

  徐稚柳看他一眼,時年立刻噤聲。

  他昨晚才做錯了事,如今且怕著呢,唯恐一個做錯讓徐稚柳生了嫌棄。不過他跟隨公子日久,多少了解他的性子,曉得他不會苛待底下人,倒不是怕被打被罵,就怕離心。

  離了心,那就離棄用也不遠了,一時想起昨夜讓他轉交東西的人,恨得牙癢癢。好個小神爺,生就一副可憐模樣,害他好苦。

  他在心裡罵著梁佩秋,如此煎熬著,等到戌時,實在是餓得撐不住了,遂上前一步道:“公子,不若我們明天再來?大夫說你身子不好,日常飲食需得規律,如今天都黑了。”

  他掐算了下時辰,這黃家洲的洲長晾著他們,讓他們等了足足三個時辰!就是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況且徐稚柳本來就不大愛惜自己,常有腹痛的情況,經年累月下來,早就一身毛病。

  如今看他額上有薄薄一層汗珠,時年這個常年伺候在身旁的人,哪能看不出來?定然是舊疾犯了。因下不等徐稚柳回絕,忙說:“我回窯裡取暮食過來。”

  徐稚柳略沉吟一二,點頭應允。

  時年松了口氣,趕忙跑了。過不了多久,他提著竹籃回來,徐稚柳隻略微喝了口水,吃了半個饅頭就算了事,讓時年自己去一旁用飯。

  時年勸說不了,自己跟自己生氣。

  徐稚柳則望了望天,也不知在想什麽。這時一行馬蹄聲行來,不過片刻,一身玄色勁裝的吳寅就到了洲灘上,大步到他面前,滿臉喜色溢於言表。

  徐稚柳看他張嘴就要說什麽,示意左右。

  吳寅順勢看去,這幫按理說早該睡下的洲民,如今一個個亮著大眼睛,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正朝他們看。洲灘上豎著火把,照得他們面目忽明忽暗,活像一個個藏在樹叢裡的鬼魅。

  吳寅冷不丁被多雙眼睛盯上,嚇了一跳。洲民們倒是早有準備,待看清吳寅腰間佩飾後,有人低呼了一聲巡檢司,旋即各自轉開目光,可人都沒有離開。

  也不知在監視著誰。

  吳寅遂咳了一聲,壓低聲音道:“我方才得到京中密信,夏大人正在上任途中。”

  徐稚柳脊背一震,不確定地問道:“夏瑛?”

  “是,萬分確定。我看張文思這個代縣令估計乾不久了,夏大人已出發數日,按時間推算應就是這幾日,也該到了。”

  他隨即傾身上前,對徐稚柳耳語道,“夏瑛一到,這案子就有機會了!”

  他知道徐稚柳此來的目的,不管出於什麽原因,什麽考量,給太監當走狗總歸是他不樂意看到的。於是在收到密信的第一時間,顧不上已經入夜,就策馬趕了過來。

  他話說得淺,什麽機會不機會的,徐稚柳卻一下子聽懂了。夏瑛既低調赴任,想必都蠻戰亂已在掌控之中,或許還抓到了什麽把柄,以此在朝堂上斡旋,才得以在不驚動宦官的前提下,秘密上任。

  這裡頭有哪些官員的助力他不知道,只看眼下形勢,朝堂必然有了新的變化。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一旦夏瑛上任,徐大仁賄賂安十九搶佔洲民地盤的事情得到揭露,不僅可以擼了張文思這個代縣令,還能讓安十九這個“戴死罪徒流罪”的督陶官,徹底沒有翻身之日。

  只要這麽一想,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有機會!
  有機會!
  連老天爺都在幫他們!

  吳寅沉默的眼睛裡閃爍著精光,壓在徐稚柳肩上的一隻大手不斷拍撫著,仿佛在說,還等什麽?快跟我走,且去抓了徐大仁,控制縣衙,等夏瑛抵達!到了那時,這幫家夥全都一鍋端了!
  可是,在對上吳寅火熱的視線後,徐稚柳的心卻一點點涼了下去。

  有機會,不代表一定。過去他有很多機會,可是他以為的萬無一失,最後都成為了夢幻泡影。他不能再一次,在沒有萬全的情況下將自己、將家人,將湖田窯至於危牆之下。

  他輸不起。

  即便吳寅有巡檢司作為倚靠,比之過去多了不知多少勝算,可是,對他而言只有一次機會。他要安十九死,若一擊不能,那麽就是他死了。

  短短幾息的功夫,徐稚柳面上幾經變化,吳寅心頭一緊,輕聲問:“怎麽了?”

  徐稚柳搖搖頭,望向黑天:“什麽時辰了?”

  “快到子時了。”吳寅思索著說,“你若有事,徑自離去便罷,這裡我親自帶人看著,保管亂不了。”他特地帶了巡檢司人馬過來,防的就是他有需要。吳寅說,“就算你現在不想行動,這事兒且拖一拖,拖到夏瑛過來,一切還有轉圜的余地。可是……”

  可如果徐稚柳當真為安十九做了什麽,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吳寅的手掌不自覺發力:“你不能……”

  “我知道。”

  “那你……”

  徐稚柳閉上眼,安十九、張文思、徐忠,父親等人的身影再次閃過他的腦海,像是縈繞眼前的迷霧,怎麽都揮之不去。他的眉頭越皺越緊,臉上的神色也越發冷凝,直到他的手在衣袖裡觸碰到柔軟的繩結,一瞬間,恢復了平靜。

  子時了。

  他對吳寅說道:“你先回去吧。”

  吳寅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

  “回去吧。”

  徐稚柳淺淺一笑,還是那副捉摸不透的神情。吳寅見狀,也不再逗留,翻身上馬,隻離去前再次和他視線相交。

  “徐稚柳,你確定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徐稚柳點頭答道:“我確定。”

  吳寅沒再說什麽,打馬離去。洲灘上掀起一陣灰塵,片刻功夫,人影都散去,躲在暗處的洲民們也都松了口氣。

  這大半夜的,巡檢司忽然帶人過來,任誰都會多想。當然,這動靜不小,徐福也知道了。

  徐稚柳又等了一炷香,面前出現一道身影。

  徐福抽著根焊煙,一手捏著煙袋,在洲民舉起的火把下,打量面前的年輕人,輕哼一聲:“你是給徐大仁來當說客的吧?”

  這話一出,洲民們聞風而動,紛紛從暗處湧來,將徐稚柳圍在中間。

  想起昨日徐稚柳被徐大仁邀請去蘇湖會館,不知商議什麽,爾後又從縣衙大獄親自帶了人出來,前後對比著看,明顯不是什麽好人。洲民這邊,先前還以為他同為都昌人,路見不平,對他深懷感激,如今想明白前因後果就都罵了起來。

  他們嘴裡說著方言,唾沫星子橫飛,說的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時年跟在徐稚柳身後,被罵得氣性上頭,大叫著道:“住嘴,住嘴,我們公子不是這種人,你們快住嘴。”

  豈料徐稚柳卻微一抬手,對徐福說道:“徐洲長,若我今日不來,你們又打算如何?去州衙告官嗎?”

  他拿出印有浮梁縣令蓋章的信件交給徐福。

  徐福認得幾個大字,湊著火把一看印鑒,當即臉黑成鍋炭,大罵道:“這個狗官!”

  “現在,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了嗎?”

  洲民們沒看到信,不樂意他進自家地盤,再一次擁擠著上前,有人說要捆了徐稚柳扔到蘇湖會館去,再綁徐大仁直接扔到昌江,有人說直接暴打一頓,打到沒人再敢出面當說客!
  時年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嚇得夠嗆,想抽隨身攜帶的匕首,不料被一大漢撞到手臂,這一抽手,匕首掉在地上,被洲民們看了個正著。

  兩邊人都靜了一下,看他帶了家夥什過來,洲民們不甘示弱,連忙抄起家夥,喊打喊殺起來。

  時年頭一次見這場面,真被嚇壞了,臉色煞白,躲在徐稚柳身後一動不敢動。徐稚柳卻始終淡然視之,隻平靜望著徐福。

  待到此時,徐福大喝了一聲,將洲民們趕走,親自迎了徐稚柳到他的鋪面坐下。

  他們已有數日不曾擺攤了,鋪面位置搭著幾張桌椅,用來議事,上面擺著一壺粗茶,茶碗也都是粗陶做的,不甚貴重,但看手工痕跡卻格外細致,粗糲的碗口鑲著一圈波浪紋。

  徐稚柳只看過一眼,斷定徐福也是個愛瓷之人。只是生計困難,才賣廢品罷了。

  他說:“自古兩班人馬衝撞,要麽和談,要麽必有一傷。不瞞您說,我確實受徐大仁所托,代為和您商討割讓洲灘一事。”

  他沒有提昨日曾提議過,以自割腿肉的方式讓徐大仁收手,奈何既沒得到民窯響應,也沒能讓徐大仁動搖。

  徐大仁出讓重金,堅持要搶奪不屬於他的地盤。如今錢銀都已落袋,想讓安十九吐出來是不可能了,只能從黃家洲下手。

  徐稚柳這個和事佬當得委實憋屈,隻世道如此,誰都得認。

  “您方才也看到縣衙文書了,應知上告州衙這條路行不通。”

  徐福環視一圈,指著洲灘上的百姓對他說:“你看這些人,看看他們的穿著,每日辛勤勞作,為的就是能填飽肚子,養活一家老小,別的什麽想頭都沒有。誰要讓他們沒飯吃,他們就和誰乾。徐大仁既能請動你徐少東家來當說客,想必有幾分忌憚我們這些下腳商戶的蠻橫,若州衙不能,告到京城又如何?”

  徐稚柳知道他們的委屈,好端端的營生,突然有一天被告知地盤是別人的,在這裡做生意本就圖個活頭,如今還要交地租,可不是要他們的命嗎?誰樂意?誰能低頭!

  曾經他和他們是一樣的心情。

  他問徐福:“徐洲長,您說民能鬥得過官嗎?”

  徐福說:“一個人當然不行。但是一幫人,未必不能。”

  他自然聽說了前陣子那檔子事,估摸著徐稚柳遭人算計,被迫向太監低頭,自此淪為太監馬前卒。可他不行,並不代表他們也不行。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徐少東家前有湖田窯,後有家小,顧慮太多,不像我們,只有賤命一條。”

  “徐洲長不在意自己的命,也不在意這些人的性命嗎?若當真血拚到死,這些孩子失去父親母親,洲灘上還能恢復曾經的熱鬧嗎?他們還能無憂無慮地長大嗎?您嘴上說可以去京城上告,如今在這鎮裡,你們尚且討不到好,出了鎮子,就能保證一定能活著到達京城嗎?”

  “你別說了,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想過,可如果不反抗,這日子也過不下去!”

  徐福一杆煙鬥敲在桌上,本來就觀望這邊的洲民齊刷刷站起來身來,目光如狼似虎,要將人吃掉似的。

  時年一點也不懷疑他們能乾出撕扯人的事來,隻悄悄拽了下徐稚柳的衣袖。

  小孩兒被嚇破膽了,徐稚柳回頭,朝他安撫似的笑了一下,隨後跟著洲民和徐福起身。

  話說到這個地步,左右道理都懂,就是不肯退讓,再聊下去也是徒然。徐福以為他要走,不想他卻抬起手,揭開衣襟一角。

  所謂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在徐福看來,徐稚柳和他們完全是天上和地下兩種人。這種常年在別人口中傳唱的角色,若放在平時,即便面對面站著,他們之間也隔著逾越不去的鴻溝,更何況在此之前,他們連面對面的機會都沒有過。

  然而就在今天,在這片泥濘的淺灘上,在這幫景德鎮下腳人的地盤,一群不啻於要飯的乞丐窩裡,過去高高在上的公子,不僅出現了,還被晾著等了半下午。

  而今,更甚至脫去高貴的外裳。

  就這麽在熾熱燃燒的火把下,將胸膛赤露於人前。

  徐福一眼就看到了他小腹的那道疤,細細看去,疤口算不得大,可看傷疤的形態,必然是道重傷。

  他驚訝的是,他一個民窯少東家,怎會受這種傷?

  徐稚柳緩緩轉過一圈,動作極慢,並不介意被人看去,有膽子大的孩子還敢上前來摸一下,有些未出嫁的女孩子則躲到母親懷裡。

  只聽那清朗的聲音一字一句道:“這是我越級上告受的懲處。”

  眾人皆驚。

  “越級上告?你何時……”話沒說完,徐福猜到什麽,眼睛瞪大,在得到徐稚柳肯定的眼神後,又緩緩低頭。

  “徐洲長,若你能接受和我一樣,乃至比我更差的結果,能接受這些孩子的父母被流放,被重創,甚至下半生無法再行商,如果這些最壞的結果你都能夠接受,那麽,今日就當我沒有來過。”

  嘴上口口聲聲喊著不怕死的人,誰能真正不怕死,左右死亡離他們還遠。可親眼看到徐稚柳身上的傷疤後,那麽近距離地感受到疤痕的醜陋,連那種在他們看來錦衣玉食、身份尊貴的人都曾差點死掉後,他們對死亡終於有了一點點真實的感受。

  或者說,他們對於最終的結果,有了更為具體的想象。

  似乎比起生離死別,被權貴階級剝削也沒那麽不能接受了。多吃點苦,多撿點破爛,一家子人齊整地在一起,身體好好的,什麽日子沒有盼頭,一定要去死?

  徐福知道,大夥動搖了。

  在真實的死亡面前,他們變得不再堅定。事實上,有幾個血肉之軀在傷害面前能不害怕?他們先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蠻乾,那股團結一心的氣勢,不過就是為了出一口惡氣。

  如今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本來就得到了發泄,再被告知改變結果需得豁出命去,那口氣就泄了。

  一旦一個人松懈,慢慢地整個隊伍都會垮掉。

  徐稚柳是個能人,知道如何殺他們的鬥志。可他說得對,徐福不怕死,卻怕孩子們活在黑暗裡,永遠看不到希望。

  因下一聲長歎,他抬手,再次請徐稚柳落座。

  這次徐稚柳得到了一杯粗茶。

  “自家山上種的茶樹,好的都賣了,留了一些老茶自己喝,不值當什麽。”

  徐稚柳嘗了一口,說道:“很好喝,回甘很長。”

  徐福仿佛知道他的意思,點點頭,自嘲地笑了一下。

  “今兒你在縣衙迎人出來,又在洲灘站了這麽久,碼頭上許多人都看到了,他們不是傻的,明日或許你徐少東家的惡名就要傳遍全鎮,你不怕嗎?”

  “我和徐洲長一樣,賤命一條,沒什麽好怕的。”

  “當真?”

  徐稚柳卻沒應話。

  洲灘地勢低矮,在此處能看到沿江而上高高低低的民窯,他們錯落在一起,於閃爍著星辰的蒼穹下,露出龐大的身軀。

  其蟄伏的輪廓之下,不乏萬鈞之勢。

  那是一種磅礴的、無聲的,需要等待的氣勢。

  徐稚柳喝過茶,又緩緩道:“我會與徐大仁協商,將地租減到最少。另外,我會讓他私下裡給你們一份補償,這份補償會以蘇湖船運合作的方式實現。”

  要讓徐大仁直接從口袋裡拿錢倒貼洲民是不可能的,不過船上捎帶點下腳瓷和茶葉,亦或順便帶洲民前去采買蘇杭一帶的特產,再順帶捎回來,這點惠利想必他是願意割讓的。

  畢竟對本身就要往返的船商而言,只是捎帶手的事,沒有吃虧,自然算不得什麽,可對做小本生意的洲民們來說,蘇湖會館的船運條件,不管是路線還是安全系數,都是他們苦尋不到的傍身依靠。

  徐福聽到徐稚柳這麽說,搖頭歎道:“你呀。”

  若徐稚柳上來就說這些,他定是不肯。如今打了幾棍子再給個棗,他竟覺得香甜。

  人實在是賤,這年輕人也實在是聰慧。

  他將聰慧用來算計人心,為沒有子孫根的太監效力,過去多年積攢的好名聲,興許一夜之間就會付諸東流,徐福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評價,隻想起原先楊公在時,逢人就誇徐稚柳的四個字——“至正至潔”,如今也不知他能否還守得住。

  這一晚,徐稚柳與黃家洲洲長徐福夙夜長談,曉之利害,恩威並施,化解了一場災難。

  徐福知道以太監如今之權勢,他們能從徐大仁手裡討到船運合作的便宜,或許已經是徐稚柳力所能及最好的收場。

  否則就算告到天子腳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不用說這一路山水迢迢,死在半路有誰知曉?

  故而妥協,退讓一步。

  黃家洲械鬥一事,至此收場。

  而這一夜,獅子弄下終是沒了“又大又圓”。

  猜猜秋秋有沒有等柳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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