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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明月照溝渠》第14章
  第14章

  王雲仙得知梁佩秋為了給徐稚柳送信,居然跑死了一匹馬,一時間不知該為馬傷心,還是為自己傷心。

  他不顧她的阻攔,給她請來城中最好的大夫,又親自去廚房監督丫鬟熬湯藥,之後送去西南角梁佩秋的小青苑。

  “小青苑”這個名字還是他取的,蓋因此地荒僻,他幼年第一次來玩就遇見一條小青蛇,從那之後就鮮少涉足此地了,不過小青苑的名字就此留用下來。

  左右梁佩秋無所謂,他就一直這麽用著,有什麽物件要送給她,都差人送到小青苑。

  時間長了,安慶窯上上下下都以為,梁小神爺住的地方盛產“小青”,撇去他的身份不提,光是這份膽量,就讓人多有敬畏。

  這可害苦了罪魁禍首王雲仙,自己嚇自己,嚇得不敢去小青苑。

  如今想給人送份湯藥,還得著三四個小廝在前方探路,如此磕磕絆絆到了梁佩秋的屋內,四下一掃,頓覺磕磣。

  滿屋子沒一件好物,除了博物架上那些瓶瓶罐罐,都是她親手燒的,自當價值連城。

  除此以外,其余擺設譬若臉盆架子,更衣所用的屏風和雕花大床,他都嫌棄地評頭論足了一番,尤其那八仙桌,居然還瘸了根腿。

  梁佩秋瞧他那意思是都要換掉,無奈提醒道:“你忘了那八仙桌嗎?上回你喝多了,一進門就撞到桌上……”

  “等等。”

  王雲仙經她提醒才想起來,“你是說,我、我上回一個人來過小青苑?那我豈不是……”

  梁佩秋用肯定的眼神告訴他:“沒錯,你還在門外睡了半宿。”

  王雲仙頓覺後背一陣濕滑,一股黏膩的涼意竄上天靈蓋,他忙跳腳,甩去周遭邪祟。

  想起那日情形,再瞧這瘸了腿的八仙桌和糊過他鼻涕的矮凳,一時心裡拔涼拔涼的。

  他訕訕一笑:“那麽,這些擺件且再用個幾年吧,你也用出感情來了不是?”

  梁佩秋不同他打嘴仗,叫他拿藥碗過來。

  “再放就涼了。”

  “好,你等等,我喂你。”

  “不必……”

  “不行,必須得我喂你。”

  由不得梁佩秋拒絕,王雲仙強行搬來矮凳坐在床前,盛起一杓湯藥吹了吹,送到她唇邊。

  梁佩秋掃視著他,總覺哪裡不對勁,想說還是自己來吧,他卻將碗挪走,一副誓不罷休的模樣。

  無奈之下,她隻好就著他的湯杓,兩人打仗似的送一點漏一點,用完整碗湯藥。

  這湯藥比起薑湯來苦了許多,可不知為何,她想著那顆甜而酸的蜜餞,好似還有余味繚繞舌尖,於是再苦的藥也不覺苦了。

  王雲仙還納悶道:“你何時不怕苦了?虧得我準備了一屜蜜餞呢,罷了,你且留著當零嘴吧。”

  說完將藏在身後的蜜餞拿出來,一一擺在她床頭。

  梁佩秋見他留了一手,猜到他的意圖,打趣道:“想要我求你是吧?”

  王雲仙一個白眼翻上天:“是是是,行了吧?”

  末了打發她躺平,囉裡囉嗦提起這兩日鎮上的事。

  說起那兩個冤死的打雜工,他頗有幾分感慨:“沒想到徐大才子除了每日算計人心,還做善事,據說那些雜工都是他從乞丐窩裡撿回來的,養在窯廠多年了,有幾個繈褓中就被他抱了回來。”

  這事梁佩秋卻是知曉的。

  這些年她雖不常見他,不敢見他,但他的事她大多有數,隻不知被太監殘害的竟是乞丐窩裡兩個孩子。

  這麽一想,當時她去報信,通過她的描述,當他得知死去的是一黑一瘦兩半大少年時,約莫就猜出他們的身份了吧?

  不是尋常的打雜工,而是他親自帶回窯廠養在身邊、朝夕相處的孩子,想必感情深厚。

  可他當時的表現,卻很平靜。

  他怎會平靜呢?
  梁佩秋心下突突一跳,也聽不下王雲仙念叨了,言說困了想睡覺便趕人出門。

  王雲仙話說到一半,定定瞧著她。

  梁佩秋被瞧得莫名有幾分心虛。

  以為他要說什麽,誰知他靜默半晌,淺歎聲氣,給她拉上被子,嚴嚴實實地掩住下巴,這才轉身離去。

  臨要關門時,他還不忘叮嚀:“不要多想,睡個好覺,快點好起來。”

  梁佩秋點點頭。

  待他離去,屋內恢復了安靜。梁佩秋看燭火在燒,火舌偶爾跳動,便似她的心臟般時不時震顫一下。

  她知道他是個情緒極為內斂之人,那年他因交不出束脩而被迫離開私塾時,在最後一場師生辯論中,他仍滔滔不絕,表現得雲淡風輕。其
  言其行,遠比同齡少年深遠開闊。

  他的內心深處仿佛承載著遠超苦難的東西,於是人世間那點必經的苦難,便似無法叫他崩潰,叫他低頭,叫他撕心裂肺。

  他平靜地承受著所有。

  在那樣的情況下,他不僅一點情緒沒有露給他的母親,甚而還托人幫她殮葬了小鈴鐺。

  一想到他獨自一人承受的種種,她的心頓時揪成一團。

  心疼他,憐惜他,迫切地想要安慰他。

  她躺在床上,烙餅似的翻來覆去,被子叫她踢來踢去,從床頭到床尾。惦念好似一根弦,緊緊繃裹住她。

  突然遠處傳來梆子聲,她猛一起身,撩開被子往外跑。

  ——

  三更天,徐稚柳照例去巡視窯廠。

  這一片連綿的山頭都是窯戶窯廠,夜裡景德鎮的上空仍舊窯火旺盛,偶爾紅光乍泄,猶如神明降世。

  然而神明只在佛龕裡,世道裡沒有神明。

  時年也是因天災而流落到景德鎮的小乞丐,識得幾個大字,僥幸跟了徐稚柳當書童,還有個體面的名字,不像黑子、二麻和三狗,說出去泯然於眾,不過一個記號,然這些死了連個聲都沒有的賤民,卻是他幼年的同伴。

  他們曾經為了一個饅頭大打出手,也曾為守護地盤被外來者打得滿地找牙,可自從徐稚柳把他們帶回窯廠,那樣的日子已經非常久遠了。

  這些年他沾了主子的光,活出了人樣,從裡到外都風光起來。

  有時候在窯廠碰見黑子幾個,總覺得他們還是下賤的,一副在泥濘裡打滾永遠無法翻身的賤民樣,和他不再是一路人了,故此會假裝不認識他們。

  黑子笑他變了,他張不開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想,直到今夜,他才發現自己沒有變。

  事實上,他希望自己變了。

  他偏袒公子,想要公子遠離汙糟的人和事,想要他年年歲歲更勝今朝,想要他事事兩全,可他還是不爭氣地哭了。

  他走在公子前頭,打著燈籠,聽那打更的梆子聲由近及遠,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忽而公子在身後道:“時年。”

  “誒。”

  他慌忙拿袖口擦眼睛,回過頭去,卻見公子正立在一面牆下。

  牆頭探出一樹梨花。

  公子停留了片刻,似乎是笑了笑,嘴角微動:“我好像看見一隻大蟑螂。”

  “蟑螂?哪來的蟑螂?”

  貓在樹杈裡的梁佩秋猛的捂住嘴,大氣不敢出!

  她是被發現了嗎?就因為她想仔細瞧瞧他的情況,沒忍住把頭探了出去?這就被抓著了?
  過去她常來偷看他巡夜,從不曾被發現的呀!今晚怎就露餡了呢?

  如此想著,卻聽見“咚”的一聲,樹梢微動,一枚小石子飛了過來,正中她小腿肚子。

  她忍不住“哎喲”一聲,雖聲音極低,但恐怕還是傳了出去。

  牆後安靜了半晌。

  徐稚柳複又開口:“時年,你看今晚的月亮。”

  時年抬頭。

  哪有月亮啊?
  梁佩秋也跟著看去,睜大了眼睛端詳再三,確實沒有月亮,可他為何無故提起月亮?

  這麽著,想到方才時年一路哭哭啼啼的樣子,而他又兩次點到時年的名字,她頓時恍然。

  他當真是極好的人,心裡那般難過了,還要憐惜他的書童。

  梆子聲徹底遠去了,三更一過夜色愈深。

  獅子弄清涼寂靜,冷風刺骨。

  徐稚柳接著問:“是不是又大又圓?”

  這時,不知從哪冒出顆腦袋,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哎呀,好大的月亮呀!”

  這誰呀,睜著眼睛說瞎話,嚇人一跳!時年跺跺腳,提起燈籠朝他看去。

  梁佩秋臉頰紅撲撲的,說:“真是又大又圓。”

  徐稚柳抿嘴一笑。

  時年的心驀的被熨帖了。

  公子是在哄他嗎?難得還有個睜眼瞎配合。

  眼前這傻子,他確也知道對方的來歷,茶館裡說遍了的,湖田窯的對家、安慶窯的後起之秀,還是他家公子命定的克星。

  呸,哪門子的克星?他家公子頂頂好,誰也比不了。

  隻兩回接觸下來,發覺他人還不錯。眼下配合公子哄他高興,他心間升起一股暖流,既覺莫名,又覺心安。

  他喃喃的:“這月亮真好。”

  直到很多年後,當他跟在這牆上少年身後一步步重新丈量獅子弄時,他才明白為何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圓?

  原來這世間圓滿,永在昨日。

  不過在眼下,他很快反應過來,一揚眉,抹去臉上的淚花質問道:“你怎的在這後頭?”

  梁佩秋頗有點被人現場抓包的窘迫,掀起眼角偷偷覷了眼徐稚柳,見他好整以暇,似乎也在等回答。

  她忙一回頭,反問道:“噯,你上次不是問我之前是不是見過?”

  徐稚柳煞有其事地點頭。

  她說:“確實見過不止一次。”

  其實他們見過許多次,甚至在年少時還有一段同窗之誼,隻他不記得了,不過不要緊,那是小梁秋一個人的秘密。

  和任何人無關,她一個人記得就好。

  至於眼下這情況,她真摯地表示:“湖田窯的下弄和安慶窯上弄,隔著一座小山頭,爬到樹上正好可以看到你、你們窯廠的情況。”

  所以這是他覺得她眼熟的原因?

  難怪每每夜巡至獅子弄,總感覺身後有雙眼睛。隻對方似沒有敵意,如若不然,此前有太多的機會可以對他下手,加上夜色濃稠,他就未放在心上。

  偶然一次聽到一聲痛呼,似曾撞進過一雙眼眸,不過轉瞬就不見了,大概是從樹上掉下去了吧?

  隻為何這麽巧,每每總在他巡夜時分,她才出現?

  時年嘴快一步,替他問出了疑惑:“你大晚上的不睡覺躲在樹上偷看我們窯廠,是何居心?”

  “我、我只是好奇罷了。”

  “好奇?”時年拔高音量,“你哄三歲小兒呢?”

  他當即轉頭,對徐稚柳道:“公子,這人定不安好心,將他捉去三窯九會,叫大家看看所謂小神爺的真面目。”

  梁佩秋自知理虧,抱起腦袋往胸前一埋,後背接連幾個大起伏,末了在手臂縫裡偷看徐稚柳。

  一雙小鹿似的眼睛忽閃忽閃,帶著些許的慌張和羞赧。

  其實她可以不鑽出來的,就此跑掉也沒什麽,他總不能貿貿然到安慶窯去查訪。

  隻他猜到了,料定了,而她又一心想哄他高興,腦子一熱,就沒顧得上後果。

  眼下被時年堵得啞口無言,她左右為難,隻得巴巴地望向他,眼神裡透著求救的意思。

  他分明都猜到的!
  徐稚柳確實猜到是她。這地段連接著湖田窯和安慶窯的上下弄,他早前在地圖上看過,雖已然到了安慶窯的最西南角,但仍屬於其范疇。

  躲在樹上的人既沒有壞心,又有些說不出的熟悉,他想遍安慶窯,除了她似乎也沒別的人選了。

  一詐,果真是她。

  他唇角的笑淡淡的,好似風一吹就散。

  他緩緩開口:“梁佩秋,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說實話。”

  梁佩秋嘴巴一扁,渾然沒了平日英氣十足的俊俏樣,整一個蔫了吧唧的小菜花,透著股惹人憐惜的無辜與委屈。

  “我、我……”總不能說她仰慕他吧?
  她說不出口。

  可是,除此以外還能如何解釋自己荒誕的舉動?

  正當她左右為難,不知編何借口時,徐稚柳再次開口:“我信你。”

  “公子!”

  時年還要再說什麽,徐稚柳讓他先行一步。

  待時年提著燈籠走出幾米遠,徐稚柳方才步到樹下,仰頭看上方的人。

  此時光線晦暗,兩人頭頂唯剩一泓月色。

  徐稚柳的聲音清朗而清晰:“梁佩秋,我希望以後我們能常見面。”

  “你的意思是……”

  “像尋常窯口的往來那樣走動,或者,可以比尋常窯口的關系更近一些。”

  梁佩秋按捺住起伏不定的胸口,聲音幾乎發顫:“你是說,你願意接納我成為你的朋友?”

  徐稚柳點頭:“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當然願意!”她迫不及待道。

  說完,她又看他一眼,恰撞進他含笑的眼眸。

  這應是他自知道黑子和三狗被害死後唯一真切的笑,那麽真實而動人。

  在這個夜深人靜的巷弄深處,在話本子寫定的鹿死誰手的結局裡,他沒有因為身處對家提防和疏遠她,而是由心而動,向她走近了一步,又一步。

  梁佩秋心跳加速,身下的枝丫跟著亂顫。

  她手一抖,一朵梨花墜落下去。

  她“哎呀”一聲伸手去抓,他剛好抬手。

  那梨花落入他掌間。

  她的指尖劃過他的手背,兩人俱是一愣。

  似有暗香在夜色中浮動,想起她飽滿的朱唇和若有似無的苦橘的芳香,徐稚柳神思有一瞬恍惚,繼而才道:“以後有什麽事盡可來找我,今晚也多謝你了。”

  他說的是哄時年高興之事。

  他對她實在說了太多聲謝,她不想接受,私心裡把這些都當作對他年少時每一次援手的回報,把頭搖成撥浪鼓,又不住地擺手。

  徐稚柳見他委實真心,隻這模樣到底有幾分傻,一時忍不住笑了:“你退燒了嗎?記得多喝幾碗薑湯。”

  “好。”

  “早些回去睡吧,我走了。”

  “好。”

  待他走遠,梁佩秋才戀戀不舍地爬下樹,回到房間。

  鬧了這麽一回,病情都好似減輕了,她整個人精神十足,在床上又翻覆許久才沉沉睡去。

  她卻不知,就在那牆角不遠處的竹林裡,一直有個身影注視著她。

   王雲仙:說好的困了要睡覺呢?讓我來看看是誰勾引得你滿口胡言!

    柳柳:是我。

    秋秋:不要怪他,都是我的錯。

    王雲仙:好大一出戲啊!(內心os:嗚嗚嗚嗚秋秋好生偏心)
    這章是不是很甜呀?個人非常喜歡的一個情節!這次是柳柳朝秋秋走了一步。本君要讓柳柳知道,這世上沒有那麽多的巧合,都是有心人的蓄謀已久罷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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