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很平靜也是一雙十分漂亮的眸子。 這便是扶蘇的眼睛,被嬴政此刻審視的東西。在嬴政將“我欲立你為太子”的話說完以後,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一雙眼睛。
似乎是扶蘇神經反應遲鈍了許多一般,直到十息過去之後扶蘇才反應了過來。雙頰緋紅,呼吸有些頻繁,腦袋低了下去。開口道:“父皇厚愛,孩兒眼下卻不能接受。”
嬴政朗聲大笑,卻引起身上沉屙咳嗽了起來。扶蘇見狀,駭了一跳,連忙過去給嬴政按摩。在隴西的那一兩個月裡,扶蘇幾乎一有空便和月芷膩在一起如同一個剛剛初戀的少年一般。當然,月芷作為一名墨家內第一神醫手段當然是不凡的。耳濡目染之下,扶蘇也受益頗多。其間,對於一些常見病患的處理手段也學了幾分。甚至還從月芷手中學了幾招按摩的手藝,卻不想,第二個受到扶蘇這待遇的卻是自己老爹。想此景,扶蘇心裡有些沉重。
按摩了一會,嬴政也的症狀也漸漸消去。臉色仍舊有些發白,嬴政歎氣凝視扶蘇,看了許久。道:“你以為我是在試探你?”
扶蘇看著窗外,此刻湛藍的天空下雲朵柔柔的樣子可愛得緊。搖頭道:“父皇過慮了。眼下隴西剛剛平亂,山東各郡又是危機重重這……”
扶蘇話還沒說完,始皇卻打斷了扶蘇的話。談話之中,打斷別人說話是一種失禮的行為,更別說是作為天下禮儀學的最嚴謹的皇室了。始皇的動作讓扶蘇有些疑惑,卻沒有說話。而是看著始皇,順從地停了下來。
始皇嬴政手中把玩著棋子,此時卻沒有在指尖飛舞起來而是安安靜靜地在五指間緩慢地磨蹭著。沉吟了會,嬴政道:“隴西的叛亂令我很震驚。難道萬民黔首都生活困頓到活不下去了?”
說完,手中那枚棋子重重落在了棋盤上。聲音清脆,卻令扶蘇有些開心。
黔首說不上是什麽褒義詞,可比起秦朝以前各國政府對百姓的稱呼就有進步了。至少,秦朝政府認為黔首是對百姓地位提升的稱呼。而這樣的稱呼能始皇口中說出來,至少說明嬴政還是不糊塗的,對民生關注的。不像一些老貴族,對平民蔑視踐踏,稱呼也頗為難聽。更不要想他們能對民亂有幾分認識了。
看到始皇落子,扶蘇迅速跟上座子。這是圍棋,兩方都迅速座子在四角各方一子。盡可能削弱先手的優勢,是古代圍棋的一種平衡的方法。與上次同樣,是始皇執白子,而扶蘇執黑子。始皇先行,扶蘇迅速跟上。
扶蘇接上話頭道:“父皇,隴西實為富庶。並非貧瘠之郡。”
說完這一句,扶蘇有些忐忑地看著嬴政。在這裡,扶蘇是留了個小心眼的。說話說半截,是想勾起嬴政的注意。
卻不想,扶蘇說了。嬴政只是輕輕一笑便默而不語,繼續認真落子趁著扶蘇不注意又掃落了幾枚黑子。弄得扶蘇趕緊將注意力拉回來心中急忙想著應對之法。
正當扶蘇想好了措辭後,嬴政卻又開口將扶蘇的話語堵在了肚子裡。道:“隴西的情況,你去過,最清楚。我想知道最真實的!”
扶蘇張張口,神色有些凝重。道:“隴西重商,西行商路可通西域諸國。西域諸國富庶,香料珍寶數不計數。這些在西域諸國價賤,於秦國華族卻貴重。隴西諸商人溝通西域,將大秦之物交易於東西兩方,獲利十數倍乃至百倍實乃一條黃金之路。故而,兒臣說隴西富庶。”
華族就是漢族的前身,也是相對於外國時稱呼自己民族的說法。
始皇嬴政神色淡然,沒有表態仍舊是繼續落子好似這棋盤有莫大的吸引力一般。良久,開口道:“重農抑商,這是國策。”
扶蘇心中有些失望,卻也不說話。重農抑商,各國都有體現其中以秦最為重視被是為是國策不可動搖。
扶蘇將這條商路拋出來本意是想幫助解決眼下朝堂的財政困難,連帶著,也解決眼下隴西困頓的情況。
畢竟,隴西普通百姓會跟著魚家叛軍造反,說到底是沉重賦稅和繁重徭役下對朝廷的不滿和發泄。若是能將隴西普通百姓的收入水平提上去,通過組織商路來解決因為戰亂和諸多原因破產的失地農民的生計問題。這些都是扶蘇在隴西時就開始解決的問題。
看到扶蘇臉上的表情,嬴政開口道:“隴西的情況你不必擔心。魚家雖說是國朝重臣,可比起那些蛀蟲也好不到哪裡去。你若能再殺幾個我也願意。可惜了……眼下情況你也清楚,不允許。隴西的世家豪族,包括你所說因為絲綢商路而崛起那些豪族都被你給鏟除了乾淨。這一次叛亂固然讓朝廷因此多了幾分動亂,但也好,隴西好生經營也能安穩十數年……”
扶蘇有些吃驚地聆聽著這個父皇對隴西局勢的講解,聽完嬴政的話,扶蘇默然不語心中卻是感歎自己的無知。
扶蘇靈魂之中是一名穿越者,當然有著穿越者對這個世界人莫名高人一等的想法。幾乎每個穿越者都以為能夠憑借多出幾千年的見識便可一往無前所向披靡,卻不知這想法單純幼稚地可笑。
扶蘇腦海之中有的當然是後世經商致富的想法,這個法子本身不錯,可卻達不到對隴西處境的改觀。雖說扶蘇在隴西時將情況穩定了下來,可也是借著嬴政所言豪族盡去才能使得隴西得到改觀。
扶蘇在隴西的那段時間與其說是本身政治手段高超讓隴西矛盾緩和,黔首安居樂業,還不如說是沒有豪族後本身矛盾依然緩和,扶蘇只是做了一個合適的推手罷了。
秦漢時期,一個不停的矛盾就是政府和豪族之間的矛盾。
這個矛盾時有緩和時有尖銳,緩和的時候社會穩定安居樂業,尖銳的時候豪族門閥坐大,土地兼並嚴重,普通民眾生無活路隻得造反。
強勢政府時,如秦始皇嬴政在位時,中央政府強勢力量雄厚豪族不得不潛伏不敢亂動。但當中央政府勢弱時或者中央政府施政錯誤時,豪族門閥坐大,土地兼並,威脅地方穩定隱隱割裂地方。於是每朝每代都有為打擊地方豪族世家,抑製土地兼並的行動和政策。
扶蘇偏執地以為後世那一套法子能擁有,於是推動隴西成為商業基地將西域的東西發賣到中原,將中原的東西發賣到西域,賺去高額的利潤。這個法子不錯,卻只能肥了那些跟風而來的商人,最多也只能惠及扶蘇手中這一系主持隴西絲綢之路的人。
對於隴西而言,抑製兼並,使得民眾耕者有其田才是正理。這也是自扶蘇歷任後郡守施政的主要方略。
扶蘇起身,深深一拜。嬴政沒有說話,示意扶蘇繼續下棋。
若有人看到這對父子的情況,恐怕會驚呼起來。這皇帝不是皇帝,皇子不是皇子。除去那身衣服,誰都只會以為兩人只是忘年交罷了。
的確,始皇作為天下第一個皇帝,心思哪能常理揣度。而扶蘇,作為穿越者,條條框框並不能約束到扶蘇。於是,這對被分隔太久的父子竟然如同忘年交一般開始下棋。而始皇嬴政似乎也褪去了皇帝外衣下計算來計算去的政治思維。拾起有些陳舊的親情匯合著對帝國未來繼承人的期望開始和扶蘇交流。
扶蘇沉默地下棋,過了會開口道:“父皇。你這般說,這倒是更加確定不夠太子的才能了。”
嬴政歎息其看著被扶蘇掃落去的幾枚棋子,沒有借口反而道:“棋藝比起以往倒是精進了許多。”
扶蘇回道:“身為父皇長子,若不能好生努力。哪有顏面做這個所謂……大公子!”嚴格來說,扶蘇是帝國的皇長子,並非民間所稱的大公子。皇長子,是正式的稱呼。
嬴政點點頭:“長幼……不能和啊。”
扶蘇眼神有些黯然,沒有過多掩飾繼續下棋。棋盤上扶蘇已然佔據了優勢,扶蘇腦子聰明對陣的又是一個久患沉屙的老人,勝之不武的結果讓扶蘇有些煩悶。
中國人講究含蓄,扶蘇的話幾乎說的很明白了。嬴政開頭將話題提起,扶蘇也就跟進,幾乎就是明著說要始皇確立立嫡了。卻不想,嬴政顯然沒有決斷長子和幼子之間的取舍。
若是扶蘇依舊是那個軟弱性子也許嬴政早就偏向了胡亥,就沒這麽多牽扯。可扶蘇的表現出奇的閃耀,難道又要將扶蘇給貶出鹹陽才行嗎?所以,扶蘇為了盡早了結這事都快擺出逼問的架勢了。但嬴政仍舊是回避了……最後一句長幼不能和幾乎就是言明了不做取舍,也就是不立嫡!
扶蘇眼下幾乎都有些懷疑自己這次主動出擊是否真的正確了,扶蘇想要做出最後的挽回,想要從中央出發找出治療整個天下沉屙下的藥方。卻不想,病者的監護人竟然還猶豫著下一任監護人的人選而不去治療。這讓扶蘇心中悲哀沉鬱無限。
扶蘇此次主動出擊打破了鹹陽的寧靜,卻不想……嬴政竟然根本就沒有下定立嫡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