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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宋》第114章 左相
  第114章 左相
  偏堂上安靜了一會,聶仲由看著李瑕,眼神仿佛像是老父親一般。

  畢竟是九死一生,別後重逢。

  李瑕卻是平平淡淡的,道:“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聶仲由點點頭,由衷地笑了笑,道:“你放心,右相一定會把林子和老劉救出來,我們……”

  李瑕忽然問道:“你是怎麽回來的?”

  聶仲由道:“我方才和右相說過……”

  “方才你說的太含糊,但在龍湖時的情景我知道。”李瑕道:“換作是我,那樣重的傷,我逃不掉,所以好奇你是怎麽逃回來的。”

  聶仲由沒有回答,沉默了許多,問道:“你信我嗎?”

  “你要讓我信你,你該實話實說。”

  “實話實說,我絕不會背叛大宋,也絕不會背叛右相與弟兄們。”

  李瑕道:“不願說?”

  聶仲由歎息一聲,眼中有些為難,卻還是極堅定地道:“我絕無背叛。”

  李瑕道:“我只在乎一點,說好給我的武職能兌現嗎?”

  聶仲由道:“你放心,我雖回來了,但功勞還是你的。右相想讓你入太學,遠比你從軍要好。你犯過案,舉薦你入太學其實比給你個武職更費力氣,右相是真的很欣賞你才這般安排。你年歲還小,往後能科舉入仕,何必與我輩粗人刀頭舔血?”

  “我不考科舉,只要一個地方武職。”

  “太學有多好你還不知,如我與陸鳳台拚一輩子,也不過如此。但你不同,你走仕途將大有可為,唯有文官能入主樞密院,掌軍國大事、調天下兵馬。你若有志向,三四十年後……”

  “三四十年。”李瑕輕呵了一聲,問道:“你不是說討厭文官嗎?”

  聶仲由沉默了。

  他確實記得,在最早認識李瑕之時就這麽說過。

  “我只是覺得,你當文官會與那些人不同。”

  “按我們說好的條件來。”李瑕道。

  聶仲由歎息一聲,道:“好吧,只要你不覺得可惜,入蜀領兵不過右相一句話的事。”

  “嗯。”

  在敵境的生死與共、重逢時的欣喜,似乎都冷淡下來,氣氛有些沉默。

  如果林子、劉金鎖沒被捉,現在或許該是把酒言歡的時候。

  聶仲由道:“你父親失蹤了,我幫你找找吧。”

  這事他之前便與李瑕說過,此時再提,也許是因為滿腦子想著幫李瑕做點什麽。

  “好,找找吧。”李瑕點點頭,又問道:“韓老的兒子呢?”

  “放心,右相派人安置、照顧著。等救出林子,找到韓老,就讓他們團聚。”

  到這裡,該寒暄的也寒暄完了,李瑕問道:“你覺得林子與劉金鎖是誰捉的,我們又是被誰出賣的?”

  聶仲由想了想,道:“你可知道丁大全?”

  “聽說過。”

  “必是丁大全奸黨所為,既是因他與北邊有勾結,意圖毀滅證據,或是爭奪功勞,謀奪相位。”

  李瑕問道:“為何如此確定?”

  “我們在廬州遇到的淮西製置副使,袁玠,他與北面漢奸張家暗中聯絡,你我親眼所見,此人正是丁大全的走狗。”

  ~~
  朝會之後,程元鳳往左相謝方叔的公房走去。

  一條禦街擠著三省六部五府,還有太廟、大佛寺,以及各個司局和巷坊。就算是當朝宰相的公房也不寬敞。

  程元鳳一路上看著,隻覺朝中官吏著實是太多了。

  “右相。”

  “右相……”

  一聲聲恭敬的呼喚聲中,程元鳳到了公房前,自有屬官推開了門。

  “左相,右相來了。”

  謝方叔正伏案疾書,聽得動靜抬起頭,拱手道:“訥齋公,怎親自過來?”

  他時年五十五歲,比程元鳳還小兩歲。

  “瀆山公,你這是在……”

  謝方叔道:“寫辭呈。”

  程元鳳長歎一聲,道:“何必如此?”

  謝方叔搖了搖頭,仿佛心力交瘁。

  “淳祐六年,我上表請限民名田、抑豪強兼並之患,始得官家信賴,至今十載。淳祐十一年,官家授金印紫綬,官拜宰相,托付天下萬機,至今五載……”

  程元鳳道:“是啊,瀆山公不畏權貴豪強,直言切諫。‘國朝駐蹕錢塘百二十余年,外之境土日荒,內之生齒日繁,權勢之家日盛,兼並之習日滋,百姓日貧,經製日壞,上下煎迫,若有不可為之勢!’字字懇切,言猶在耳。”

  謝方叔道:“可又能如何?上表限田十載,拜相五載,然則豪強兼並之患,至今而極。限田之令,朝廷付之悠悠。既碌碌無為,我不如請辭,換能者居之。”

  程元鳳上前一步,目含誠摯,道:“不可如此,你難道要將國事付托於丁大全?”

  “朝中還有訥齋公你……”

  “你請辭了,他們還會放過我不成?”

  謝方叔訝道:“他們也開始陷害你了?”

  話到這裡,兩人終於真誠了許多,不再相互用敬稱,坐近了些,壓低聲音長談。

  “宮門題字,果真不是你手下人擅自所為?”

  謝方叔道:“‘閻馬丁當,國勢將亡’,看似在罵奸黨,實則觸怒官家至深,將我等架在火上烤,我若有這般糊塗腦袋,還戴烏紗帽做甚。”

  程元鳳道:“那便是奸黨自己寫的?‘國勢將亡’四字直指官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呐。”

  “好一招飛冤駕害。”謝方叔長歎道:“昨日,官家召我進宮,談及了當年吳潛之事……”

  這事不用謝方叔說,程元鳳自是知道。

  淳祐十一年,謝方叔任左相、吳潛任右相,兩人之間有些權責衝突、分朋植黨,惹得官家大怒。興昌元年正月,吳潛罷相。

  之後,董槐任右相,此人剛直,彈劾丁大全,反遭其噬,被放逐出臨安城,程元鳳始任右相。

  昨日官家召見謝方叔,意思也很明顯了。

  ——你謝方叔先是與吳潛黨爭,朕信重你,連換了兩任右相,但你沒完沒了是吧?又要和丁大全搞黨爭,在宮門上題字罵朕亡國之君?逼迫朕?
  果不其然,接下來,謝方叔又道了一句。

  “官家問我,欲為獨相否。”

  程元鳳微微一凜,歎道:“言重了。”

  謝方叔歎道:“閻妃、董宋臣等人日日向官家哭訴。我等外臣,有口也辯不清……”

  程元鳳沉吟道:“事已至此?題字之人找出來否?”

  謝方叔道:“已命臨安府嚴查,但全無頭緒。”

  “有宮門題字之本事,豈是好查的。”

  “是啊。”

  “不如……”

  程元鳳使了個眼色。

  謝方叔搖了搖頭,道:“不妥,若定案之後,再被翻了案……不妥。”

  兩位宰執又是一聲長歎。

  “原以為位登宰執可放開手腳振興社稷,未想深陷朋黨交爭,不能自拔啊。”

  “為之奈何?歷任宰相誰非如此。”

  “是啊。”謝方叔道:“先帝時,開禧三年,史彌遠槌殺韓侂胄;嘉定四年,殿前司、步軍司軍官謀殺史彌遠,未成;嘉定十四年,殿前司軍官再次謀殺史彌遠,又未成。

  今上即位,史彌遠、史嵩之叔侄相繼專權,一場端平之敗,局勢更壞。淳祐四年,杜范終於拜相,驅逐史嵩之黨羽,短短一年,史嵩之接連毒殺右相杜范、工部徐元傑、臨安知府劉漢弼,駭人聽聞!”

  “慎言。”程元鳳道:“毒殺之事尚無確鑿證據。”

  “確鑿證據?”謝方叔道:“史嵩之得知杜范平素嗜書如命,以毒藥塗於書籍,叫人獻去,杜范旦夕翻閱,毒氣蒸目而亡。人證物證俱在,還要何證據?!”

  “陳年舊案,罷了吧。”

  謝方叔道:“可這相位爭鬥之烈,卻可見一斑。”

  程元鳳點點頭。

  謝方叔道:“我隻盼能為社稷謀實事,實無意黨爭,宰執亦非我所願,當年是諸公以‘宰相須用讀書人’罷了趙葵相位,我不得已而拜相。”

  “是。”

  “我與吳潛,雖有政見不合,絕無私怨。”

  “是。”

  “董槐遭丁大全迫害,我竭力保全。”

  “我明白。”

  “但在群臣眼中,我終日勾心鬥角;在官家眼中,我排除異己,欲為獨相。”

  程元鳳勸道:“不必如此,事或有轉機……”

  “去相不遠矣。”謝方叔頹然長歎。

  歎罷,他指了指公房中的一疊疊公文,那皆是他嘔心瀝血擬出的治國良策。

  “我非為個人前程,所慮者,邊境戰亂不止,田地日漸荒蕪;治內人丁增長,兼並愈演愈烈。

  所慮者,權勢多田之家,賦稅、勞役不容以加之;少田之民無以為計。

  所慮者,兩淮屍莩於野,西蜀白骨如山;臨安猶隻聞管弦鍾鼓之聲。

  我所謀者,官家勿因貴近之言而動搖初意,臣僚勿因私怨爭鬥而廢良策,則天下幸。

  然則,為相不能一展抱負,終日蠅營狗苟,那不如歸去罷了。”

  謝方叔這麽長一番話說完,程元鳳終於沒了耐心,拋出了今日過來的真正目的。

  “今歲四月,我與賈師憲派了一批人北上開封……”

  謝方叔驚訝了一下,道:“為了趙葵說的那份情報?”

  “是。”

  “你們糊塗!糊塗!一旦……”

  “此事是官家應允……”

  謝方叔大怒,喝道:“若再來一出端平入洛,你擔得起嗎?!”

  程元鳳道:“情報已經拿到了,但北上之人出生入死回來,卻被丁大全捉了。”

  “拿到了?被捉了?”

  “確認拿到了,趙葵所言不虛。事已成,你我再爭執也無益。”

  謝方叔問道:“丁大全要爭功?”

  “是。”程元鳳沉吟著,又道:“此事本是我與賈師憲謀劃。如今,人已歸,賈師憲卻不告知,反遣人盯著我的宅邸,不讓他們與我接觸。”

  “賈似道……欲獨佔功勞?”

  “是。”程元鳳歎道:“丁逼迫甚急,賈不可靠。我唯有來找你。”

  謝方叔沉吟不語。

  “丁大全與北面有所勾結。”程元鳳提醒道:“淮右、袁玠。”

  謝方叔已完全明白了程元鳳的意思,終於叱道:“丁大全好大的膽子!”

  “當務之急,該將人救出來,加上情報,便是鐵證如山。”

  說到這裡,程元鳳臉一板,鄭重道:“忠義之士浴血歸來,反遭奸黨迫害,此事便是鬧到禦前,我也與丁大全鬥到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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