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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宋》第948章 古戰城南
  第948章 古戰城南
  “結陳背南河,指顧望城北。冠軍申號令,謂彼是勁敵。”

  耶律鑄正在寫長詩,記述今日擊敗海都這一戰。

  與金蓮川幕府的文人們不同的是,他沒經歷過亡國的悲哀,他身為丞相耶律楚材之子,從出生起就是達官顯貴。

  他人生中唯一的檻就是卷入了失烈門謀反案,險遭處決,幸為忽必烈所救。

  除此之外,事事順遂。

  這樣的耶律鑄,保留了這北方絕大多數文人所沒有的飄逸、灑脫。

  “今朝一戰在,有國與無國。但得社稷存,此命不足惜。”

  落筆寫到這一句,耶律鑄已隱隱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哨聲。

  也許是有探馬回來了。

  但詩興正高,他不急著問話,繼續將後面的句子寫完。

  這方面,他頗有書生氣在身上。

  他更愛自己高雅的詩意,下意識裡也討厭聽那些醃臢的蒙古諸王聒噪。

  “風雲為動色,士卒為感激。奇正遽雷合,橫衝奮霆擊。”

  遠處忽傳來了殺喊聲。

  “敵襲!”

  “啊!”

  混亂的聲音由遠及近,速度極快,似乎真有敵人殺進了營地,正在“橫衝奮霆擊”。

  耶律鑄耳朵動了動,閉上眼,似歎了一口氣。

  再睜開眼,他依舊沒有轉身去應對,而是繼續落筆。

  “雌雄勢未決,忽忽日將匿。以劍指羲和,揮戈呼天日……”

  打了勝仗的豪邁壯闊還在詩中醞釀。

  “丞相!”

  一聲呼喝從帳外傳進來,打碎了耶律鑄詩裡的情緒,將他拉回了慌亂的、破碎的現實。

  “丞相!有敵軍偷襲,已經殺進來了!”

  耶律鑄身子一僵。

  才蘸起的濃墨滴在紙面上,蓋住了那個“日”字。

  他緩緩擱下筆,轉身,道:“請諸王來見我吧。”

  這動作顯得從容不迫,因為他知道,著急也沒用。

  想來,諸王必在飲酒作樂,就算自己先趕過去了,還是得等著他們。

  走向石河子城的小城頭,一路上耶律鑄都在思忖應對之法。

  他麾下有五千精銳怯薛,本是合丹留給他用於控制局面的,如今卻隻留了一千人在身邊,其余皆被他派去助伯顏追擊海都了。

  漠北諸王倒是還有近七萬大軍,可這些人無利不起早,整日隻知叫著要陛下到哈拉和林召開忽裡勒台大會。

  石河子城可為倚仗?

  海都就沒想過守石河子城。

  此城為唐代所建,歸屬於北庭都護府,土城牆只有一人高,經歷數百年從未修繕,殘敗不堪。

  作為當年唐軍營屯的駐地,城中最多只能容下兩萬人。

  今夜,諸王帶著各自的怯薛宿在城中,五萬余騎兵圍繞著城池,形成拱衛之勢。

  本以為這種布置能有效地應對敵軍,畢竟探馬打探到李瑕已從百余裡之外東撤,伯顏的三萬余人離得也不遠。

  結果,一被偷襲,石河子城那低矮的城牆反倒成了軍令通行的阻礙。

  話說回來,暫時並沒有軍令要通行,耶律鑄無權調動諸王兵馬,只能商量著來,要求他們征戰……

  耶律鑄走上城頭,聽著城外大營混亂的聲響,等著。

  等待的時候,他又賦了一首詩。

  “城高一百尺,枉教人費力。賊不從外來,當察城中賊。”

  腳下的城牆分明很低,城中顯然也沒有內賊。

  他卻覺得這詩應景,簡直是有感而發。

  好一會兒之後,醉醺醺的諸王終於趕到了。

  人未至,罵聲已傳入耳中。

  “額秀特!耶律鑄,我們都擊敗海都了,那敵人到底是從哪來的?!”

  “海都是你們擊敗的嗎?”耶律鑄在心中反問了一句。

  為了擊敗海都,伯顏已把十萬大軍中最能戰的三萬余人調走了,像是把骨頭也抽走了一般,剩下一灘爛肉。

  心裡罵過了,他嘴上卻沒說什麽,迅速指著城外道:“諸位宗王的怯薛軍都在城中,戰士們難免心慌,請派出各部怯薛軍出城迎戰,來敵畢竟人少……”

  這邊話沒說完,哈答駙馬已當先搖頭。

  “我看你就是奉了忽必烈的命令,要除掉我們,想騙我把怯薛調開。”

  哈答這麽一說,馬上便有宗王喝罵起來。

  “狗驅口,忽必烈是不是讓你把我們也殺了?”

  “別想調走我的怯薛……”

  蒙古語嘰哩咕嚕,直吵得耶律鑄腦殼疼。

  他揮了揮手,像是在擋住飛來的唾沫星子,最後終於大喝了一聲。

  “那就請諸王親自領兵去阻一阻敵軍!”

  他終於到了情緒失控的邊緣。

  然而,諸王顯然還是沒把敵軍當一回事,甚至還有人問道:“要我們出戰,大汗能賞我們什麽?”

  “伱和伯顏哄著孛羅赤攻打海都,可是給了他海押立的封地的。”

  “我們可以不要封地,但要成吉思汗的傳統!”

  “對!丞相要我們出戰,得答應勸大汗恢復成吉思汗的傳統……”

  忽然。

  “轟!”

  也不知哪裡一聲巨響。

  “殺虜!”

  漢語的呼喝聲遠遠回蕩開來。

  其後是沉悶的鼓聲。

  “咚!咚!咚……”

  唐貞元六年,北庭都護府治所失守之後,時隔四百七十余年,這也許是第一聲重新回響在這裡的屬於漢家軍隊的破陣鼓樂。

  就是普普通通的鼓點,夾雜著漢人、維吾爾人、蒙古人的喊聲,但這片土地上似乎有什麽東西蘇醒了過來。

  遺留了數百年的黃土城牆微微搖晃,抖落了滿身塵埃……

  ~~
  石河子城內,諸王到現在其實還沒看到敵軍的身影。

  畢竟七萬人的營地連綿開來足有數裡地,繞一圈也要小半個時辰。

  但黑夜遇襲,有的蒙卒被砍掉了手腳,正倒在地上哭嚎;有的蒙卒肚子被割破,也倒在地上哭嚎……

  “啊!”

  “啊!”

  黑夜加劇了這種痛苦、絕望,使得恐懼漫延。

  “敗了?!”

  哈答駙馬脖子一縮,瞪著遠處的火光問道。

  他從不屑到不知所措,只需要被嚇一下,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

  “真殺來了?”

  諸王大驚。

  前一刻他們還在討價還價,渾然不把宋人當回事,現在卻開始不安。

  越來越不安、焦慮、害怕。

  “不不……不會吧?合丹真是被這些宋人擊敗的?”

  “我要回斡難河!我要回去!”

  “這城牆要倒了吧?”

  已有宗王轉身就跑。

  耶律鑄微微愕然,連忙攔住。

  “諸王,我們還有七萬大軍,我們剛擊敗了海都,還能破敵的,只需要你們的怯薛……”

  “放開!我的怯薛要保護我!”

  “你們是黃金家族的子孫……”

  “滾啊狗驅口!”

  “……”

  哈答駙馬落在最後,轉頭看了看耶律鑄,又看了看紛紛逃竄的諸王,拍了拍自己剃禿的頭頂,跟著跑了。

  很快,城頭上只剩耶律鑄。

  他笑了笑,似乎輕松了許多。

  父子兩代都是大蒙古國丞相,看得最清楚,黃金家族早已開始腐朽,權貴們早已對治下的牧民實行最殘酷的剝削。

  窩闊台時期,斡亦刺部四千名七歲以上少女的血釀成了權力的美酒。貴由則是弱主當朝,后宮掌權。立國短短三十年間,腐朽程度已可與遼、金、宋比肩。

  是拖雷幾個雄才大略的兒子挽救了這一切。

  蒙哥汗即位以來,向西征波斯、滅木剌夷、滅阿拉伯;向南征高麗、滅大理,攻南宋,經略漠南,改用漢法,讓漢地源源不絕供應財賦,才使大蒙古國再次展示出強橫姿態。

  少有人能看到它被酒色泡爛了的肚腹,反而是不了解大蒙古國的外人還在不停歌頌“蒙古鐵蹄強大無比!”

  結果,阿裡不哥把這團腐肉拖到西域來丟人現眼了。

  這些分封在大蒙古國腹地的領主,旭烈兀西征沒帶他們;蒙哥汗南征沒帶他們;有長遠眼光的,這六年陛下也都收買了。

  只剩一群因循守舊、好吃懶做的蠢材們無路可去,為了財富跑來劫擄察合台汗國。

  就這樣一群貨色中,最像樣的幾個還被伯顏挑走了。

  而且居然還能挑出十分之三可帶兵打仗的宗親,黃金家族可稱得上了不起。

  蒙古牧民們跟著這些廢物還能遠征萬裡,確實都是天生的戰士。

  ……

  “李瑕今夜殺到石河子城,就像是殺到了哈拉和林,殺到了大蒙古國最廢物的一群人面前,狠狠地戳中了黃金家族的腐肉。”

  耶律鑄不再勸諸王,開始大罵不已。

  他已經盡力拖著這群累贅前行,累了,怒了。

  現在隻想渲瀉心中不滿。

  “知道金滅遼、蒙古滅金時是什麽樣嗎?一旦繞過外面的防線,殺到國都,就會看到帝國中心裡原來只有一群廢物在哇哇大哭!去死吧,也許你們這群酒囊飯袋死在今夜,才是大功於國……”

  隨著這些話喊完,心中的怒火一泄,耶律鑄閉上眼,無力地在地上坐了下來。

  敵人都還沒看到啊!

  至少還隔著五百步遠,但竟沒有一個統帥能保持冷靜。

  這成與敗的心理太難把握了。

  “要好處是吧?我答應你們,勸陛下回哈拉和林召開忽裡勒台大會。”耶律鑄自言自語地譏笑道。

  他其實知道,要讓諸王作戰,該給好處。

  這是強盜的習俗。

  但,他的皇帝陛下,不需要通過忽裡勒台大會來繼承大統。

  不能再有忽裡勒台大會。

  殺喊聲越來越近了。

  他卻懶得再看,腦子裡隻想著父親耶律楚材臨死前說的話。

  ——“我隨成吉思汗東征西討近三十年,不覺辛苦。然而,乃馬真後與諸王爭權三年,太累了啊……太累了……”

  耶律鑄喃喃道:“父親可知你走後六年大蒙古國汗位之爭猶不止?憲宗皇駕崩以來,又是六年……太累了啊。強盜就是強盜,怎麽拉扯也難拉扯成官軍……”

  他也累了,心想,就讓它分崩離析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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