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途中,遇到周問雲這樣的舊官僚,也確實叫林縛鬱悶。
林縛也沒有訓斥周問雲,不耐煩的將他打發走。
周問雲告退,坐在屏風後聽事的小蠻,走出來,看著林縛愁眉苦臉的樣子,笑道:“這個榆木疙瘩,看著不順心,將他踢走,換個能乾事的、原乾事的來當知縣,就行了……”
“這個周問雲,”林縛看著蘇湄與小蠻走出來,苦笑道,“他的腦筋雖然少,但能堂而皇之將這番歪理說出來,說明對我還是信任的,比起那些背地裡藏刀的人物,還是值得爭取的。再一個,留他們這些人,也能叫大家看到問題所在,而不是將問題窩著藏著,最後捅出什麽大問題,反而不好……”
“那你還是愁眉苦臉的?”小蠻問道。
“周問雲這些舊官僚,問題還是不大,真正的阻力,還是地方士紳宗族,”林縛轉身面對蘇湄、小蠻而坐,說道,“我是想到這上面,覺得事情難辦。揚子江沿岸的核心府縣還好一些,但偏離這些區域,一般的府縣,特別是縣以下的地域,還是叫士紳宗族把持著。你們算算看,灌雲縣,算上周問雲這個主印官,輔官以及吏員加起來,也就二三十人,而灌雲縣地廣百裡,人口有十五萬。不要說周問雲這樣的舊官僚抵製新政了,下面在地方稍有勢力的士紳宗族,想要抵抗新政,手段就多得是,新政就只能浮於表面,無法真正的執行下去……”
蘇湄說道:“新政實施以來,這些個士紳,非但得不到什麽好處,而且以往所享受的種種特權,又一次給你取消了個乾淨;雖佔有大量的田地,卻要承擔比基本田稅高一倍的稅負,心間怎麽沒有怨恨?諸大臣唯恐內衛司的工作不夠周密,偏偏你還渾不在意……”
“要想改變這個局面,還是要在縣以下廣設鄉司啊,不能叫縣以下的農村社會再叫士紳守族把持,”林縛說道,“單純的鄉司還不足夠,還要叫鄉司負責將從新政裡得到利益的貧農聯合起來,成立農會或者鄉兵組織,負責秋訓等事,才能將土豪劣紳的氣焰打壓下去……”
在林縛的計劃,也唯有等鄉司體系真正的建立起來,中樞的行政執行力才能滲透到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如今江寧治下有七百多個縣,要設六千到八千個鄉司,基層吏員至少需要三五萬人才勉強夠用。
眼下江寧、崇州、明州等地所辦的新學,每年也只能培養出千余的新政官吏來,這些文化水平較的人,主要還是補入中樞、郡司及府縣衙署。
林縛每年安排功勳老卒退役,他們則是當前建設鄉司體系的主力。但為了影響淮東軍的戰鬥力,每年也只能按排三五千功勳老卒逐漸的補入地方。
以這個速度,要將鄉司體系完善起來,至少需要十年的時間。
實際上,除了大量的基層吏員外,還需要一個能將鄉司體系支撐起來的財政來源。
為此,林縛在新稅政裡,將基本田稅及市商稅都劃為地方;而由戶部控制的、主要來源於田賦與口賦方面的歲入,將從原先的一千萬兩銀的基礎上銳減五成。
所有的事務都是一環套一環,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整個新政推行就行遲滯下來,甚至會走回舊路。
林縛將宋佳以及陪同宋佳的左氏姐妹及入江綾織喚來一起用餐,入夜後也不得消停,一封從浙西傳來的急函,再次在深夜將林縛從床榻上喚起。
浙西今年大旱,波及有二十余縣,甚至江西上饒等府縣也有影響。入秋後,浙西的旱情嚴重到不得不使中樞直接介入救災工作,林縛派孫敬堂為救災大臣,親赴浙西聯合兩浙宣撫使司處置救災事務。
夜裡從浙西傳來的急函,是孫敬堂赴浙西後,對災情的進一步調查。
浙西及江西東南部二十余縣受大旱波及,差不多有近四成田地兩季絕收,其他糧田也是普遍減產,二十余縣受災,涉及兩百五十多萬人口。
這次的浙西大旱,跟崇觀八年秋後的河南、關中大旱情況相似,甚至還要更嚴重一些。
元越的崩潰,燕胡南侵只是一個因素,因河南、關中旱災而引起的、歷經數年才平息的中原大亂,則是更主要的因素。
河南、關中大旱,從崇觀八年秋後開始,延續到崇觀九年,差不多也有二十余縣連續兩季絕收。而當時中州郡司及燕京的財政能力已經給南北兩線的戰事消耗乾淨,又沒有淮東錢莊這樣的機構,為中樞財政提供足夠的彈力,救災不力,使得疫病橫行,餓殍橫野,前後導致近百萬的災民外流。
而災民外流,衝擊周邊府縣,則形成更大規模的流民,最後差不多有兩三百萬流民湧入江淮地區,底下又有劉安兒等野心之徒掀風鼓浪,最終醞釀出席卷中原的淮泗流民軍大亂。
故而在浙西出現一季絕收的大旱情之後,樞密院對待浙西的旱情,也是額外的緊張,先是三番數次的申令兩浙宣撫使司重視災情,最後還派在救災及民眾組織上有豐富經驗的孫敬堂去浙西救災。
林縛對孫敬堂提出兩點要求:一是不能叫無組織外流的災民衝擊周邊府縣,再一個不能叫人有人餓死。
孫敬堂的急函,除了對災情做出進一步的調查結論外,也開出一大筆的援災清單來。最根本的一項,就是要從外圍府縣調二百萬石米糧進入浙西,需要中樞為此撥三百萬銀元的救災專款。
換在舊時,三百萬銀元是一個大得叫人咬舌的數目。
兩浙宣撫使司以及按察使司,都在孫敬堂的急函上副署,林縛輕歎一口氣,說道:“又是三百萬銀元的額外花銷,林夢得大概頭髮又要愁白幾根了……”
“本以為今年不打大仗,能緩一口氣,沒想到節余下來的財力,又叫浙西大旱消耗乾淨,夢得公的心情自然不可能會好。”宋佳笑道。
“要是僅花三百萬銀元能將浙西的問題解決掉,支度司還是能勉強承擔的,”林縛說道,“不用加稅,也無需向淮東錢莊及殖商銀莊求助;浙西大旱,倒是好些人想看國公府的好戲,怕是要叫他們失望了……”
“上饒府也受涉及,官溪縣應處於旱災中心,但受災恰恰是二十余縣裡最輕的一個,甚至有余力向周圍受災縣供糧,看來築壩攔河一事,確實是大有裨益的……”蘇湄看著公函,說道。
官溪縣是上饒會戰的主戰場,為紀念此戰,才更名為官溪縣。
上饒會戰,林縛在杉溪上遊,攔河築壩,衝擊奢家在下遊所築的防線,開壩泄湖,將杉溪兩岸衝擊得面目全非。
戰後,為補償地方,林縛專門給官溪縣拔出銀款,在杉溪上遊修造永備性的攔河大壩。
除了開墾更多的良田外,主要還是用攔河大壩及水庫的形式,以緩解杉溪兩岸澇季過澇而旱災過旱的嚴重問題。
攔河大壩在去年秋後就造成,今年正式啟用蓄水。
雖說浙西涉及到江西部分地區的大旱,從入夏時就顯示出威力來,但攔河大壩還是在旱災之前蓄下一定的水量,而不是叫這些水源白白的流入贛江、再流入鄱陽湖,叫官溪縣這次較為輕松的渡過最嚴重時的旱季。
只是其他地方就沒有官溪縣這麽幸運。
造攔河壩,以改水文地理,調節旱澇,僅僅是古代水堰工程裡的一項;歷史要追溯的先秦時期,最著名的莫過於戰國末年的都江堰了。其時川西平原澇時水淹千裡,旱時又赤地千裡,在都江堰修造這後,才使得川西平原上近三百萬畝沃土,成為旱澇保收的良田。
浙西雖然處於南方,但澇時過澇、旱時過旱的情況也十分嚴重。其好就好在,周圍的浙東、浙北是糧食豐產區,故而每有災情,即使災民外流,浙東、浙北等府縣的承受能力也強,不至於引起大亂。
不過這次的浙西大旱,也是近百年來所罕見。
雖說孫敬堂這次從中樞請調三百萬銀元的救災款,從外圍府縣購兩百萬石糧進入浙西,當然不會憑白無故的發放給受災群眾。而是要拿這些錢糧在浙西修造水利、交通等公共工程,要受災群眾以工換賑,解決災後的溫飽問題,而這些大型水利、交通工程一旦修造完成,將能較為徹底的來改善浙西諸縣的基本面貌。
有孫敬堂在浙西坐鎮,中樞能拔出三百萬銀元,周邊府縣也能保證有兩百萬石余糧供應,浙西就不會出大問題,還能叫新政在浙西借這次機會更深入的扎根下去——林縛也松了一口氣,在孫敬堂的急函上簽署意見,連夜派信騎送往江寧,叫樞密院依製處置去。
新政,並不能一勞永逸的將末來可能會有的所有問題都解決掉,甚至新政本身會產生許多嚴重的問題。
林縛從來都不奢望一開始就有能力將所有的危機都事先消除掉,他最終的目的,也只是要建立的一個有彈性的中樞政權,建立一個在面臨重要災情及戰事甚至面臨敵國舉國入侵時,有解決重大危機能力的、有彈性的中樞政權。
一個國家、民族要延續千年、數千年,不可避免的會面臨各種各樣的嚴重危機,最為重要的是面臨嚴重危機時的處置能力;從來就不存在一個能在一開始就把所有危機都事先掐滅的完美政權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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