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胄有接受招安之意,但五島列島是九州島的西北門戶,無論是佐賀氏,還是九州島的其他藩國,都不會輕易答應整個五島列島或事實上或名義上劃入淮東軍的治轄。
有刺殺之事在先,淮東軍出兵松浦則師出有名。佔了松浦,將佐賀家的武士主力困在平戶島上,接下來就有更多的資本去談五島列島的問題。
即使刺殺非佐賀家所為,另有別家勢力在裡面搗鬼,也隻意味著佐賀氏已經陷入更大的危機中而已。
佐賀氏為擺脫當前的危機,與淮東軍媾和甚至暫時屈服的可能性就相當高,這便是林縛毅然出兵攻佔松浦、困佐賀氏於平戶島的本意。
築紫國的執政、佐賀氏的家主,佐賀賴源孤舟前來松浦自辯清白,林縛也大感意外,讓人將佐賀賴源帶進來,跟身邊的宋佳說道:“佐賀賴源過來,倒是出人意料,你覺得是好事,還是壞事?”
“就眼下來看,是好事;往長遠裡看,未必是好事。”宋佳說道。
林縛點點頭,承認宋佳的判斷無誤,佐賀賴源能不顧自身安危,隻身前來自辯清白,便有幾分雄主的氣度,便讓這樣的人物得勢,往長遠裡說,確實不能算好事,他見宋佳起身要避讓,跟她說道:“你坐這裡,與我一起會會佐賀家的執政大人!”
宋佳剛提起裙擺要站起來,聽林縛這麽說,遲疑了一下,終於是理了理裙幅,坐好,只是心裡有著別樣的感受。
除了內廷,郡府並無女官的設製,便是淮東軍司內部,也僅有廖廖數人認可她內典書的職使。
她平時女扮男裝,守在林縛身邊,別人即使看出來,也不會點破;她這時穿著鮮麗襖裙,以婦人的面目,陪林縛接見佐賀賴源,算什麽,算寵姬嗎?至少在佐賀賴源看來,她是寵姬的身份無疑。
宋佳心裡胡思亂想著,佐賀賴源與長崎秀鄉給帶了進來。
長崎秀鄉是獻城降臣,此前就見過;佐賀賴源四十歲左右,身材瘦小,其貌不揚,狹長的眼睛犀利,有著不甘屈服的意志。
林縛是興師問罪而來,心裡念著佐賀賴源是個人物,但不會待他太客氣,手撐著書案,身子微微前傾,盯著佐賀賴源,冷聲問道:“執政親自前來,倒不怕我捏造罪名誣你佐賀家?”
“上使率王師渡海而來,意在懲高麗之不義,又怎會妄起兵釁,加刀兵於扶桑?”佐賀賴源站在堂下,身材雖然瘦小,但闊步而立,氣勢倒是不弱,眼神只在旁邊的美豔婦人臉上停了一瞬,便落在林縛身前的書案上,姿態不亢也不卑,說道,“賴源清楚此節,能肯定上使不會對扶桑妄起兵釁。也正因為賴源能明白上使率王師而來的心意,又怎麽會派人刺殺上使,無故給佐賀氏招惹禍端呢?”
“你是說有別家在離間我與佐賀氏?”林縛哈哈一笑,說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兒好糊弄!我來福江島第二天,就遭十二名斥候武士刺殺。我實在想不明白,除了你佐賀氏,有哪家的動作能如此迅速!”
“刺殺確有其事,但實非佐賀家所為,”佐賀賴源說道,“賴源也知道佐賀實難洗脫嫌疑,唯有親自過來,才能自辯清白。若沒有人能料到上使會出兵剿福江島海盜,自然除佐賀家之外,沒有人再能在短短時間裡安排好刺殺之事。若有人能事前料到上使會出兵剿福江島海盜,自然也就有人能在佐賀家之前,在福江島布置刺殺之事!”
林縛與宋佳對望了一眼,暗道佐賀賴源還真是有雄辯的口才,他與宋佳也早就料到刺殺事有可能是秦子檀在裡面搗鬼,秦子檀與淮東鬥了這麽久,彼此間知根知底,能提前預料到淮東軍在海東的動作,不是什麽難以想象的事情。
另外,晉安、明州的海商與九州島南部的平氏多有往來,秦子檀說服平氏與奢家媾和,暗中布置這次刺殺事,比佐賀氏派人刺殺的可能性還要更高一些。
當然,林縛不會在佐賀賴源面前承認這點,唯有將刺殺的責任都推到佐賀氏的頭上,才能勒索更多的利益。
佐賀賴源說得頭頭是道,林縛只是問道:“你所說,倒不是一點沒有道理,但是誰會吃飽了撐著,要置我於死地?”
十二名斥候武士出身扶桑假不了,至少在表面上,扶桑諸藩國,唯有佐賀氏跟淮東軍在福江島的問題上有利益衝突,這一點不用明說,佐賀賴源是怎麽都賴不掉的。
“非是要害上使,派死士行刺上使,實則是有人想激得上使雷霆大怒,然後借上使之手,來害佐賀家啊!”佐賀賴源誠惶懇切,惺惺作態,就差當堂將胸膛剖開,自證清白了。
“執政胸有成竹而來,”林縛說道,“我便當一切都如執政所言,請問執政大人,真有人能事前料到本使會率兵攻打福江島寇,且與佐賀氏誓不兩立嗎?還是執政大人覺得本使好糊弄,編造出這麽一個人,就以為本使會信以為真?”
佐賀賴源哪裡會以為林縛好糊弄?
扶桑與中原的海貿規模近年來銳減,但海上商路斷斷續續的一直都沒有停過。無論是海盜也好,海商也好,多多少少,佐賀賴源對中原發生的事情能有些了解。
佐賀賴源知道眼前這個青年,近年來崛起於淮東,實在一地雄傑,心裡想:也許在他心裡,早就懷疑刺殺非佐賀氏所為,只是順水推舟,拿刺殺事作為對佐賀興兵的名頭罷了。
淮東軍與高麗人大戰在即,按照道理,斷無可能再跟扶桑島起兵釁,那林縛這次出兵松浦,本質上還是虛張聲勢!
佐賀賴源心裡暗恨,要是長崎秀鄉能守住松浦城,佐賀家自然可以不用理會淮東軍的虛張聲勢。
林縛狡口胡辯,佐賀賴源一時也難以強爭,堂下的氣氛陡然間就凝滯起來。
林縛眯眼看了佐賀賴源片刻,便側頭跟宋佳說道:“你去問問:派去上隅、日向以及太宰府的人,何時能夠取來回信?”
林縛的聲音不大,卻足夠讓佐賀賴源聽見。
經林縛這一提醒,佐賀賴源心裡陡然一驚。
長崎秀鄉在後面也聽明白了,背脊冷汗直冒。
扶桑名義上還是視大越朝為宗主國,扶桑臣僚若對宗主國犯下大罪,宗主國自然有征伐的權力。
通常說來,大越朝若對扶桑島直接用兵,扶桑諸藩國擔心自身的安危,會在太宰府的主持下,聯合起來對抗。即使其他藩國不會直接出兵,至少也不可能會拖佐賀氏的後腿。
什麽宗主國不宗主國,都是狗屁,最終還是靠實力說話。
但是林縛將刺殺的罪名加在佐賀氏的頭上,再邀平氏與近鄉氏來討伐佐賀氏,最後將佐賀氏的土地留給平氏與近鄉氏平分,事情的性質將有極大的不同。
已經沒有什麽實權的太宰府很可能不會再為佐賀氏出頭聯絡諸藩國,平氏與近鄉氏更不可能會主動抵製平分築紫國的誘惑!淮東軍只要將松浦城讓給平氏或近鄉氏中的一家接防,就可能從這件事件中抽身而去,集中兵力去對付高麗人。
一切權謀都必須以實力為基礎,沒有實力,根本就沒有談權謀的資格。
佐賀賴源心裡悲涼,這時候卻不得不低頭,雙膝跪地,泣然懇聲說道:“上使萬不可中了奸人的毒計啊。行刺上使欲害佐賀者,非平氏,即近鄉氏。上使萬不可輕信平氏與近鄉氏的片面之辭!佐賀氏真真切切是給冤枉了,請上使明察。”
“平氏與近鄉氏不可信,佐賀氏卻又能信了?”林縛冷笑道。
“上使在築紫遇刺,非佐賀所為,但佐賀推卸不掉護衛不力的罪責。佐賀家將傾向全力,為上使緝拿真凶!”佐賀賴源說道。
“本使如何能信執政的這些話?”林縛見佐賀賴源肯屈服,語氣也就稍和緩些。
“松浦、平戶、五島,請上使派兵守之。佐賀家一日緝拿不住真凶,一日無臉跟上使討回松浦、平戶、五島三地!”佐賀賴源跪在地上,懇聲道。
長崎秀鄉跟在佐賀賴源後面跪著,聽到執政大人如此說,心裡駭然。
一旦將松浦、平戶、五島割讓出去,除非能找到一個讓淮東軍滿意的替死鬼,佐賀氏至少在名義上將永遠失去對上述三地的統治權。
“執政既然這麽說,本使便信你一回又何妨!”林縛爽朗大笑,又說道,“本使便派船送執政回平戶島。想來一夜時間足夠執政簽押信書送回了。另外,還要請執政詔告國人,本使也會將信書示於太宰府及諸藩國!”
“多謝上使信任!”佐賀賴源心頭屈辱、悲涼,卻又不得不低頭言謝,當夜就乘船返回平戶島。
在亡族滅家的威脅下,佐賀賴源與山下敬吾等家臣雖然義憤,但又不得不屈服當前的形勢,忍辱簽下信書,將松浦、平戶、五島等三地作為抵押物暫時割讓給淮東軍監管。
元月二十四日,佐賀賴源再次乘舟渡海,返回松浦,代表佐賀氏正式簽下割讓松浦、平戶、五島給淮東軍監管的信書。信書隨後即詔示國人,在長崎城的佐賀氏也隨即取消對松浦半島方向的戰備跟戒嚴。
在信書傳報設於本州島奈良城的扶桑太宰府及諸藩國後,林縛於二松浦半島東側的海域,放佐賀賴源率千余武士及差不多數量的兵卒離開平戶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