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副導演消失在莊續騰的目光注視中,匆匆跨過拍攝場地的分割線,來到隔壁《超殺7》的拍攝現場。與旁邊歌舞片現場香粉和花瓣的味道截然相反,這裡散發著廉價番茄醬、糖漿和汗水的酸臭味,還矗立著十三個巨型肌肉棒子。
這些來自野猴幫的家夥並不懂表演,他們腫脹的腦子裡只有三種技能:服從、鍛煉和破壞。猴子、狒狒、猩猩、人猿和金剛,五個層級的管理鏈條足夠囊括幫派裡所有成員,這種簡單的控制方式可以降低腦力消耗,把更多精力放在身體鍛煉層面上。
只有野猴幫的人能夠命令野猴幫,一個歌舞片副導演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他小心繞開那些“猩猩”,從攝影機和燈光後面穿過,找到正在用大拇指和中指揉捏眉毛的動作片導演。那是個留著白色短須的中年男人,揉眉毛的右手有六根指頭,第一眼看上去會讓人覺得有些恍惚,總覺得哪裡不對。而他那身黑皮鞋和緊繃黑西服的穿著更像是坐辦公室的文職人員,與傳統導演寬松舒適的風格截然不同。
六指導演經人提醒,看到了一臉焦急的隔壁同行。“怎麽,又嫌棄我了?”他哼了一聲,說道:“體諒一下,再炸一次就完。我總不能那麽倒霉,拍了十七次還不能得到邏輯合理的鏡頭吧?”
“能不能後期配音,而不是實際‘嘭’那麽一下?太驚悚了,我們那邊的音樂和舞步被打亂很多次了。原本今天不該有爆炸的,對嗎?”
“昨天拍了十三次,整整十三次!如果今天還拍不完,我的進度就要落後了,甚至我……”導演在面前晃動著六根手指,然後將它們攥握成拳。“今天實在沒法通融,我已經快管不了這幫壯漢了……不僅要讓他們動起來,還要動得正確。我已經削減了場面的複雜程度,可那些頭蓋骨裡都是肌肉的家夥……呃啊!你要有辦法,你和他們說去!”
“我去說?我過去怕是會被打死。”副導演心悸地看著那些壯漢。他們在拍攝間隙都不休息,又開始吭哧吭哧舉鐵,一陣陣叮當碰撞的聲音。“對他們顯然不能用強,難道就不能做點工作,讓他們更專心一些?”
“我天天供養著那些大肚漢,吃都快把我吃窮了。你根本想象不到他們每天消耗多少。”六指導演歎了口氣,說道:“回去告訴隔壁,讓他給那些容易受到驚嚇的演員帶上耳塞。我這邊必須得有聲音,那些家夥聽不懂別的信號。”
“給歌舞演員配上耳塞?聽不見音樂還跳什麽?你這樣是不行的!”
“別給我說什麽行或者不行,我現在遭遇的壓力比你大多了!別廢話了,白白浪費時間。”六指導演用力揮手,讓人把眼前的礙事蟲趕走,而他自己則去找野猴幫在劇組的頭目,一名叫人猿的……一名叫泰山的人猿。
一名人猿帶著這十二個猩猩,每天吃住都在劇組。野猴幫並不善於拍戲,但是借著拍戲將幫派資金清洗乾淨的工作就很擅長。這個《超殺》系列電影在沒有口碑的情況下能夠拍到第七部,每一個給幫派繳錢的人都有責任。它曾經創下了單個影廳一天播放314場的驚人紀錄。別問,問就是高速放映,反正就有人能看得清,問的人不行那是提問者的問題,影片絕對沒有毛病的。
“華特先生,”六指導演站在人猿面前,兩個人的寬度相差一倍,這讓他必須畢恭畢敬、滿臉堆笑:“一會兒還要再拍一次,請讓大家展現出強壯的肌肉和高度的服從性,按照路線前進。”
“你這個人實在煩死了,趕緊把戲拍過去行不行?”泰山放下一百公斤的單臂啞鈴,那金屬塊掉在泥土地上,嘭的一聲就陷進去了,根本彈不起來。“你這破戲拍出來也只有我們看,幹嘛要求那麽多?小夥子們都想著趕緊去鍛煉,而不是在這裡搞這些輕飄飄的事情。”
“我明白,只是這戲總要達到合格的標準。”六指導演搓著手,說道:“如果太敷衍,下一部的拍攝許可就申請不下來,那樣不還是會耽誤正事嗎?這裡稍微費些心,就不用去和憲法政府的官員廢話了。我也只是想讓大家走的時候朝正確的方向,別把燈光杆子拿進鏡頭范圍……”
“真麻煩!這次換你做導演,合作起來就是沒有之前那個順暢。”
可不是嘛——六指心想——之前那個拍完之後直接心肌梗塞,靠著植入體總算救了過來,但是也癱了半邊身子,沒法在指導動作戲了。要不是看在導演費還不錯,打離婚官司導致最近急需用錢,不然怎麽會接這種水平的戲。
“看你一臉愁眉苦臉的樣子……多運動,多流汗,心情才會好,念頭才能通達!”泰山想了想,說道:“好吧!我讓大家吃飽喝足,打起精神來,十五分鍾後再開一場。不過我也告訴你,拍成什麽樣就是什麽樣,比起你那點走位的要求,時間進度才是必須嚴格完成的東西!”
泰山一指頭戳過來,六指連連後退。不需要解開衣服看,他知道自己肩膀肯定腫了。之前他就見過一個群演,走路沒注意,太靠近野猴幫,被練器械的家夥一肘搗了出去。已經兩周了,那人還在醫院躺著沒醒來,估計這輩子都很難再醒過來了。
“各單位注意,各單位注意!”導演強忍著肩膀疼痛,努力讓自己聲音大點:“趕緊把場地布置好,引導人員到位,特效組檢查一下爆炸點,咱們十五分鍾之後再來一條!”
一幫“小不點”手忙腳亂地工作,泰山隻覺得可笑。他起身,來到燉鍋前,看著泛灰色的稠粥皺皺眉頭。“好像味道不夠重,是不是忘了加配料?上次加配料是什麽時候來著?”
所謂配料就是藍野人的一種衍生物,幫派裡的“聰明狒狒”弄出來的。當它添加到稠粥裡面,可以讓興奮身體、加速排汗、減輕植入體副作用……總體而言,它令人舒服,放大每個人的快樂,讓人飄飄然。
野猴幫從四個月前就開始嘗試這種新的配方,目前看實際效果很好,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劑量。按照劑量來用,它就會提供正面效果,如果弄多了,它會讓人非常興奮,甚至過於興奮。有幾個狒狒級別的“小夥兒”就曾經食用過量,他們鍛煉不停,甚至拉斷了手臂仍要繼續。好在還有更壯的幫派兄弟把他們按住,扔進冰水裡才緩過勁來。
泰山拿起旁邊的杓子,在鍋裡舀了半杓,輕吹兩口之後嘗了嘗。他嘖吧嘖吧嘴,覺得味道淡,便加了點配料。隨後他又嘗了嘗杓子,覺得還是淡,便又加了一點。反覆三次之後,杓子裡沒有了,他就沿著鍋邊重新挖了點。
“嗯,這下好了。”泰山用大杓在鍋裡攪了攪,招呼大家過來和他一起吃,吃飽了好去拍攝下一場戲。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第一杓就喝了三次,鍋裡其實已經加過量了。他在攪拌之前,從鍋邊喝的味道正好。但是攪拌之後,配料完全散開,一群野猴全都吃過量……
話說另一邊,交涉不成的副導演回去之後又被痛罵一頓。雖然這樣做也不解決問題,但至少可以把鍋甩出去。動作片不能停下進度,歌舞片也一樣。白魔姬不需要洗錢來養活自己,但她需要一個能爆口碑的好片子鞏固自己的知名度,這樣才能繼續掙大錢。
莊菲菲完成了服裝的工作,忙裡偷閑來找她哥,聊起了劇組的趣事,順便吐槽一下拍攝的進度。
“配套的歌曲都已經完成錄製,只剩下外景了。趕緊弄完這些鏡頭,轉入後期製作,我就可以回去上班。”莊菲菲伸個懶腰,說道:“在這裡只能做管理工作,沒法設計和製作新衣服,讓我感覺很無聊。誒?哥,你突然皺眉是什麽意思?”
莊續騰皺眉是因為聽到隔壁劇組乒乒乓乓又開始拍攝了,估計過一會兒仍會“砰”一聲,剛好趕上這邊歌舞升平。唉,希望演員能夠專注一些,不要被突然的爆炸聲嚇亂節奏。
“又要爆炸了,看看你們這次運氣如何。”莊續騰歎了口氣,說道:“其實這種事挺好協調的,互相照顧一下就過去了,沒必要……”
他的話還沒說完,隔壁“砰”的一下就炸了。可能有了之前的失誤,大家繃住了精神、做好了心理準備,舞蹈組順暢地繼續演出,沒有出現明顯的頓挫失誤。這邊的導演已經揮動拳頭向眾人表示慶祝,包括莊菲菲在內很多人都長舒一口氣,覺得今天最麻煩的群舞部分總算有希望過去了。
“嗯?”莊續騰再次皺起眉,說道:“聲音不對啊……那邊怎麽更亂了?我聽到架子倒塌、玻璃摔碎的聲音,還有尖叫,不像是演的。”
“可能演技好?”莊菲菲攤開手,說道:“咱們也不知道那邊拍什麽。它能重複拍,說明之前拍得不好唄。或許那邊本來就要這個樣子……哥,你看房頂上那是什麽?”
莊續騰其實比莊菲菲更早注意到房頂上的東西。一個野猴幫的家夥真像猴子一樣跳上了三樓屋頂,盤踞在那裡向下張望。他呼吸粗重、滿頭大汗,兩隻眼睛又紅又腫,還對著下面的人咬牙切齒。
不對勁,很不對勁。莊續騰警覺起來,他立刻啟動植入體,讓身體肌肉熱身。“菲菲,可能要出亂子。你拿著車鑰匙,立刻去車裡藏起來。那輛車有裝甲,比較安全。”
“哥?會……”莊菲菲剛說了兩個字,就看到屋頂上的壯漢又多了兩個,而其中一個人滿臉是血。雖然知道隔壁會用假血,但眼前反常的景象還是讓她心驚肉跳。於是她不再贅言,立刻從莊續騰手上拿走鑰匙,急匆匆離開現場。
看她離開的方向,似乎不是直奔停車場,而是先去了休息區。嗯,白魔姬還在那邊,估計是要拽上她一起吧!
現在,不止莊續騰看到了屋頂上的猩猩,其他人也發覺了,尤其是導演。他內心一萬個不滿,真想把隔壁同行的全家都罵進墓地裡去。但他看到鏡頭沒有被干擾,表演也沒出錯,想到好不容易有一條能用的了,便強壓著火,讓演員們繼續表演。
野猴幫的成員吃過量了,他們被拍攝現場的爆炸和血漿一激,大腦信以為真,整個人全都極度興奮起來。他們要拍攝的戲份是從“警方”的圍攻中殺出一條血路,為主角撤退爭取時間。此時他們剛剛結束一場戰鬥,發現找不到需要保護的人——已經在混亂中被倒塌的器材壓住,至少丟了一半性命。野猴幫的成員按照習慣爬到高處,四下張望,尋找要保護的人以及潛在的威脅。
其實這個時候還好,野猴幫的人就像微醺狀態一樣,興奮同時還有點半夢半醒,如果沒有其他刺激發生,他們懵一會兒之後還可能逐漸冷靜下來。就在此時,歌舞片的這組鏡頭終於拍完了,導演大叫一聲“卡”,衝入場地,先是歡呼著對大家表示祝賀,然後指著屋頂上的野猴幫成員開始吼叫。
野猴幫被突然的喊叫吸引了注意力,導演讓他們離開的聲音在他們耳中扭曲成了PCPD的厲聲警告。在過量“配料”的作用下,野猴幫的人迷失了理智,將下面的眾人視作需要解決威脅。
“抓……找……殺……”猩猩們的目光變成完全的血紅色,然後縱身一躍,從三樓屋頂跳了下來。
“嘭!”布景和燈光被撞翻,隨後成了野猴幫的武器。在場眾人尖叫著逃跑,他們總算明白之前隔壁的聲音為什麽那樣惟妙惟肖。若是稍微跑慢一點,便是被燈柱掃倒、錘擊的下場。就看野猴幫成員的肌肉水平,就看他們拿40公斤啞鈴做平舉的日常鍛煉,便可想象普通人連遭他們重擊會是什麽下場。
莊續騰沒有接到保護這裡的委托,但導演若是倒下了,對妹妹的工作也是不利。他一個箭步衝進場,一把扯住導演的腰帶,單臂發力將他向後甩了出去。那導演連滾帶翻,在地上骨碌出去十多米,總算離開了最危險的區域。
野猴幫的猩猩立刻注意到莊續騰。
“PCPD……”他們哼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