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催冬寒,雨落沾衣,傘收人歸室,定然少不了將那份寒濕浸得滿屋。
猛然湧進來這樣一股惹人倦怠,卻也吹人清明的氣息,隻叫伏案畫稿的安霽無奈的皺起了眉頭,下意識側頭向門口的方向看去。
“這大雨天的幹什麽去了?”何晏清一邊念叨著,一邊將加了胡椒粉,正冒著熱氣的西紅柿雞蛋湯遞向還沒換好鞋的安家寧。
後者諂媚的笑笑,將手裡拎著的袋子順勢就遞給了何晏清。
掃了一眼袋子裡裝的東西,何晏清面色又緩和幾分,或多或少帶著半分笑意的蔑了一眼安家寧:“你要是感冒了,還要我和女兒照顧你,這麽大人不能讓人省點心?”
豎著耳朵聽出這邊氣氛已經和緩下來,安霽舒了口氣,繼續將自己的精力投入到面前的畫稿上。
可安家寧到底是安家寧,比自家姑娘兒肯定更熟悉媳婦的性子,明白今天這件事到這裡自然還不算完,連忙收拾好自己,把傘送到廁所,用清水衝了一趟。
果不其然,安家寧甫一從衛生間出來,就看見何晏清盤著腿坐在家裡沙發的一角,只等著給自己一個審判。
“你最近天天白天不在家,幹什麽去了?”何晏清倒是也不同安家寧拐彎抹角些什麽,“這一兩周你都不正常,要不說什麽爹什麽孩子,我看安霽就是隨你!”
繼安家寧第一次未告離家已經過去兩周有余,這兩周裡前者總是找出各種理由早出晚歸,饒是何晏清不懷疑自家丈夫對家庭的忠貞,也不得不好奇安家寧鬼鬼祟祟的在做些什麽。
“我沒幹什麽,就是老朋友找我有些事。”
不得不說安家寧現在著實是心虛不已,媳婦一句話就把自己和自家姑娘兒之前瞞著家裡做的事聯系到一起,確實是將自己看得透透的。
別看面上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安家寧心裡頭可是繞個不停,眼神時不時還在茶幾上擺著那袋吃的上徘徊,計算著‘吃人家嘴短’的情況下,這袋吃的能給自己爭取幾分‘活命’的機會。
“沒幹什麽?”
“只是你那些朋友找你聚聚的話,你可沒必要不提前告訴我。”何晏清警覺的很,對於安家寧心裡那點小九九可謂拿捏的輕輕松松,“真當我們當老師的教育心理學白學?”
“你那點小心思,沒比人家三歲小孩多多少!”
何晏清能感覺到自家丈夫最近的不對勁,而安家寧也沒打算真這麽一直瞞下去——只是後者也摸不清自己把事實說出來以後,前者會是怎樣的反應。
支持?一如兩人剛剛結婚時那樣,最後讓整個家為自己承擔這份後果?
不想過早的面對現實,因而安家寧依舊在同何晏清打著馬虎眼,想著能把這件事糊弄過去多久是多久。
“這不是幫他們做點影視上邊的事。”思來想去,安家寧還是打算旁敲側擊的探一探何晏清的承受度,“我最近也沒什麽事,有時間就去幫幫忙,畢竟都是朋友我也不好意思和人家談錢。”
朋友之間互相幫助無可厚非,若是沒有自己同事自掀傷口的權威,何晏清也不會那麽快就解開心結,放女兒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麽?”何晏清猶是意有所指,“你是跟著人家拍戲去了?這可都兩周了。”
“再說你那些都多久沒動了,你那些朋友也放心你?”
“你不信給小寧他叔叔打電話!”安家寧忽得想起自己的救命稻草,“或者你問小寧,他現在就在他叔叔劇組呢。”
“我問人家幹什麽?給人家添亂不是?”何晏清將信將疑,卻不知出於什麽原因,願意放安家寧一馬,沒有繼續盤問下去,“別提小寧那孩子,你們還不是把人家孩子帶壞了,一起來騙我?”
“行了,我不管你最近做什麽呢,家裡的事平時你也得照顧著,不然我上一天班回來還要收拾家務……”
【寧許一帆作孤舟:你猜對了,你爸和我叔叔最近是在一塊】
【安得雲開月初霽:我不是猜的,我聽我爸和我媽說的。他們倆最近在做什麽呢?我爸早出晚歸的,我媽這不是把人扣在門廳盤問,剛才把人給放了】
【寧許一帆作孤舟:他倆還能做什麽?說起來我叔叔倒是有個意向和你談談,最近他不是在做一部歷史片麽,現在主要是圍繞三位宋代詞人:李清照、蘇軾、柳永】
【安得雲開月初霽:辛棄疾、王安石沒人在乎了麽?】
下意識的,安霽被寧雲帆的話題帶跑偏,等反應過來對著屏幕長‘哼’一聲,帶著些許不滿,手下打字的速度又快了不少。
【安得雲開月初霽:你等等,又帶騙我,我爸和你叔叔到底幹什麽呢,我這兩天問起他來,也是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
【安得雲開月初霽:當初我和我媽因為我學杭羅織造這件事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還不是把事實和你們兩個都說了,現在我反倒成了外人?】
看著對話框上跳動著‘對方正在輸入’六個字,安霽好整以暇的把手機擱在桌面上,盯著屏幕,倒是想看看寧雲帆能給出個什麽借口來。
【寧許一帆作孤舟:安伯父和我叔叔要搞話劇】
【寧許一帆作孤舟:我叔叔說當年伯父、伯母就因為做話劇這件事產生過矛盾,當年沒做成功,伯父也一直覺得對不起伯母和你】
【寧許一帆作孤舟:所以他們的想法是,他們當年的設想放到現在,剛剛好符合時代需求,等有所成就再匯報給你和伯母】
【寧許一帆作孤舟:所以我叔叔和伯父就不讓我說,包括你那裡,怕哪天伯母問到你頭上,你不知道還好,知道的話……好像又是咱們在一起隻瞞著伯母一個人,確實不合適】
安霽現在算是懂了網上為什麽總有人愛用‘魯迅文學’學祥林嫂發瘋——現在當真是:我單知道他們之間瞞著我有情況,不知道這情況背後還有個更深遠的故事。
母親為什麽攔著自己去學習杭羅織造,為什麽對於自己一腔熱血的追夢半分也不願意理解,安霽如今算是終於完完整整的得到了答案。
“安霽,吃飯了!”
“說在家畫稿子,半天我也沒聽見你動筆……”安霽上了桌,何晏清見前者手裡拿著手機,半刻也沒有放下的意思,嘴裡不由繼續念叨著,“上學的時候就是看手機,拖延。”
“現在做的也是你自己喜歡的事,還這麽拖延,到時候能成什麽事?”
舀了一杓湯倒進安霽的碗裡,何晏清這才坐下身,沒再念叨,卻是拿目光將父女二人齊齊掃視一遍,給自己也倒上了湯。
安家寧自恃家裡沒人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麽,饒是心虛,還是伸出筷子去,該夾什麽菜夾什麽菜,卻沒注意到一旁女兒坐立不安,心裡毛燥的很。
端起碗來一飲而盡,也所幸西紅柿雞蛋湯的溫度並不算熱,剛剛好適口。安霽極力試圖用碗把自己藏起來,讓母親不至於在餐桌上注意到自己——剛才那個眼神,母親指定是已經發現了什麽!
“還喝嗎?”何晏清伸手去接安霽手裡的瓷碗,發現後者的狀態似乎有些不正常,“不好喝麽?我胡椒放多了不成?”
‘今天下雨,濕氣、寒氣都重,你不知道那話‘晚上吃薑賽刀兵’?你要是喝不慣胡椒我就不給你再盛了。’
“沒,沒,挺好喝的。”意識到自己的不自然,安霽生怕露了餡,吞吞唾沫掩蓋了舌尖的辛辣味道,“挺好的,我剛想別的呢。”
“行,好喝就好。”
被認可了廚藝,何晏清也不琢磨剛才的事了,給女兒盛了滿滿一碗,穩穩當當放在桌子上:“有點滿了,你先喝一口,不然直接拿起來要灑的。”
忍著胡椒帶來的辛辣和來自鼻孔的微癢,安霽猛地灌下一大口,抬起頭對著母親何晏清笑了笑,“稍微有點淡,鹽可能放少了,但是挺好喝的。”
“愛喝就行,愛喝媽再給你和你爸做一鍋去。”
“剛問他,他也說挺好的……那下次咱們都做帶胡椒的。”
何晏清自顧自的說著,多少有一種不顧對面兩位咬著後槽牙喝湯人死活的美,一時間讓心裡有鬼的二人懷疑是不是自己已經暴露,如今前者就是來報復的。
再抬頭看看那邊雖然好吃,但依舊有十幾包放在冰箱裡沒有炒的筍絲——或許自己二人真的想多了,無非是一句‘好吃’極有可能換來一道菜吃到吐……
“怎麽了?趕緊吃啊,這筍絲那天你們不是說好吃麽?”
“趕緊吃,吃完冰箱裡還有,明天咱們還做,別舍不得吃!”夾了一大筷子放在自己碗裡,何晏清好像對對面二人的排斥全然不覺。
窗寧雨靜燈影歇,安霽依舊在扣畫稿上的細節。杭羅的料子畢竟不同於其他料子,光澤、質地都不能輕易被替代,而杭羅料子本身‘珍貴’這一屬性就注定安霽不可能隨意上手,必然要把細節敲定的差不多。
更何況安霽是用中式的平面裁剪,一剪子下去之前,基本上就沒了回轉的余地,必然要將數據計算好……
有了晚上那檔子事,安霽很難靜下心來,睡也睡不著,醒著也輾轉反側,不敢在自己這種狀態下輕易定稿。
“怎麽還不睡?”見自家女兒這邊還開著燈,安家寧端著一杯熱茶走進了屋裡,輕手輕腳拉過椅子,坐到上面抿了口茶,“沒有思路就先休息吧,這些事也不能急於一時。”
安霽沒應聲,只是將手裡的鉛筆輕輕放在桌子上,轉過頭來盯著自家父親。
一種和何晏清類似的壓迫感襲來,安家寧被盯得發毛,只能笑著插科打諢:“怎麽了,有什麽事要爸給你做?”
“是不是餓了,我看你媽總做這筍絲,你估計也不愛吃了……爸給你出去買點吃的?”
安霽猶是不語,這下安家寧是徹底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小聲念叨:“怎麽了,今天你和你媽怎麽都這副樣子?”
“爸,你和寧叔叔幹什麽去了?”
“啊,我……”寧雲帆這小子,說好翁之間的不同別人說呢?一轉頭就把自己給賣了?安家寧心虛,但是安家寧裝傻不承認,“我們又是同學又是朋友,他那邊有事……”
“我聽寧雲帆的意思是,爸你和寧叔叔,你們當年就想要把咱們浙江的民俗故事用話劇新編的方式展現出來,但是當初沒有市場。”這麽晚了,安霽也不打算和父親糾纏,乾脆把話擺在明面上講。
本來安霽就沒指望前者能給自己交代事實,隻歎了口氣,“我和我媽較勁的時候,不也同你說了?爸,你告訴我我幫你想辦法你,不是你被我媽抓了以後,我一頭霧水的跟著挨訓!”
“我這不是怕你和你媽擔心麽。”
“現在和當年的市場確實是不一樣了,我和你寧叔叔看你們弄那個短劇也吸引了不少人,再加上他最近要做一部三線的宋代劇,這不就一拍即合……也算是了了當年夙願吧。”
聽父親說了這麽多,安霽依舊沒有說話。因為安霽知道,安家寧必然有很多舊事想要同自己念叨念叨,方能抒懷。
“當年我們也是憑著一腔熱血,但是確實沒有考慮當時市場。”
“那個時候應該說是外來文化衝擊的浪潮,而且大家經濟上還不是那麽富裕,對於這種文化感厚重的話劇不是那麽容易接受。”回首往昔歲月,未有蹉跎,卻到底只有辛酸。
旋開茶杯蓋子,安家寧吹開表面的浮葉,抿了一口茶:“那個時候,話劇本身就不掙錢,你演個莎士比亞的劇或許還會有追新潮的人攢了錢來看,我們卻一心想著搞自己想做的,現在想想,也是太天真。”
八九十年代,改革開放的初期,經濟遠比不上現在的發達,溫飽已經是渴望,城市裡又有多少人舍得花錢看話劇?
再加之開放湧入大量西方文化,‘莎翁’的劇,即便是如今,在許多人眼中猶是‘潮流’與‘高雅’的代名詞……
“我現在,隻盼著我自己這點年輕時候的想法能借時代之勢做出點成績來,一是圓了當年文化出海的夢,二是讓你媽心裡這個結能解開。”
落月星重,暖燈落懷,天上、人間無不映照前路——曾經前路只是理想,如今前路與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