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在六月,偌大的玉京城也熱鬧起來。
不過,在遼國,最高的建築,乃是遼王殿下修築的登雲台。
其高達五丈有余,比城牆高了一倍,居高臨下,整個玉京城一覽無余。
此時的高台上,遼王身著貼身的袍衣,長發扎起,俊朗的面目上露出一絲惆悵: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這時,一旁響起了輕脆地男聲。
遼王回頭一瞥,一個二十郎當的青年,著著黑色蟒袍,正雙手靠背,悠哉悠哉。
若是看仔細了,其模樣與他有八分相似,只是身材略微高大些,顯得年輕氣盛。
這一陪襯,遼王反而顯得更穩重些,不複往日的輕佻。
此人就是皇十四子,邢王朱存析,今年二十有四。
與遼王一母同胞,都是賢妃孫萱兒所生,屬於三兄弟中的老二。
“小弟,你倒是舒坦!”
看著眼前的弟弟,遼王不由歎道:
“待你入得邢國,就曉得治國的難處了,異國他鄉,處處掣肘!”
邢王聞言,隨意道:“弟弟對於邢國,倒是沒大哥這般用心,國相治理的不錯,蕭規曹隨就是。”
“你那教務革新,可是把遼國鬧得甚是熱鬧呢,我可不行,畢竟我沒有大哥的本事!”
聽著這番憊懶的話,遼王瞬間氣得肝疼。
他本以為自己出了名的輕佻,誰知這二弟更加青出於藍。
強忍著怒氣,他沉聲道:“不革新,哪來的王權?那裡能長治久安?”
“你要知道,我等藩王本就是外來人,不動作革除舊弊,怎能讓一潭死水的宮廷亂起來?只有亂了,才會有機會!”
說到這裡,他不由得自鳴得意:
“昔年某遷都玉京城,拋棄布哈拉,結果那群貴族們以為得了機會,一股腦地佔據城池,反而被我引蛇出洞,得了機會一鍋端!”
遼王搖頭晃腦,驕傲道:“地方部落被破者七七八八,多半舊貴族被消滅,那些天高皇帝遠之輩也被迫臣服。”
“如今,我進行教務革新,幾個人敢反對?那些僧侶們沒有貴族附和,只能任我宰割!”
“玉京城,已然是西域盛國!”
殊不知,邢王對此反而不以為然:“大哥,這樣不累嗎?”
“那些布哈拉人,本就是蒙昧無知之輩,只要施加恩德,一拉一打,就能為我所用!”
說著,邢王搖頭道:“你就像是當年的魯侯伯禽,非得把人削得像模像樣才罷休,端是費工夫!”
“哦?那你要怎麽做?”
多年不曾被人頂撞過,遼王一時間竟有些氣了。
“他之部落,不亞於一國,我讓其主入京享富貴,其子在部落治之!”
“草原上不是有幼子守灶?我就待其死後,長子繼位,支持幼子奪權。”
“這樣一來,部落實力被消耗,我在撮合一下,使得部落二分,命其臣服。”
遼王沉默了。
這方法確實不錯,只是耗時間了些。
“那人家要十年不死?”
“我就派人裝作敵手刺殺,挑起對立!”
“你小子,是真陰啊!”遼王感歎連連。
“大哥,這是動腦子!”邢王笑嘻嘻地說道:“正所謂上兵伐謀嘛!”
“我這人就是懶,打仗太麻煩了,又耗錢又耗人力。”
說著,他收起笑容:“況且,我那邢國又不像你的遼國,背靠安西,隨時都有兵馬支援,錢糧補給方便。實在不行了還能逃走!”
“而我的邢國,就在波斯旁邊,附近還有莫臥兒帝國,只有你遼國能依靠一二了。”
“如果動靜太大的話,指不定波斯人耐不住寂寞,想要收復舊土。”
這讓,讓遼王沉默了。
“你這是在怪我啊!”遼王歎道:“我只是上書父皇,實在沒想到會是你。”
“如今說這些都晚了!”邢王搖頭苦笑道:
“那邢國地域雖大,但與大明千裡之遙,波斯人又虎視眈眈,實在是嫁在火爐上烤!”
“大哥,你得補償我才是!”
“呵,你在這等著我?”遼王一笑,渾不在意道:“你我兄弟,還能缺了你不是?”
“我遼國地域廣大,牛羊不缺,為助你之藩,贈與千騎如何?”
“可有鎧甲?”
“自然!”
邢王露出一絲喜色,但卻不滿意:“大哥,我招來的蒙古好漢就有三千人,多上一千也沒什麽。”
“那你想要什麽?”遼王好奇道。
“人才!”邢王端正態度,認真道:“大哥,父皇說過,無論是打天下還是治理天下,錢糧物資都是最次的,最重要的則是人才。”
“太祖因為李善長、中山武寧王徐達等文臣武將,才得以開辟江山,劉邦因蕭何、張良、韓信而成事,小弟去之藩,最缺的就是人才。”
“哦?”
遼王與他走入屋內,盤腿而坐,喝起了茶來。
“據我所知,你從北京可是招募了上百號文武,文人、循吏、武將、工匠,可都是不缺的。”
“這些人可無法讓我站住腳啊!”
邢王喝了一口涼茶,搖頭歎道:
“如今我最需要的就是通識波斯文的文人,以及通識教務的僧官!”
“這兩種人,才能讓我徹底站穩腳跟!”
“哦?”這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但又理所當然。
遼國的土著,與邢國的土著,本質上是統一族群,語言和信仰上都是相通的,都是深受波斯的影響。
如之前布哈拉汗國的官製,文字,乃至於語言,都是波斯語,信仰的支派也是十葉派。
甚至許多人口,都是歷史上從遼國遷徙來的。
在這種情況下,汲取遼國的官僚來治國,是最有效且方便的。
“可以!”對於二弟,遼王很是大方:“除此以外,我還支持你兩萬頭羊,一千頭牛。”
最後,他甚至頗為豔羨道:“阿姆河流域與我遼國不同,可是有不少城鎮耕地的,吃得上饅頭大米呢!”
邢王聞言,立馬拍著胸脯道:“大哥哪裡的話,你我兄弟一體,每年必然奉上萬石糧食!”
“我豈肯佔你便宜?”遼王故作怒狀:“糧食我倒是不缺,這般,就以一頭羊一匹布的比例兌換如何?”
“那弟弟就佔便宜了!”
如果是在中原,一隻羊價值一塊左右,一匹布只要五毫左右了。
但這是在草原,羊多而糧少,遊牧國家即使會織布,也沒有材料可用,布匹短缺。
阿姆河流域作為昔日大月氏的流亡地,《大唐西域記》稱之為活國,《舊唐書》叫遏換城。
多年來,遼國不斷地開墾荒地,耕地面積持續擴大,但農民的數量增加有限,全國大部分民眾都是遊牧為業。
而阿姆河流域的邢國,遊牧與農耕各自一半,更是有大量的城鎮農村,農業起來了,其他手工業也發展了。
作為阿富汗僅有的兩大平原之一,阿姆河平原可謂是肥沃了,自然手工業發達。
一隻羊來交換一匹布,是正合適的。
兄弟二人喝著酒,聊起了國事。
地方勢力,宗教問題,軍隊,官吏,以及最重要的錢糧。
遼王語重心長道:“昔年崇禎朝就是因為乏錢,故而征發三餉,以至於亂兵四起,可見,國不可一日無錢。”
“我當初之藩時,就從京中帶了百萬塊銀圓過來,才有底氣接下朝政,帶兵鎮壓亂匪。”
“你去了邢國,第一件事就是拿下財權,也好進行施威!”
“須之,那些土著貴族們,見小利而忘大義,不知忠孝……”
在玉京城盤桓了半個月,近兩萬人洗脫疲倦,精神煥發地向著邢國而去。
邢國的國都在之前的昆都士,如今的藍月城。
之所以取名叫藍月,自然是追溯到之前的大月氏人,沿用這種通俗易懂的名稱是比較方便的。
當然,主要是邢王嫌棄吐火羅難聽,國內的好名字也沒多少。
這也是邢王的主要執政觀念:盡量融入到本地,使得王國長治久安。
一如當年因俗而治的齊國。
畢竟他是聰敏人,遼國背靠安西,而邢國只能背靠遼國,至於連通安西的那條絕地走廊(瓦罕走廊),僅僅是小規模的通商都是問題。
這種近乎全盤在外的情況下,因俗而治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只是,當他看到四四方方整齊的藍月城時,也不由的一歎。
這給人一種熟悉的感覺。
回首一望,只見身後眾人一個個神色輕松,滿臉的驚歎和喜悅:
這是家鄉的城池。
護城河,鹿角,鑲嵌銅釘的城門,翁城,女牆,箭口,以及那座幾乎是一比一複原的街道。
誰不感慨?
沒錯,這是如今邢國相是武夫出身,賈代化征討結束後,留下副將子爵徐方鎮守。
再加上被任免為國相,陸陸續續有五六年了。
這位國相照葫蘆畫瓢,完全按照國內的模式進行治理。
各村落,設立甲保製;各城鎮,設下縣、鎮,安撫本土人為縣官,授予其治權。
但是他卻讓自己的軍隊去各縣駐扎,擔任巡防營。
國都藍月城,更是按照府城模式,一比一複刻,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家。
邢王頗有幾分哭笑不得:“這還怎麽因俗而治?”
“殿下,末將對治國實在不怎麽懂,請教了一些文人後就明白了,無外乎征稅、駐軍、教化之道罷了。”
徐方老老實實道:“所以末將就以徐州城為樣,縣,府都齊備了!”
邢王看著這些高鼻深眸的土著們穿著寬容官服,一時間心思百轉。
“其實吧,這樣也挺好的……”
邢國看起來不大,但阿姆河平原著實養了不少人。
邢國府六,縣二十四,城鎮三百二十,有戶五萬,民三十二萬。
在其中,牧民約十萬,余者都是農夫,負責種田耕地。
國都藍月城規模只有五萬人,但卻已經是第一大城了。
“這內城裡,怎麽沒有一個土著?”
邢王發現了端倪。
“殿下,土人不可信!”徐方滿臉認真道:“能讓他們居住在外城,就已經是大恩德了!”
邢王搖搖頭:“非也,這樣的話,隔閡只會越來越深,江山不穩的!”
而似乎是聽聞到他這個邢王就藩,鄰居波斯人突然就有了一些小動作。
……
金州港(大連),此時突然密密麻麻聚集了不少人,大量綠袍、緋袍的官吏在港口等候,神色焦急。
遼東巡撫姚啟聖躬身站著,聽得耳旁眾人的竊竊私語,他不置可否。
這時,忽然有人從後方而來,喊道:“總督已經入城,諸位就無須再等了。”
這一番話掀起了軒然大波。
太子殿下竟然直接入城了?什麽時候?
姚啟聖眉頭一皺,他聽出了畫外音。
太子殿下這是以東北總督府身份發號施令。
一切都要公事公辦。
故而,這是嫌棄眾人迎接的排場太大了。
無奈,眾人承車而回城。
待到了巡撫衙門,眾人才一起拜見太子。
太子殿下留著短須,顯得頗為成熟,穿著一身便衣,散發令人傾倒的氣勢。
人以養氣,氣以養人。
這般氣勢,說不是太子都沒人信。
“起來吧!”朱存渠隨口道:“某今日是以東北總督的身份與爾等說話,莫要太拘束。”
“賜座!”
“是!”
話雖如此,在客廳中能留下來的只有巡撫、布政使、按察使、學政、總兵,外加送太子而來的渤海水師總兵。
此六人半邊屁股挨著凳子,一個個謹言慎行,不敢有絲毫的逾矩。
朱存渠也不以為意,開口道:“模特奉聖命,從南方趕赴東北,鎮撫四地,遼東近京畿,錢糧最多,是最重要的臂膀了。”
“今後還得你們多多配合!”
“這是臣等應該做的。”
哪怕是姚啟聖,也絲毫沒有扭捏或者別苗頭的心思,只有滿心的配合。
儲君也是君啊!
見此,朱存渠也不廢話,直問道:
“遼東還有多少錢糧?”
“稟總督,留貯還剩下二十三萬,糧食存有三十萬石,但用不了幾個月就秋收了,府庫必然充盈。”
布政使忙開口道:“即使是用兵,也能支用數月。”
“用什麽兵?”朱存渠無奈:“我可不是來挑起事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