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書肆來說,最盼望的就是三年一度的春闈,其次則是每年二月的縣試,以及鄉試了。
當然,如今又多了省試。
四者相互錯開,偶爾又並在同一年,對於書肆來說是最熱鬧的。
摘冠書肆中,掌櫃的則撥弄著算盤,而小二則整理著書籍,收拾著地方。
算盤聲啪啪作響,給這還算安靜的書肆帶來了一絲緊張,又帶著別樣的和諧。
“小億,這個月怎麽降得那麽厲害?”
趙墨三十歲的年紀,此時卻愁成了五十歲,額頭上的法令紋都起來了。
打從他父親那輩起,就在京城開始經營書肆,可謂是嗅著墨水味長大的。
雖然如此,但他的文才並不過,過了縣試,府試,怎麽也過不了院試,只能領著一個童生的頭銜,經營書肆。
當然了,他是絕對不會承認,是那些錢財吞噬掉了他對於聖賢之道的向往。
“東家,上個月和這個月沒有縣試啊!”
夥計無奈道:
“除非朝廷像遼東,察哈爾,綏遠那樣,把縣試放在四月……”
縣試在地方上一般是二月,但架不住地理不同,草原這時候依舊是凍人,再加上修養一個冬天牛羊放牧需求,故而就放在了四月。
“朝廷對於那群韃子也忒照顧了!”趙墨嘀咕著,算盤啪啪作響。
“掌櫃的,可有《唐詩三百首》?”
“有的!”
見一父子到來,趙墨臉上立馬堆起了笑容,放下袖子走了過來:“不止是《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古文觀止》,《紹武拚音》都有!”
“《紹武拚音》就不用了,貴公子儀表堂堂,肯定是一口正的官話,根本就不需要學什麽拚音。”
“哈哈哈!”男人笑了笑:“從小就教他官話,這事越早越好,就連家裡我也用官話來。”
說著,父子二人就被帶到了蒙學一類的書攤旁,三字經,百家姓等書,應有盡有。
這些常規讀物他們早就備好了,需要的是更進一步的詩歌啟蒙。
“我這是唐詩宋詞文本,可是琉璃廠的二酉堂印刷的,一百多間印坊中,就屬二酉堂的最好。”
“您瞧瞧這字,多端正,一個錯字都無。”
“您聞聞這墨水,是從南京來的,當年王羲之寫字入神了,就是經常誤食這墨,一點事也沒有,反而字寫得越來越好……”
父親聽著這話,也不由得翻閱起來,聞著墨香感慨道:“這小子的條件比我當時強多了,哪有那麽多的讀物?”
“一本《孟子》,我還得去借抄回去,三天兩夜都不敢睡覺,生怕耽誤了時間……”
而這時,七八歲的小人,則脫開了父親的手,目光流連在那些課本外的讀文上:
山海經,聊齋志異,水滸傳,西遊記,三國演義,封神演義,東遊記……
為了吸引人,這些書本上甚至刻畫了人物。
栩栩如生的孫悟空,立馬吸引力他的注意。
一瞬間,眼神都拔不開了!
“胡看什麽?”老父親動怒了:“看這些書可讓你考不上功名!”
趙墨立馬打圓場:“這些書在前朝時還是禁書,如今倒是不限了。”
說著,他拿起了一本三國演義,笑道:“您瞅瞅,這原是嘉靖刻本,後來蘇州的毛氏父子二人重新刪減了一番,去了晦澀,更易通讀了!”
“三國到底也是史書,讀這本日後也有好處……”
打開書頁,楊慎的臨江仙一出,他立馬就驚了:“好詞啊!”
“多少錢?”
“這書頁,字墨,句讀,也不要您多,五毫錢就行了!”
“太貴了!”男人回過神來:“一套四書五經也才三五塊,您這不及其一成就敢要五毫?”
“瞞不過你,四毫九,我就賺個跑腿錢!”
二人講了個來回,最終以四毫八達成。
便宜了二十文,男人高興極了。
瞅著兒子那期望的眼神,他買了本刪減版的西遊記。
好嘛,三毫錢去了。
臨行前,趙墨又舉薦了《紹武字典》和《幾何原本》。
尤其是後者,他隆重推薦:“《幾何原本》是徐太保(徐光啟)所著,朝廷所考的鄉試,會試,都是有幾何算術的。”
“鄉野的十部算經不知遺散多少,幾何原本得從小鑽研,這時候孩子的腦子是最靈活的……”
父子買了十來本書,花了七塊八。
趙墨還來不及高興,忽然就有幾位客人到了,點名要那《天仙配》。
天仙配是啥?
他滿腦門的汗水:“各位客官,這《天仙配》是什麽?”
“掌櫃的,你連這都不知道?多久沒去看戲了!”
一位熟客搖了搖頭,喝著剛泡的清茶:“戲樓那最近排練的新戲,說的是天上的七仙女下凡跟凡間書生董永成婚配的故事。”
“唱的那叫一個動人,劇情那叫一個好喲,我跟你說,尤其是長安戲樓的安老板,一口嗓子絕了,清脆柔美,就跟天仙下凡似的,一步一動都美極了……”
“原來是新戲啊!”
趙墨苦笑了幾聲:“我這是剛從鄉下回來,哪裡曉得又場了新戲。”
“我與你說,這戲剛火兩天,長安戲樓連天唱著,人滿為患,不提前預約都沒位置,你可得抓緊咯!”
言罷,他就匆匆離去。
見此,趙墨只能讓夥計看鋪子,火急火燎地去了琉璃廠。
琉璃廠一百多家印刷廠,數十家大書肆,可謂是京城一等一的文墨之地。
最新流行的文章,總是從這裡先起步的。
坐著人力車來到了琉璃廠,登上熱鬧的成寶閣。
只見人來人往,進出的都是如他一般的書肆老板,唾沫齊飛,動作頻頻,可以說毫無文人的斯文。
錙銖必究也沒辦法,哪怕是一文錢,在巨大的數量面前,也是一個極大的數字。
“《天仙配》有沒有?”
趙墨這樣的小書肆,定然比不過順天府,乃至於整個北方的大書商,只能由小夥計接待。
“趙老板,您怎麽才來?”
夥計苦笑道:“咱這連天雇人,才印了幾萬本,都被搶空了!”
“這可不行,咱們幾十年的買賣了。”趙墨可不信這話。
雖然這滿堂的都是書,但口中講究的可都是孔方兄。
“老買賣家裡,你與我照實說,還剩多少本?”
“一百本,都提前預定出去了!”夥計為難道。
“一本多少?”趙墨忽然平靜起來。
“您是老客,一百文吧!”
“你這是把我當生人!”趙墨低聲咬著牙道:“八十文,再多我就走了!”
“一人讓一步,九十文,再少真不行……”
夥計滿臉為難。
見到了這所謂的《天仙配》,趙墨沉默了。
薄薄的一冊,約莫不過兩萬字,一百來頁。
“給我來五百本!”
咬著牙,他簽了字,要來了書。
作為老客戶,自然是送貨上門,到時候直接付帳即可。
當然了,這些書他買了也不怕賣不出去,到時候低價轉賣也不虧本。
不知何時,京城的戲樓成了文化的標杆。
戲子們的一舉一動,都影響到了市民的生活。
例如,唱戲後要用蜂蜜水潤喉嚨,不知何時傳到了民間,稍微有點資產的就會買來蜂蜜。
沒錢的,則是糖水代替。
但到了嘴裡,卻隻吞下半口,另外的一半得吐出去,這才算是潤嗓子,這就是派頭。
長安戲樓外,人潮湧動,原本不過容納三百來號人的地方,擠進來了五百號人。
安玥兒剛下馬車,就被熱情的戲迷包圍了。
在戲樓護衛的幫忙下才入了樓。
“怎麽後門都有人了?”安玥兒輕哼道:“差點就進不來了!”
“您老安心,誰敢欺負您呢!”
一旁帶路的管事看著柔美的女人,笑著道:“在長安戲樓,就算是皇子來了,也得盤著!”
安玥兒知道對方聽進去了,心中松口氣。
這幾天因為天仙配的大火,她這位角兒愈發的紅火起來,住的私宅頻繁有人求見,而且往往都是一些高官子弟。
這讓她頗為煩惱。
這要是不小心得罪了,日後可就遭殃了。
當然,長安戲樓指望著她賺錢,能夠護住她,那是再好不過了!
屁股坐下,幾個丫鬟就在她臉上塗抹化妝,發鬢裝飾等,可得忙活小半個時辰。
就在她閉著眼睛,任人裝飾時,忽然一陣喧鬧聲。
睜開眼睛一瞧,兩個漢子和一位西夷人闖了進來!
“安老板,我們都是你的戲迷,能見教吃個飯?”
為首那男人昂首而立,滿臉的胭粉氣,渾身上下寫著紈絝子弟四個字。
安玥兒脆聲道:“謝客人抬舉,小女子忙著唱戲,實在沒時間,還望見諒……”
“你別給臉不要臉——”
話剛落下,幾個大漢就闖進來,直接將三人架起,往外拖去,毫不憐惜。
“你可知道我是誰?”
“你可知,我長安戲樓背後是誰?還敢放肆——”
管事言罷,又連忙安撫起來安玥兒。
到了晚上七點,掛在牆上的機械鍾響起時,所有的看客都安靜了。
旋即,響起了一陣鼓樂聲。
緊接著,七位仙女長裙飄飄而出,舞台上一陣煙霧繚繞,仙女氣十足。
天上的仙女偷窺人間,比之雲遮霧繞仙氣邈邈的天上,人間“漁、樵、耕、讀”的平常日子在女仙們眼中都是飽含詩意的,七位仙女分別對“漁、樵、耕、讀”的生活唱出最美的讚歎。
七仙女不戀天宮繁華,同情為葬父而賣身為奴的人間青年董永,從而生成情愫。
在土地公變成的大樹見證下,從而成就姻緣。
相較於以往那些劇目,七仙女更敢愛敢恨,有別於其他女子,她看上了董永,就不顧一切去追尋。
這完全迥異於其他戲劇的人設,為其贏得了大量的戲迷。
人人都喜歡這樣的七仙女,人人都期盼自己成為董永。
人們陶醉在七仙女的唱腔中不可自拔,唯獨在三樓,一位中年男人則微微搖頭,呢喃著:
“還是不夠像啊……”
在他身邊,則站著兩個局促的青年,面色複雜,不敢言語打擾。
良久,朱誼汐回過神來,他坐在軟乎的椅子上,看著朱櫟,朱枡二兄弟。
“怎麽,不說話了?”
“父,父親——”朱櫟愣了愣,他比較年長,倒是接受的快:“您怎麽有閑時間出宮?”
“您萬金之軀,可不能大意了……”
“放心!”朱誼汐無所謂道:“這些年啊,我隔三差五都得出來一趟,紫禁城大是大,但是太悶了。”
“要不是怕文人非議,我倒是寧願一直住在玉泉山,既舒服又有趣!”
“別看我這身邊只有寥寥幾人,附近兩三百人打不住,安全的很。”
朱櫟這才緩了口氣,然後欲言又止。
“怎麽?有話就說,父子一場拘束什麽?”
朱誼汐看著這兩位進士兒子,心情輕松的很,絲毫沒有面對那些親王兒子那樣的嚴肅。
此時的他沒有架子,就像是一位多年未見面的老父親,和藹可親。
“您,怎麽沒將我們收錄宗籍!”
朱櫟咬著舌頭,艱難地問道。
朱誼汐早就知道他們會問的,隨口道:
“你以為當皇子就那麽好?”
“坦白來說,如今你們除了地位差點外,比那些皇子們可不差,富貴榮華享之不盡!”
“再者!”朱誼汐停了會兒,才繼續道:“世俗規矩和禮教在這,很難輕易打破!”
這番話當然是半真半假,作為皇帝,如果他真的想去做,所以無法阻攔。
但他不想為了幾個外室,身份不怎麽乾淨的女人,敗壞自己在歷史上的名聲。
壞處遠大於結果,這種事誰去幹?
他又不缺兒子,留幾個在民間反而更好玩。
即使這件事被部分人所知,但不記錄不宣揚就無所謂。
“放心,沒了這身份,你們在官場反而能走得更遠。”
朱櫟,朱枡臉色輕松了些許。
朱誼汐面向著戲台,搖頭跟著哼著,旋即才道:
“官場上不要想著借勢,偶爾可以給你們擦屁股,但這不是縱容。”
“如果真的有本事,進入內閣也是有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