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第一天,行至京外三十裡的通州驛便停下來。
承辦皇差是順天府衙門,皇帝的行轅早已經整理、翻修妥當,隨班跪倒,送帝、妃等人進入之後,還要應承內務府、禮部、京營等各級衙門,等到全數停當,早已經累得人困馬乏,打不起精神來了。
不過,待所有人上了船,對於順天府上下來說,算是歇了一口氣。
然後一個喜氣洋洋。
這般妥帖,考評豈不是一個優?
翌日,皇帝一行人坐上舟船,沿著運河而去,抵達了天津,兩百余裡,耗時一天。
剛剛過了午時不久,遠處塵土飛揚,也不知道有多少匹馬,卷地而來!
在驛館門口等待的聽差一路跑進去送信,天津知府幾個人迎了出來,來者也堪堪到了眼前,卻不是禦駕,而是前導的侍衛大臣朱實。
後面跟著的是一眾禦前侍衛。
朱實從馬上下來,不言苟笑:“可都準備好了嗎?”
“啟稟上官,已然就緒。”
從丁字沽到天津城不過數十裡,派人重新鋪墊、清掃,官道正中,是新近搭起來的彩棚,紅綠五彩的綢緞在風中來回擺動,一條紅地氈從接駕亭的階下鋪到城外的一處行轅。
這是一處別院,被朝廷征用。
再遠一點,特意打磨上漆的十八門火炮,火炮各有三名炮手,腳下打開的炮箱中,黃澄澄的禮炮逐一擺開,在它的身前,是巡防營兵士穿著嶄新的戎袍,精神抖擻,列隊守候。
說話間,禦駕自西而來,黃塵影裡,斜暈閃耀,錦衣如繡,如一條五色金龍,冉冉而來。
乘輿在紅氈前穩穩停好,兩個小太監各自上前,用手中持的金鉤撩開黃帷帳幕,不怒自威的天子呈現在眾人眼前:
皇帝頭戴折角向上的翼善冠,盤領窄袖袍(即圓領)的黃色龍袍,金、玉、琥珀、透犀製成的束帶格外顯眼。
山羊胡不長不短,顯露出皇帝的成熟和威嚴,一雙眼眸波瀾不驚,對於跪了一地的官員似乎並未看到。
“天津知府、臣周昌,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津參將,王輔臣,叩見皇上……”
“起來吧!”
朱誼汐望著這群人,感受著熱浪一般的天氣,地面怕是被曬的滾燙,跪著確實難受。
“謝陛下!”
一眾文武連忙起身。
天津府雖然隸屬於河北,但卻是作為北京的重要門戶,其地位極高,文武任命一向都是謹慎用之。
在天津,除了讓參將領兵保護駐扎外,還有數千水師在此。
其水師雖然隸屬於渤海水師,但就受到天津的直領,以護衛天津為要。
周昌見皇帝又上了車,直抵行轅。
就在他愣神之際,一個宦官走了過來:“周知府,隨我去吧!”
“是!”
他滿臉一喜,迫不及待的從懷中掏出了幾塊金圓,塞入了小宦官的手中。
後者的笑容愈發真切了:“知府莫要太慌,面君的時候最重要的就是儀態,我曉得你們沒幾次面君,所以心情不一般!”
那是沒幾次?那是沒有。
周昌腹議不止,但卻滿臉做著聆聽狀。
“有的人腿抖個不停,有的甚至腿軟,昏過去,丟了好大的人……”
宦官在前領路,肆意嘲笑著那些官員。
通過貶低他們,讓他心情格外的愉悅。
“算了,算你識相,我就告訴你一句,金玉良言:陛下最恨人說謊。”
宦官說笑夠了,滿臉嚴肅道:“無論是禍是喜,都要如實稟報,莫要模糊過去,也沒想遮掩。”
說著他扭過頭,低聲道:“錦衣衛雖然收了爪子,但眼睛和耳朵卻還在。”
“一個不好,官位難保咯。”
周昌心頭一凜。
好嘛,他還準備來個報喜不報憂的。
畢竟誰不曉得當今皇帝酷愛文治武功,但不想竟然還有如此的脾氣。
帶他抵達院落中,皇帝已經換上了常服,青白色綢衣,寬松的很。
他躺在從北京一起來的躺椅上,靠著枕頭,吹著陰涼,仿佛此時依舊在北京。
“陛下,人到了。”
“嗯!”
朱誼汐抬起頭,瞥了一眼這位天津知府。
說實在的,知府雖然也是四品官,需要由皇帝批準,但大明多少知府?
平均一省八九個府,如今陸續約有兩百三十府,一千六百縣,可以說,底層的親民官數量極大。
同時,相較於知縣,知府與後世的地級市不同,他沒有自己的地盤,屬於那種上傳下達的角色,附帶著一些監察之責。
天津知府雖然位置重要,但卻遠遠比不上北京城的一個四品官。
此時的周昌,面色黢黑,山羊胡,雙目狹長,眉毛稀疏,看上去倒像一個醜角。
但常年的官場生涯,讓他混身養成了一股氣,氣勢遠為不同,讓長相被忽視。
他手中就有一疊周昌的履歷,周昌,字培公,湖北荊門人,幼年喪父,十歲時,李自成進攻荊郢間,其母孫夫人殉難而死,落魄無依。
後來成為州卒小吏,勉強過活。
但後來娶了一秀才之女,勉勵而行,辭去官位,毅然決然的參加童試。
二十五歲那樣考中秀才,後來二十七歲考中舉人,然後委任在貴州為知縣。
三年考評,得優。
遷為河北雄縣知縣。
不及二年,縣內大治,故而優遷為河間府通判。
屢破冤假錯案,陳年積案,又得優。
由於三次得優,去年吏部遷為天津知府。
今年才三十六歲。
九年間升為知府,而且還是舉人的時候,算得上是出類拔萃。
不過,翻開另一頁,錦衣衛的則只有寥寥數筆,點出了其後台:工部尚書張同敞。
其與張同敞皆為湖北人,周昌與其交往密切。
對此,朱誼汐倒是不怎麽關注。
無論是如今還是後世,官場上一直秉承的是人治。
而新人不如舊人,賢人不如自己人。
誰夾袋裡沒有幾個人?
如果想要執政一方,必然要得到助力,自己人聽話好用,僅僅是這一點就夠了。
官場上從上至小,同窗,同科,同鄉,座師,姻親,關系網一疊又一疊,然後又互相摻夾,可謂是極其糾結。
“不過,周昌,周培公,這名字怎麽那麽耳熟?”
朱誼汐嘀咕著:“這好像是一部電視劇康熙王朝的文臣吧!”
不管怎麽說,能在歷史上留下名聲,並且還被電視劇給宣揚,那麽必然就有本事了。
從履歷上就能看出來。
周培公腦子靈活,善用律法,所以在地方上如魚得水。
要知道,考評連續三次得優,一次比一次難,因為不只是吏部在關注,其他對手也在關注。
沒有點真本事,很容易就會翻車。
“天津府如何?朕這一次南幸,於天津上下,又很增了一番疲擾吧?”
“天津百姓,自聞得皇上禦駕將來之後,無不歡欣;均說,皇上登基二十年來,安撫百姓,聖心每有垂憐小民,百姓正想找機會報答皇上,此番皇上而來,百姓瞻仰天顏之外,更可以將這番拳拳孝心,上呈天子。
故而富戶多有樂捐,將近五十萬塊,平民從無一戶一人以為疲擾。”
皇帝明知道他在說好話,但心中仍自滿意,笑笑沒有多言,畢竟人都是喜歡奉承的。
再者,他為整個大明百姓消磨了多少苦難,苦一下百姓也沒什麽。
“天津府如今如何?”朱誼汐調轉方向,隨意問道。
周培公一愣,旋即道:“天津為京城門戶,運河樞紐,南北皆會於此,實乃兵家必爭之地。”
“如今,托海運的福,天津府日漸賦稅,僅僅是府城,就有不下二十萬眾,如今外城已經再三容擴……”
“至於賦稅,天津在去年,也就是紹武二十年,上繳朝廷三百五十萬塊……”
朱誼汐微微點頭。
天下各府之中,蘇州名列第一,年納四百八十萬塊,依托瓷器,茶葉,絲綢出口,不知造就了多少的富人。
隨後,則是松江府。
海關的出現,讓整個浙江蘇南地區的貨物大量在松江府出口,而且還有長江貨運,可以是盡得人利地利。
故而在短短的十幾年時間,其人口突破了兩百萬,賦稅四百二十萬之巨。
可以說,超過蘇州府已經指日可待了。
而天津府也因為海港和海關,再加上北京城龐大的消費能力,造就了這座城市的繁榮景象。
尤其是紡織業的興起,讓其成為了北方第一府。
據他所知,天津府的人口如今已經超過了百萬,而外來的人工,則近十萬。
十萬女工,男工,一起在工場中忙活,造就了這座城市。
想著這些,朱誼汐這才笑道:“朕知道,你在河北當值的時候,為人峻厲,卻又有革除弊政的勇氣,故而在任上官聲甚好啊!但民間卻不佳。”
“而據我所知,你在貴州的時候,卻是溫善輕政,幾乎是無為而治,這又有何不同?”
“臣容稟。”
周培公心中一喜,皇帝這是在關注他,他忙道:
“貴州漢蠻雜居,崇山峻嶺無數,可謂是山路十八彎,根本就沒有一處平原。”
“其畝產,只有不過百斤左右,無論是漢人還是蠻人,都極其艱苦。”
“此等情況下,就得治之以寬,無為而治,百姓自得安樂。”
“而河北之地,自古以來就是富庶,又臨近京城,教化之道昌盛,故而百姓們樂於嬉戲。”
“在城內,百姓們喜歡唱戲,聽曲,摔跤,鬥蛐蛐,而在民間,一些淫祠大行,百姓們有傷風化,偷情弄綠之事不可勝數……”
“而且,據臣觀之,訴訟之事不勝煩擾,爭相賄賂,故而治之以嚴,才能整塑民文,導之向善。”
朱誼汐點點頭,這一番話倒是有道理。
或者說這就是儒家的傳統觀。
“天津的賦稅,你整的也不錯。”
“聖明無過皇上。
天津糧賦各項錯綜複雜,臣不敢說在任上殫精竭慮,但也絲毫未敢有半點疲塌,只求能夠比完錢糧,上不負朝廷養士之恩,下不負百姓殷殷切望。
今日聽皇上天語教誨,臣更當剴切一心,認真報效,定將種種錢糧弊政逐一清理!”
周培公是做過小吏的,故而對於衙門的情況是一清二白,昔年的瞞報,充數等,在他這裡根本就過不了關。
剛上任沒三個月,他就讓各級官吏吐出了兩萬塊銀圓。
天津府官場為之大亂。
尤其是各縣倉,更是急的不行,忙不迭的填充府庫,重新算帳,生怕這位查帳。
在紹武朝,賦稅的征收由地方的商稅局征收,但按比例分帳後的錢糧,卻是地方自主任用。
在這種情況下,各種胡吃海塞,亂用錢糧之事,自然是存在的,也避免不了的。
畢竟這種貪汙比其剝削百姓,實在是太輕了。
官場上基本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太過分了就成。
畢竟為官不就是為了富貴嗎?再順便喊一句陛下萬歲。
“善!”
讚了一句,皇帝就讓其退去了。
夜裡,他則喬裝打扮入了天津城。
現如今,滿大明的城池,大多都執行宵禁,只有一些大城池則燈火通明,不受拘束。
天津城就在其中。
昔日來了不止一次了,朱誼汐對此駕輕就熟。
人流如織,美食成排,頗有幾分後世夜市的熱鬧。
朱誼汐認真地看著,這不就是盛世嗎?
他走馬觀花一陣,就沒在理會,而是找了幾個平頭百姓,問起了知府事。
對此周培公,豎大拇指的倒是不少。
都言語是清官能吏。
如此與錦衣衛,吏部一印證,其倒是真不假。
待至酒肆,三教九流都在,討論時也是各種都有。
有的批評周培公任用私人,任人唯親。
有的則說其待人以苛,但凡尋摸到什麽小事,輕則訓斥,重則打板子。
其形象瞬間就豐滿了。
旁支末節他就不管了,簡而言之這周培公確實算是人才。
心中有了定數,皇帝回到了行轅。
歇了兩三日後,船隊走入了運河,正式踏上了南下之路。
周培公則目送船隊離去:“盛世明君,享國日久,我怎麽思量著那麽不對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