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江畋卻一眼瞥見,鄭娘子是被人攙扶回來的。而負責攙扶著鄭娘子的,是一名低胸裙團鬢的宮人;從裙衫的質地用料上看,就不像是棲身永巷的普通宮女出身,而是源自某位貴人身邊的陪侍。
果不其然,在見到了跑出門外迎接的女孩兒之後;原本昏昏然的鄭娘子,也不由精神一振道:“婉兒快來拜見,這位就是宋女史,也是阿母的手帕交;日後,便由宋女史,教導你一些宮中規儀。”
“奴奴見過宋姨母,”女孩兒卻是福至心靈曲身行禮道:“鄙舍寒陋,還請入內見禮。”。而宋女史見狀,也不由露出一個笑容道:“真是我見猶憐好孩兒,沒想這永巷還能養出如此出落人物。”
又在寒暄和考較了一番之後,這位舉止得體、言談滴水不漏的宋女史才悄然離去。鄭娘子也對著重新現身的江畋,介紹起這位宋女史的來歷。宮中女官六尚二十四司,女史是不入流品的最低一級。
但是按照各自分擔的職事,同樣也有三六九等之別。像是這位宋女史,算是鄭娘子早年在宮中,機緣巧合之下結交的少數熟人之一。因為,她原本侍奉的是一位老太妃元氏,也是太宗臨幸的宮人。
但在沒有兒女的情況下,也足夠命硬一直活到了現在,形同后宮中人瑞一般的存在;因此哪怕是武後在宮中權威正盛的當代,也不會刻意去針對,這麽一個看似無聲無息、也人畜無害的老朽遺骨。
因此,作為負責日常照看這位元太妃的女史宋氏,既有相對超然的立場和身份,也有足夠的清淨和閑暇抽空去教導他人;因此還身兼教習院的職事。但想要打動對方私下傳授,就沒有這麽簡單了;
顯然鄭娘子在很早之前,就對此早有預期和規劃。而江畋的出現,也不過是提前堅定她的信念和決心而已。因此接下來母女一夜絮語不斷,而江畋也再度開始跑酷在宮苑之間,探索和熟悉著環境。
然而中元節後,女孩兒病倒了。因為在屋頂上貪嘴吃了太多小食;為了遮掩又勉強吃下了,鄭娘子帶回來的點心。結果就連夜抱著肚子喊疼,眼下只能哼哼唧唧的躺在床上,勉為其難的吞服藥湯。
但也不是沒有其他的好消息,她們母女兩終於可以搬家了。隨著兩天后那位林小侍,被指任成為了本街坊的阿監之後;也默契投桃報李的重新給母女安排了一處,相對環境和條件略好一些的住所。
雖然還是在南巷的坊區之內,但是位置上卻更加靠近,低品的女官和待選秀女居住的東巷。雖然內裡只有房舍三間,但是院落更加的敞闊一些;而且院內沒有其他人居住,陳設家什也更齊全一些。
此外,院落位於一條巷道內的盡頭。後方是無人居住的廢宅,左側是一片空曠的曲池和水渠;惟有靠近東巷的右側高牆和攔柵大門背後,可以聽到來自彼方的生活起居聲囂紛紛;算是清淨而方便。
當然,除了附近存在一些關於廢宅鬧鬼,有亡魂徘徊不去的傳聞;而導致整條巷子內都沒有多少居民,就是無傷大雅的點綴了。而鄭娘子顯然在坊內人緣甚好,在搬家的時候十幾個人主動來幫忙。
然後,在她確認了日後依舊保持聯系之後,以阿秋為首的一種婦人,這才有些戀戀不舍的裡去;緊接著,又有自報住在附近街道的女性團頭,一個自稱虢娘的中年女子,拿著一包粗點心上門拜會。
言語間試探了彼此相安的態度之後,回頭就帶人挑了幾擔水過來;將院內衝洗了一遍,又將水缸各處都添滿;這才拿著鄭娘子饋贈的丸散,心滿意足的留下約定,日後會定期派兩人過來灑掃外間。
然後,緊接著又有第三波人上門來;卻是隔牆東巷范圍內管街的老宮人。滿臉雞皮的對方沒呆多久,只是像個碎嘴老婦一般,絮絮叨叨念了一翻閑言碎語,又是羨慕膝下有女承歡,又是自哀自怨。
然而,當對方終於被送走之後;鄭娘子卻是對著女兒輕聲道:“這個老嫗無關緊要的東西說了一大灘,無非就是來變相暗示和警告於妾身的;日常對於隔牆東巷的事情,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而已。”
“莫不是為了防止,不小心被你看見夜裡處理的藥渣麽?”江畋不由嗤嗤聲笑了起來:卻是想起了一個傳說中的典故。而女孩兒也不由好奇起來問道:“狸先生,不知這藥渣,又是什麽道理?”
“那你知道西晉賈南風的典故麽?”江畋輕笑道:“就是那個奇醜無比,又善妒的一代毒婦;”聽到這裡,反而是鄭娘子隱隱的臉色緋紅起來,而輕輕忒了一聲道:“此乃非禮勿視、非禮勿言。”
“那我就說個當代相關的尋仙記吧?”江畋不以為意的挪了挪爪子道:“傳說在本朝有俊美少年,貧寒書生,在夜遊時遇到自稱仙人的車馬,誤入富華洞天,與諸多仙班女子結緣多日才得放出。”
“當然了,最終被親眷家人重新尋獲之時,他們多數都飲下了忘魂的仙酒,而神智恍惚,不知去路;面黃肌瘦的遊蕩於荒野之中;唯有身側留下的金寶之物可作見證,因此,多有市井競相趨之。”
“這些遇仙的少年人。神智恍惚也就罷了,為什麽會面黃肌瘦?”女孩兒果不其然的再度抓住重點;然而,鄭娘子卻是有些臉色煞白起來,而用一種宛聲哀求道:“狸奴先生,還請口中留德。”
“好吧,我只是預先提個醒。”江畋也適可而止道:“無論是遇到仙緣,還是碰見藥渣,你們在這宮中日久,終究是無法逃避過去的。想要潔身自好或是置身事外,就要付出更多的代價和努力。”
“既然如此,也只能多謝狸奴先生暗中周護了。”鄭娘子聞言卻是順勢款聲道,同時從袖帶中取出了一封看似空白便箋:“這便是妾身的誠意所在,您不是想要當下的朝野逸聞和宮外的消息麽。”
隨後,在燭火輕烤散發出來的醋酸味道中;便簽便箋上也慢慢顯露出了一行行的文字;江畋也不由略顯驚訝的刮目相看道:“原來,你還真從宮外弄來了消息,你知道暗通內外的風險和乾系麽?”
“妾身,只是一個想要聊以自保的母親而已。”鄭娘子卻是面露決然的輕聲道:“但狸奴先生既然給了我婉兒此番機緣,且身更不想令她錯過,而在將來有所遺恨和憾事……”
“既然如此那就聽我說,不要在再輕易托人送消息入宮。”江畋聞言也認真道:“尤其是這種紙面的證據,只要經手之人活著一天,就實在太多可以借題發揮的地方了,你能確保無人暗中關注。”
“無論你想要送出消息,或是接受宮外回復,就與對方約定一個靠近宮牆的僻靜之所;我自然會根據標記收取;也好減少被人察覺的風險。就算偶有失手也奈何不得我,自有周旋和應對的余地。”
“是,這是妾身思慮不周了。”鄭娘子柔順的恭聲道:“多謝狸奴先生提點,日後還請更多指教。”。然後,江畋就將注意力放到這張便箋上;因為他雖知具體年代,但對相應歷史只有大概印象。
所以,江畋也需要更多的宮外消息,來進行一一的驗證和對照,才有能夠推演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重大歷史事件和可能的演變過程。但沒想到,鄭娘子居然設法從宮外,給直接弄到了消息來源。
他本來是打算慢慢的探索宮中地形,找到值守在大內的中書省,或是內侍省、或是學士院;直接查看裡面封存的奏報和檔牘呢?但是,既然有人願意冒險提供消息,那江畋也不介意省心省事一些。
而便箋上第一條,就是唐史著名的敗戰;四年前鹹亨元年(671年),右威衛大將軍、邏娑道行軍大總管薛仁貴,在大非川(今青海共和縣西南切吉曠原),慘敗吐蕃相論欽陵率領的四十萬大軍。
唐朝支持的吐谷渾復國之戰就此失敗,吐蕃因此在四月順勢攻陷,西域白州等十八個羈縻州。吐谷渾、鄯善、且末之地,正式為吐蕃所據。至此開啟圍繞安西四鎮的攻守,唐與吐蕃的長期拉鋸,
最近的消息則是鹹亨五年/上元元年(六七四)正月,因新羅王金法敏既納高麗叛眾,又據百濟故地;激怒高宗詔削其官爵;以留在京師的其弟右驍衛員外大將軍、臨海郡公仁問為新羅王,護送歸國。
至於當初出首告發上官氏一門謀逆的許敬宗,以太子少師、加同東西台三品致仕後,已經去世了兩年多了。此外,就是後世大名鼎鼎的“藥王”孫思邈,以一百三十三歲的高齡,剛剛告老還鄉。
又比如,現任監國的太子李弘體弱多病,諸事皆委以近臣。還有武周野史中另外一個重要的醜角,武則天的異母兄弟武元爽之子——武承嗣,被招入京師繼承家門,同時拜為尚衣奉禦、宗正卿。
因此,其中有用的消息委實不多;唯一觸發了江畋後世記憶的,大概就是不久之後,波斯薩珊王朝最後的王族,也是唐朝冊封的波斯都督府大都督,末代王子卑路斯再次復國失敗後,就此入唐。
盡管如此,江畋還是要求女孩兒,將這些消息重新抄錄了一遍,然後再用火燒成了灰燼。然後,他再針對性的回答一些,母女倆當場提出來的具體問題;這樣日後萬一遇到了,也可以見機行事。
“了解這些,當然不是讓你關心朝政,只是為了培養你的大局觀和眼界而已。”江畋最後解釋道:“這樣日後若有什麽風吹草動,也可以比別人更快領悟到,背後蘊含的事態根源和風險危機。”
然而這時,外間卻傳來了用力的拍門聲:“鄭娘子可在否,尚功局有請問話……”(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