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8章 風霜雨雪十五年
“我的兄弟,我終於等到你回來了。”
翻越勃達嶺,順利找到真珠河,順流而下不過三十多裡,藥元福和郭廣成率領的隊伍,就遇到了一個小部落。
但就在藥元福準備抓幾個舌頭的時候,這個小部落看著他們身上的棉衣,卻奔出來了十幾人。
其中一個膚色發紅的壯漢,用純熟的唐音,朝著郭廣成喊道。
郭廣成的眼淚都下來了,他認出來人是誰了,是他曾經最好的兄弟,也是他的大舅哥,灰狼部落的赤天。
赤天一把抱住郭廣成,一個大男人哭的渾身顫抖。
“阿翁和阿爺都戰死了,九叔也戰死了,咱們死了好多人,都是郭廣義那畜生害的。”
郭廣成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悲傷中,藥元福卻非常警惕。
碎葉周圍,至少有十幾萬人,他們只有兩千人,這都過去十幾年了,誰知道昔日最好的朋友,是不是已經變心。
趁著郭廣成悲傷的當口,藥元福把手一揮,已經換好甲胄的甲士們手持武器,迅速前往佔領各個有利位置。
可當一面銀白邊的三辰旗被藥元福麾下甲士拿出來的時候,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無數身上衣服破舊,甚至還沾著泥垢,頭髮雜亂,不知道多久沒洗的人,從四面八方跑了過來,他們手裡沒有拿武器,而是集體呆呆的看著。
看著甲士手中舉著的三辰旗,羨慕的看著甲士精良的布面鐵甲,雄壯的身軀,嘴裡嘖嘖稱奇。
“終是見到朝廷天兵了,比上次大家親至還要威風呢。”
“這位郎君,聽說來過碎葉城的聖人已經複興了大朝,這是真的嗎?聖人還記得我碎葉百姓否?”
“二郎、三郎快過來,這就是大唐的三辰旗,這就是朝廷的天兵,咱家祖上當年,也是這樣威風呢!”
時間如白駒過隙。
昔日張鉊至碎葉,重新找回了武威郡王郭昕公的後人,但那時候張鉊總共在碎葉,也就呆了不到一年。自他帶著數百郭家最精銳兒郎離開,也已經過去十五年了。
十五年啊!郭家在郭玄禮的帶領下,又堅持了十五年。
當年被張鉊誇獎過的少年,已經三十余歲了,當年奮起余勇,跟張鉊一起打退薩曼波斯的健兒,如今大多都四十多歲了。
四十歲,對後世人來說,還正直壯年,但是在這個風急雪厚的碎葉,在這個一千多年前,生產力並不發達的時代,四十歲就代表快要入土了。
客觀的說,除了跟張鉊走的,碎葉其他人並未享受到張鉊多大的好處。
張鉊唯一留給他們的,就是打垮了薩曼波斯和喀喇汗人,讓這些大唐遺民,成為了碎葉和怛羅斯名義上的主人。
可碎葉離中原有萬裡之遙,這是一個非常恐怖的距離,加上中原本身人口就不豐,這些年除了商賈以外,也沒多少中原人到達碎葉。
別說只是唐兒這麽個寬泛的稱呼,就是血親,住得遠了,來往的少了,也會產生隔閡。
這十五年中,郭玄禮面對的,也是一個巨大的難題。
他要不斷的告訴後人,告訴下代,下下代,大唐是如何的興盛強大,是如何的富庶,做一個唐兒是如何的驕傲。
但這並不容易,因為郭玄禮說的這些,只是記載於書本上,存在於想象中。
現實卻是碎葉除了郭家和心向大唐的這幾千人以外,其余十多萬人,都是按照回鶻甚至是以前突厥人的方式在生活。
這幾千按照唐人習慣生活的他們,哪怕勉強算是統治階級,但也成為了其余人眼中的異類,所謂唐兒榮光,並沒有一縷照射到他們身上。
所以當一個口稱要讓所有人用一種方式生活,還要建立一個大大汗國的郭廣義出現,就理所當然的獲得了絕大部分人的擁護。
了解了這些,就不難知道眼前這些人的可貴之處了,連藥元福這樣狠心冷面的殺才,都忍不住眼眶發熱。
其余的甲士,看著這些形同野人,在萬裡之外還能說唐音的人,也不禁被深深震撼,這份震撼,是他們在中原,完全感受不到的。
郭廣成突然哀嚎一聲,痛苦的哭出了聲,他明白為什麽郭家最後沒有堅持下去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他。
是郭廣成在六七年前寫信給郭玄禮,勸他放棄景教。
因為彼時,張鉊的無上天身份不斷加重,特別是六法宗開始成型,郭廣成知道,要是郭家繼續把著景教不放,那麽未來很有可能遭到六法宗打擊,哪怕就是張鉊也無力阻止。
因為六法宗可以容忍其他宗教的存在,但絕不會允許郭家的景教存在。
要知道六法宗的內核,是儒墨法道陰陽這樣的中原文華,背後有幾千年的養分可以吸收,一旦他們徹底披上宗教的外衣,戰鬥力絕不是蓋的。
到時候講理論有理論,要刀劍有刀劍,還有一個現世神,誰能擋得住。
但郭家的景教,卻是一個異類,因為他們在幾十年前就這麽玩了。
在他們的改革下,碎葉景教除了耶穌以外,還拜起了景通法王、阿摩訶大天尊這樣的神祗,敘事也開始朝著中原文華靠近。
這對於六法宗來說,那就不是什麽尋常宗教,而是來搶飯碗的異端了!要知道異端,可是比卡菲爾可恨一萬倍。
於是郭廣成就去信郭玄禮,郭玄禮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開始把郭家和景教做切割。
但這帶來了巨大的問題,以往郭家能在碎葉站穩腳跟,是借著景教的掩護才得以存續的。
現在脫下了景教的衣裳,相當於直接裸體示人,同時‘新衣服’,也就是漢人的文華,卻因為張鉊要平定中原,而沒有到來。
最後落得郭玄禮屍骨未寒,變亂就起,郭玄禮三子六孫中,隻存活下來了正在抱著郭廣成痛哭的郭天放,其余全部被殺,碎葉郭家和其他心向大唐者,被殺者超過了千人。
“郭廣義,我誓殺汝!”郭廣成痛苦的嚎叫了起來。
“那郭廣義果真說過做唐兒無甚榮光,還不如做回鶻人來的自在?”藥元福咬牙切齒的問著赤天。
赤天點了點頭,“他就是如此說的,不但說,還將碎葉城中所有寫漢字的書都一把火燒了,還不許說唐音,讓都說回鶻話。”
“田舍奴安敢背棄祖宗,耶耶一定要錘爆汝之狗頭!”藥元福和身後的甲士們眼睛裡都要噴出火來了,這是他們過了陽關後這麽久,第一次被人激怒。
特別是這些甲士,若是以前,他們也不太覺得一個唐兒身份有多珍貴。
畢竟中原亂了幾百年了,已經沒多少胡人向往大唐,也沒地方體驗天朝國民的高貴。
更別說這些人當中,還有不少藥元福在朔方招攬的吐谷渾和黨項人。
但這回,他們剛剛在安西、北庭享受了胡姬小娘給錢貼上來,只求渡種的美妙日子,習慣了別人看著他們黑頭黑眼就自然流露出來的極度羨慕。
參觀了張聖人在龜茲修建的祭祀安西軍的大廟,看到了所有胡人對這座廟的畢恭畢敬。
內心的民族自豪感,已經爆棚,現在突然聽到這話,那還不氣炸了肺!
都不用藥元福動手,幾個甲士就湧來過,拉住赤天問道:“此去碎葉城還有多少裡?城中有多少甲兵?可有辦法順利潛越到城下。”
“此去碎葉尚有三百余裡,城中甲兵應有六七百。”
“入他娘的!藥公,咱現在就去打殺了那田舍奴。”
一聽碎葉城只有甲兵六七百,氣氛立刻從義憤填膺轉化為了戰意盎然。
老子還以為多牛逼呢,結果就六七百甲兵,這樣遭人恨的軟柿子,還不趕緊去捏爆?
他們已經從單純的報效聖恩,不給虎大將丟臉,變為了自己要去幹了那些雜胡。
不過赤天的臉上,卻顯現出了痛苦的神色,“有辦法潛越,因為咱的妻兒老小,都被扣在碎葉城中。
郭廣義之弟郭廣傑已經放出話了,某等再不回去,他就要拿咱的家眷開刀了。”
藥元福和郭廣成現在才發現,在這個半山的營地中,幾乎沒有老弱婦孺的身影,而赤天這一句輕飄飄的被扣在碎葉城中,不知內含了多少苦楚。
他們的妻女姐妹被郭廣義這樣的人扣押了,會遭遇什麽,簡直讓人不堪想象,一個男人,不能保護妻兒老小的痛苦,該有多難受。
眼淚花花的郭天放看著郭廣成,“九叔爺被郭廣傑錘殺之前,就告訴了侄兒,說當年咱們郭家人就是從勃達嶺這邊到的碎葉,若是朝廷大軍發現古道被堵,一定會走這邊來的。
二叔,你們終於來了,咱可以報仇了!”
九叔爺叫郭玄朝,乃是郭家選定的下一任接班人,因而也清楚知道郭家當年的情況。
他知道郭廣成,一定會走這一條昔年郭家進入碎葉的秘道來。
藥元福拍了拍郭廣成的肩膀,“咱休息一晚,揀選五百勇士,明日就出發,不能讓他們枉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