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昔日因,今日果
懷著極度的思念回到了家鄉。但是突然又發現,家鄉已經不是想象中的模樣。
而且對家鄉的感覺,從親切變得有些開始不習慣起來,並且產生了逃離這裡的想法。
章小豹就是這樣,他在下白馬村住了三個晚上後,實在覺得沒意思,這又跑回了涼州城。
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下白馬村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熱鬧。
那些當年跟他一起糞土萬戶侯的同伴們,要麽已經有了各自的前途,要麽就已經埋骨在了村後。
前者暫時見不到,徒增想念。後者再也見不到,空余悲傷。
還在的均田戶們,當年就不算多麽出色,不然也肯定跟聖人走了,章小豹跟他們始終有些聊不到一塊去。
均田戶們的生活,雖然可以稱得上富足,總是少了幾分人氣。
而且,在缺少勞動力以後,章小豹能明顯感覺得到,土地對於他身邊人的吸引力正在下降。
而這些天,也有各村的新一代豪傑健兒騎著高頭大馬,前來拜見章小豹。
他們不約而同的忽視了章小豹的瘸腿,反而認為那是好漢子的勳章。
他們感興趣的,是章小豹如何殺的契丹人屍橫遍野,打的南唐軍哭爹喊娘。
所期望的,照樣是跟著聖人當兵作戰,但他們好像已經不太喜歡土地這個東西,而是更喜歡金銀、錦帛、綢緞。
對於種地,更是不放在心上。
。。。。。
而剛回到涼州的章小豹,很快就又被人找上了門。
原來是西京副留守,承天府尹裴遠,派人來請章小豹過去一會。
章小豹稍微有些疑惑,因為在以往,裴遠雖然也能是河西隴右核心圈子的重要一員。
但實際上,裴遠由於長時間在朔方靈州鎮守,而且與軍隊的關系並不是很親密,走的是地方大員的路數。
所以章小豹對他的印象有些模糊,僅僅是認識,遠遠談不上有多麽親近,他不知道這位,位高權重的河東郡公找到有什麽事情?
不過,既然是裴遠相召,章小豹也不敢怠慢,立刻就梳洗完畢跟隨前來通傳的承天府小吏,趕往了承天府署衙。
裴遠還是那副老樣子,雖然年齡不大,但總給人一種很威嚴的感覺。
他不等章小豹施禮拜見,就親熱的拉著他坐下,說的也不是公事,而是笑呵呵的問章小豹,對於宴會上發生的事情有什麽感想?
這可把章小豹直接就給尬住了,因為他從來沒想過回到家鄉以後,會在宴席上被要求作詩。只能苦笑著吐槽自己不學無術。
誰知裴遠也跟著搖頭,苦笑了幾聲說道:“二郎這還是好的,作不出來,他們也不逼你。
可是某家就慘了,天長日久在這涼州,一到宴會就被他們逼著作詩。
而且全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打油詩,不知道傳回中原後,范質、薛居正他們,該如何笑話我呢?”
章小豹聽到這些,只能有些僵硬的賠笑了幾聲,因為他聽得出來裴遠話裡有話。
裴遠見章小豹不接話,也不生氣,還是呵呵一笑自顧自的說道。
“涼州本是龍興之地,不過咱們起點低,涼蘭二州戶口本就不是很充裕。
天子入關中前後帶走了足足五萬大軍,看樣子還要繼續征調。
而這五萬大軍加上家眷,起碼也是二三十萬口了,十室中走了三四成啊!你家裡的地,還有人種嗎?”
說到這個問題,章小豹只能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因為他也發現事情確實不太對,以前被大家視若生命的均田,到了現在已經有那麽幾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味道了。
下白馬村,多好的地呀,好多都已經接近於拋荒了。
去了中原的均田戶得了大好處,已經看不上這點收成。
在家還沒去中原的,也時刻練箭術、練騎術、練槍法,等待著聖人的召喚,好像也沒有什麽心思種地。
等章小豹說出這番話後,裴遠眼睛裡就閃過一絲光亮,因為他看出章小豹,並不是一個單純的武夫。
於是做出無奈的樣子著接著說道:“這就是涼州的現狀,龍興之地丁口走的差不多了。加之地處商路要衝,經濟繁華。
留在城中的多是老一輩的,有錢有閑,就只剩下了胡鬧。
他們哪是要作詩?而是要以以作詩和穿道袍戴網巾,彰顯自己高貴的漢人身份。”
章小豹只能無奈的看著裴遠,“裴公與某這小卒說這些幹什麽?這些事,並非某能夠考慮的呀。”
裴遠搖了搖頭,帶著他往署衙外面走去。
兩人邊走邊談,裴遠問道:“你知道嗎?懷慶公原本不是這樣的一個人。
在敦煌之時,曹元深等人如此怨懟,懷慶公都是極為反對,幾次差點和曹元深打起來。
但自從陛下讓懷慶公做了這個西京留守之後,他就開始放縱自己。
日日飲宴,夜夜笙歌。不但不讓兒孫騎馬射箭,反倒讓他們跟著一起酒池肉林的亂造。
這並非是他們的願望,而是有些小心翼翼的過頭了。
聖人沒有兄弟,親子還未長大。懷慶公坐在西京留守的位置上,生恐人家說他有二心,是以就選擇以此來自汙。
只是,這若是聖人一統天下,金甌無缺之後,就樂意關起門來過日子,懷慶公如此選擇倒是穩妥。
但某觀陛下之志,頗有昔年太宗文皇帝拓土千裡,囊括寰宇之意。
若是如此的話,懷慶公帶起的這股奢靡享樂之風,就非涼州之福了。”
章小豹有點聽出味道來了,裴遠如此孜孜不倦的為他分析涼州的現狀,包括張懷慶的心思。
不管是有人帶頭享樂,還是原本留給河西將士的上好軍田,失去了它本應有的價值等等這些。
看著是在說給自己聽,但實際上肯定不是。
難道?
這西京副留守裴遠,是想讓自己擔當一個傳聲筒的角色嗎?
說不得那天的宴會裴遠不出現,陰家老翁要自己作詩,都是裴遠故意的。
這時,裴遠又問向了章小豹:“聽聞伱兄長已是宿衛禁宮的親軍都虞侯,王家的王九郎也已入了翰林院擔任學士?”
章小豹明白了,自己的猜測是沒錯的。
雖然裴遠手握一方大權,更是較早就加入張昭陣營。
但實際上,在張昭這些年的發展中,裴遠一直被派外鎮守一方,反倒是與張昭並不怎麽親密了。
而他的兄長章成和同鄉好友王九郎等人,卻時時陪伴在皇帝身邊。
官位雖然不高,但權力很大而且能時刻面見聖人,這是裴遠所不具備的優勢。
而且,章小豹想了想,裴遠所說的這些話,都是現在涼州面臨的問題。
不過他思前想後,還是對著裴遠一拱手說道。
“裴公所說的這些,小子會盡數講給兄長和王家九哥兒聽,至於他們會不會告訴聖人或者有什麽考慮,就不是小子所能控制的了。
裴遠聽完也哈哈一笑,“二郎果是軍人出身,說話直接爽快,那某也不藏著掖著了。
懷慶公可是胸有大智慧的,昔年他為英祖懷皇帝養大,關系異常親密。
而懷皇帝一家蒙難之後,懷慶公未受牽連,等到令公大王掌控局面,懷慶公更是再進一步,成為了最得勢的張家人,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不過,恰恰因為如此,懷慶公就未免心思太細膩,想的太多,太過油滑。
涼州事關安西北庭,河中波斯,若是長此以往下去,陷於奢靡,隻圖安樂,對陛下未來之宏圖大計,必然不利。
惜乎,某是西京副留守,若是某家上書,恐怕有心人要疑惑我裴遠貪戀攬權,甚至另有二心。
但實際上涼州的情況,二郎也看見了,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讓二郎幫著傳個話,確實情非得已。”
章小豹默然點了點頭,涼州是他的家鄉,雖然他已經不習慣了這裡,但仍然願意幫著做點事。
別的他做不了,但只是把這些自己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講述出來是沒問題的。
至於陛下兄長和王九郎會做什麽選擇?那就是他們的事兒了。
在心裡默默歎了一口氣之後,他也知道自己的回鄉之旅,已經快要結束了。
當家人都離開這個地方以後。涼州就不再是以前那個魂牽夢繞的故鄉了。
。。。。。
身在東京開封府的張昭,雖然還沒有想到涼州的情況,已經比較嚴重,但他也明白關中乃至涼州一帶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
因為歷時一年半的關中漕運疏通和評估,終於出結果了。
一個巨大的問題擺在了張昭的面前,那就是渭水的水量,比之盛唐時期,最少下降了三分之一以上。
這導致了一個嚴重的後果,就是渭河通往黃河的運河漕渠,已經很難再行駛幾十噸以上的大船了。
這就表示,來自中原和途經中原的糧食,越來越難以通過運河抵達關中。
而同時自古漢水改道以後,蜀中的糧食也不能輕易的運往關中。
河西的糧食也一樣,盛唐時,河西糧食的運輸方式是通過黃河運到靈州,乃至河套地區。
要運到關中,陸路和水路都極為麻煩,十石出發,到了關中也最多還有一二石。
可以說水運條件的變化,徹底掐死了關中最後能成為帝王之都的機會。
雖然張昭在這之前,就已經決定了要將都城放在四通八達的洛陽。
但是關中的衰落,會嚴重削弱朝廷對於河西的控制。
畢竟從洛陽到涼州承天府,有數千裡之遙。
不管是自己巡幸而去,還是派人鎮守,都有非常多的缺點。
這就是天意呀!西北從半濕潤地區進入半乾旱地區,衰落已經不可避免。
江南、兩湖以及海上絲綢之路的興起,已經成了必然。
不過,渭水和漕渠的疏通工作,還是得繼續。
衰落是有一個緩慢過程的,既然自己決心在河中、波斯等地繼續用兵,那麽就要盡量的延緩關中以及河西的衰落。
安排完了漕渠的事情,張昭又把張烈成召進了宮,上次關於李孝逢叔父,彰武鎮承信郎李大郎的事情,也勉強算是有了一個結果。
張烈成這次就是把李大郎,帶來秘密拜見張昭的。
在張昭的印象中,能從一介輔兵,一躍成為承信郎的人,很可能是跟頓珠、蠻熊這種差不多。
但見到這個李大郎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流露出了驚訝的情緒。
因為眼前的這位承信郎,雖然給人一種飽經風霜的氣質,但實際上長的相當清秀。
他也並不是特別強壯,只是手長腳長,一看就是擅奔跑,擅射箭的靈敏型選手。
而在見他之前,張烈成也將這個李大郎的一些情況,對張昭做了說明。
錦衣衛探查得知,李大郎雖然有些怨恨他的母親,但實際上在這股怨恨之中,還夾雜著一些小小的自卑。
因為他母親是名門閨秀,而父親只是一個田野裡的農夫。
李大郎很可能覺得,母親不辭而別,是因為跟他父親的這段婚姻,讓他那個名門之後的母親,覺得有些難堪。
所以李大郎一方面非常渴望能夠找到母親,品嘗一下失去了快三十年的母愛。
另一方面,又對於自己的出身很是自卑,特別是當他知道自己同母異父的兄長,竟然是大唐武宗朝宰相李紳的後裔之後,這種情緒就更加濃厚。
而針對這種情況,錦衣衛給出的建議是讓張昭追贈李大郎的父親,以彌補他心裡的缺陷。
張昭采納了這個建議,其實也是這麽想的,而且他想的更加全面。
初次出入皇宮,李大郎顯得很是惶恐,他幾乎看見每一個人,都有點兒想要朝對方下拜的樣子。
及至被帶到文德殿見到了張昭,李大郎甚至撲通一聲跪下之後,就再也不敢抬頭。
隱約中,還傳出了不知道是感激還是害恐懼的微微哭聲。
張昭這時候身上出身於市井的那一面,就良好的展現了出來,他絲毫沒有架子的走過來,拍了拍李大郎的肩膀。
“聽說你在戰陣之中一人獨戰南唐十數人,更是手刃了南唐龍武軍都虞侯成司朗。
生死尚且不懼,此時發個什麽抖啊?快快起來!”
李大郎被張昭拍的又是一個哆嗦,但還是勉強站了起來對張昭說道。
“臣不是恐懼而是高興,沒想到十年後,還能再見到聖人。”
咦!張昭仔細看了這個李大郎幾眼,實在想不起來再來見過他了。
而李大郎已經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十年前,聖人率河西天兵入關中平原,在武功縣救出了數百將要被亂軍斬殺的農夫.。”
李大郎說到這,張昭突然一臉的恍然大悟,他指著李大郎,語氣中帶上了幾分驚喜和幾分意想不到,“你就是那個那個。”
其實張昭啥也沒想起來,但李大郎卻以為皇帝已經想起來了,他顫抖著淚流滿面。
“臣就是那個聖人從靜難軍死人坑中,第一個拉出來的百姓。
臣當時身無寸縷,聖人當即脫下了身上的皮襖給臣穿上,後來還賜衣、賜食,回家時還賞了臣三鬥米,讓回家好好耕種。”
他這麽一說,張昭還真想起來了,當年確實在打破盤踞武功縣的叛軍後,救下了叛軍準備活埋的百姓上千人。
而且他模糊記得,確實將身上的皮襖給了一個全身赤裸、不停發抖的百姓。
那邊李大郎已經哭出了聲,“無有聖人,臣早就埋骨在了武城縣的死人坑中,哪還能回家再見妻兒,也不能多吃了這十年米糧。
臣的命都是聖人給的,聖人是臣的再生父母啊!”
張昭看著這個李大郎的感激痛哭,自己也感慨良多。
他想了很多辦法,想要讓這個入蜀的關鍵人物保持忠心。
但沒想到,昔年第一次入關中平亂時,那些看起來很有些婦人之仁的舉動,早已種下了今日的善果。
“好了!好了!別哭了,既然是故人,又臨近晌午,就且留下,與朕吃一頓便飯吧。成兒去吩咐尚食局多弄幾樣關中菜,你也留下喝兩杯。”
張烈成見怪不怪立刻就領命下去了,李大郎感激的又要下跪,卻被張昭拉住了。
我張聖人從來都明白,吃飯這個事,是最能拉進中國人之間感情的辦法。
而等李大郎有些平靜下來之後,張昭又問了問家裡的情況和鄉親們的生活狀態,幫著李大郎回憶了一下有了他張聖人之後,關中人的生活發生哪些改變。
李大郎當然是極為感激,連連表示所有鄉親都認為,他們的性命都是張昭救下來的。
張昭則在滿意點了點頭的同時,覺得百姓的感激,還是挺好賺取的。
不過他不知道的是,沒有他張昭的話,不久的關中確實應該千裡無雞鳴、白骨露於野了。
因為歷史上就在明年,關中會爆發以李守貞為首,王景崇、趙思綰、孟蜀國參與的大規模軍閥混戰。
等到郭威平定叛亂,光是長安城就拉出了二十五萬具屍體。
整個關中,保守估計失去了一半以上的人口,也就是超過七十萬人,也是壓垮關中這頭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很快酒菜也就上來了,李大郎在極度的受寵若驚中,坐在皇帝右下方,享受著精美的禦膳。
其實也沒什麽好東西,一人一碗羊肉湯餅,兩個白面饃饃,一疊雞子炒韭黃,加上燒烤的大羊腿一根,乳酪羊排一盤,酒一甕。
張烈成代替張昭,向李大郎頻頻請酒,直到酒飽飯足之後,張昭才開口問道:“承信郎觀南唐之淮南,百姓生活如何?”
李大郎搖了搖頭,“南唐朝廷橫征暴斂,官府、豪強上下魚肉,一口十余畝地的農戶連吃飽都是問題,雖好於昔年晉時關中,但不如今時關中多矣。”
“唉!”張聖人演技以至化境,他斜四十五度看向半空,眼角似有淚光在閃爍,還用手裡的羊腿,在桌子上輕輕敲了敲。
“昔年大人失國,朕被曹家遠放,父亡母不得相見,遂遊歷各處,眼見天下民生多艱,是以追思祖先之志,以平定天下,使萬民再無饑饉之苦。
不想今年已然三十有四,還是救不得南唐、孟蜀以及河東、幽雲百姓,為何蒼天就不能憐惜下普通百姓呢?”
這番話,說的李大郎淚如雨下,因為李大郎就是父亡母子不得相見啊!
這一瞬間,李大郎找到了他與聖人身上的共同點,一時間感同身受。
其次他父親就是被後梁朝廷抓了丁壯,最後屍骨無存的。對於苛政、暴政的憤怒與恐懼,李大郎更加直觀的感受過。
而張昭,又是實實在在為百姓做好事,這也是他親眼所見的。
“聖人心懷天下,遲早定能達成夙願,臣雖愚鈍,但願意聽從聖人安排,前去蜀國,為天下一統獻綿薄之力。”
張昭緩緩搖了搖頭,“汝之忠心,朕是明白的,但此事風險極大,朕不能把為國家百戰的勇士,送入虎口。”
李大郎猛地一個叩首到地上,堅定的說道:“臣決心已下,為報陛下恩義,萬死不辭!”
張昭此時也不裝了,他放下羊腿,擦乾淨了手之後,把李大郎扶了起來。
“朕要的不是你死,而是你要幫助朕拯救蜀中百姓,完成天下一統,此間艱難困苦,汝可知曉?”
李大郎重重的一點頭,“臣知曉,願意去蜀中。”
昨天太高估自己了,碼到十二點了都隻碼了四千字。這章算昨天的,今天肯定還有一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