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書樓第二位執劍
【初六:鴻漸於乾,小子厲,有言,無咎。】
【得遇災禍,大人之性,張目!】
【凶:暗中殺許白焰,以報仇怨。】
……
【凶:告發許白焰、槐幫。】
……
【大凶:朗朗乾坤,眾目睽睽之下,親斬許白焰,道盡善堂之惡,替諸多孩童張目,見世人血淚,還“善”字公正!】
……
趨吉避凶命格金光綻放,三種截然不同的吉凶之兆躍然於陸景腦海中。
三種吉凶之兆如潺潺流水,流於陸景念頭中。
陸景走在煙雨街上,路過煙雨橋,也已經不願意再看正在諸泰河中撫琴的許白焰。
暗中殺許白焰……
陸景有濯耀羅相助,此事不難,這一選擇之所以為凶象,是因為許白焰有一位名師,能夠動用的能量極大,哪怕時常不在太玄京中,他最得意的弟子死了,太玄京許多力量必然被調動起來。
許白焰與槐幫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暗中殺人本不佔理,陸景也不能保證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中,自己殺了許白焰便能高枕無憂。
告發許白焰、槐幫,也是凶象!
趨吉避凶命格之下,這一凶象的弊端,竟然是這件事情極有可能翻不起什麽波瀾。
許白焰大約會被問罪,甚至會得到應有的處罰。
可那槐幫也許只會推出幾個替死小鬼來,做一做替死羔羊,平息貴人們的怒火。
對槐幫而言,陸景這一選擇有商榷余地,不至傷筋動骨。
他們的槐根能夠遍布天下,又如何沒有幾分手段?
而那間善堂會被就此關閉。
只是那些被販賣,成為奴仆被大府肆意虐殺,成為水鬼、替死鬼,又或者徹底淪為世間陰暗處的孩童的諸多冤屈,便也不會被揭露出來。
也許許多年後……
太玄京中的百姓、那些大府的少爺小姐,時常還會想起這“天質自然許白焰”,會將他當做那時太玄京中的璀璨少年郎,記起他時,也許還會稱讚一二。
至於善堂中的孩子們,大抵會被當做“被拯救者”,以此來襯出許白焰的功績,並且感歎一句……
“那等天資英才,那等良善之人,如今卻又不知去了哪裡……”
凶象的利弊,皆在於此。
至於最後那大凶之象……
煌煌天日之下斬許白焰,將這鬼域之所中的罪惡公之於眾,還那些孩童一個公道,讓世人知曉許白焰的罪惡。
以善之名行極惡之事!
此乃大惡也!
選了這大凶之象,便是將槐幫之惡徹底公之於眾,不給槐幫轉圜余地。
太玄京無數目光望向朝野,朝野之間礙於壓力也許會對槐幫出手。
陸景將成為槐幫死敵,玄都中有些貴人,大約也不想要這等石破天驚之事。
“若這件事情被暗中處理,又算什麽?”
陸景一語不發,心中這般問自己。
他靈魂中關於前世的教育、理念,都在轟然作響。
他腰間玄檀木劍也無絲毫反應,不曾有鋒芒流露出來。
“趨吉避凶命格之下,利弊皆有,可是我不解的是,這偌大太玄京就沒有公道可言?
竟然還需要我這少年執劍殺人,才能換二、三分公道來?那些被肆意利用、養出奴性、毒啞喉嚨、奪去心智,乃至失去清白、性命的孩童,便不值得太玄京中的一場風波?”
陸景抬眼看向太玄宮,隻覺那浩大宮闕屹立在城中央,即便站在城外,其輝煌也可奪人眼眸!
“太玄京中這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們,需要的便只是安寧、順從二字,也許他們也曾見過小民的血淚,只是這血淚遠不如國祚安穩來的重要。”
陸景眼中迸發出些光芒來。
他右手按在玄檀木劍劍柄上。
倏忽之間!
玄檀木劍中一道如同烈日般的劍氣一閃而過。
那劍氣眨眼間誕生,又眨眼間消散。
朗朗赤日燒灼而去,光華烈烈又突兀無有蹤跡。
可行走在陸景不遠處的白衣女子,神色突然一愣,旋即看向陸景。
她方才分明感知到,陸景身上就好像有一輪光明大日急速升起,又悄然無蹤!
那光明大日讓她手指上的玉弓寶戒都在輕鳴,似乎被某種物事引動。
白衣女子好奇的看了眼陸景,倒也並未多問。
陸景在一處岔道停下腳步,他語氣並不顯得高昂,臉上也無笑意,隻對那白衣女子詢問道:“小姐相助於我,自有恩德,只是今日陸景尚有要事,不能招待小姐,可否告知名諱?”
含采臉色有些為難。
自家小姐之前便已經說過,不需陸景報恩,往後也不需再有什麽交集。
此時陸景問自家小姐的名諱,她只怕並不願回答。
在含采心中,陸景待人和煦,極有禮貌,若是問了自家小姐的名諱,小姐不答,反倒令他有些難堪。
含采這般想著,正欲想法子開口,緩解些氣氛。
卻聽自家小姐開口道:“陸公子可稱我……裴音歸。”
含采看向小姐,眼中有些不解。
陸景道:“裴姑娘,陸景告辭。”
他說完,又朝著含采姑娘點了點頭,便徑自轉身,朝著另一條街巷而去。
“小姐……這陸公子似乎有些不對,平日裡見他,臉上都是帶著笑的,今日卻神色晦暗,不知遇到了什麽煩心的事。”
“不過小姐願意將名字告訴他,倒也是一件好事,既然已經來了大伏太玄都,交幾個玄都朋友,其實也不錯。”
含采這般說著。
裴音歸卻搖頭道:“我們是為了逃命,也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回去摘下他的頭顱。
便是在這太玄都中,我們還有事可做,不必太過引人注目。”
含采姑娘哦了一聲,又小聲說道:“可那四個孩童……”
裴音歸隨口道:“就先養著吧,教他們讀書寫字,再教他們練武,只要太玄京中無人知我們來歷,也可再養一段時間。”
含采臉上露出些笑容來,她一路和小姐逃來大伏,不知吃了多少苦,時常留宿荒野,時常見小姐面無表情殺人,總覺得這天下太破敗了些。
可自從來了大伏,這幾日又時常和那幾個孩子待在一起,讓她多出許多生氣來。
正因如此,含采姑娘是不願意將那些孩子送人的。
“只是……要教他們讀書習字,憑小姐和我,只怕還有些困難。”
含采姑娘有些為難。
聽到含采這般說,裴音歸也皺起眉頭來。
她自己都認不全多少字,又如何教這些孩子讀書?
“那就不教他們讀書了。”裴音歸說道:“你去教他們鑄骨練武。”
含采對於自家小姐的朝令夕改頗有些意見,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道:“我記得陸公子是有學問的,小姐不是說過那幾個孩子,還與陸公子有些淵源嗎?
既如此,不如請他來教,他如果教寫字,我也想在旁聽一聽……”
裴音歸聽到含采的話,眼裡也突然多出些光亮來。
她身份極貴,卻因醜惡之事,自幼無法讀書,無法習字。
如今有了些閑暇,是否可以學一學母妃的閨名怎麽寫?
——
陸景並未回養鹿街。
反而直去書樓,去了修身塔。
修身塔第五層中,觀棋先生和十一先生翻出幾本陳舊典籍,坐在桌前,仔仔細細擦拭著典籍上的塵土。
十一先生依然那般美,只是面無表情,眼中也沒有多少靈動之色。
觀棋先生溫文爾雅,一身青色長袍片塵不染。
觀棋先生不會說話,十一先生似乎生性涼薄,平日裡也不愛說話。
二人就這般在無言中埋頭打理典籍。
也正是在此時,緩慢而又有力的腳步傳來。
陸景腰佩玄檀木劍走上修身塔第五層。
觀棋先生和十一先生俱都轉頭,見到是陸景,便又繼續手頭之事。
只是觀棋先生那溫厚的聲音,已然落入陸景腦海中。
“你來了?”
觀棋先生道:“這幾日課業如何?是否溫故而知新?”
陸景先是點頭,繼而搖頭。
他臉上仍然帶著不解,語氣中帶著疑惑,詢問道:“先生,陸景……有一事不解,想著來見一見你,向伱請教。”
“請講。”
觀棋先生笑道:“書樓本是傳道授業解惑之地,你遇事不解,來問我便是。”
十一先生目光也落在陸景身上。
陸景深吸一口氣,與觀棋先生相對而坐,這才輕聲問道:“先生,若天下間有大惡事,卻無處昭雪,當如何?”
觀棋先生和十一先生對視一眼,他放下手中典籍,詢問道:“既然已知有冤屈,自有昭雪之處,何不報官?”
陸景面無表情回答道:“乃是卑微小民的冤屈,其實卻埋藏諸多醜惡,若是報官,醜惡也許將被掩埋,小民冤屈也許將就此塵封於世,無法曝於烈日之下,既如此,如何算昭雪?”
觀棋先生和十一先生突兀一愣。
十一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眼陸景,問道:“你見到小民有冤,心中不忿,眼中隱有殺機,便是已經有了答案,為何還要來問觀棋先生?”
陸景低下頭,仔細想了想,道:“觀棋先生帶我入書樓,也曾與我說過要時時刻刻持本心,莫要讓本心蒙塵。
那些貴人們自然有自己的計較,他們想要國祚安寧,不願有大動蕩,也不願有大醜惡。
正因如此,我今日見小民有冤,舉目四望,卻發現無人與我同路。
先生,我想向你請教,書樓……是否也覺得枉死、冤屈的孩童比起國祚安寧,並不重要?”
觀棋先生和十一先生俱都沉默。
幾息時間過去,觀棋先生目光不知為何,卻越發熾熱起來,他望著陸景道:“陸景,你乃是當世天驕,富貴榮華唾手可得,等你成長起來,便是一品的寶物、驚世的修為對你而言,也許都並非難事。
這天下本就是一處泥潭,充斥著腐朽氣。
不僅是大伏,整座天下都是王公貴族把持天下,平民百姓想要練武、想要煉神俱都極難,出一位天驕更是難上加難,想要改變現狀,太難。
陸景,你如今看到孩童血淚,想要為他們張目?可是又何須如此?天下皆如此,你為這些孩童沉冤昭雪,可這天下不知有多少孩童,你……救得過來嗎?”
觀棋先生眼神灼灼,神念轟鳴,落入陸景腦海中。
陸景聽到觀棋先生的話,並不曾思考,幾乎毫不猶豫說道:“這天下太大,有的是低頭俯視的無雙豪傑。
我陸景不過是個執劍的少年,自然管不了天下,可我既然撞見了令我心頭難平的血淚,若是不去理會,如何能算念頭通達?”
“生而為人,早已受了諸多道理熏陶,求不得大同,難道就不能在這件事上求一個公道?”
“先生,我隻想問……若我要殺人,要鬧出一場風波來,書樓可會怪我破了這太玄京的安寧!”
陸景擲地有聲,語氣中滿是堅定。
就好像這件事,本是少年的衝動。
可陸景眼裡,卻沒有絲毫激動之色,就只有黯淡與冷靜。
觀棋先生仔仔細細看著陸景。
十一先生原本僵硬的眼神,也多了些柔和。
足足幾息時間過去,觀棋先生站起身來,那一身青衣之上沒有絲毫褶皺。
“我知道你被人刺殺一事。”
觀棋先生並未回答陸景,只是輕聲道:“太玄京中多漩渦,夫子未曾歸來,四先生歸去、大先生、二先生、五先生又入了北秦傳道授業,許多事上,書樓幫你,便是在害你。
書樓是傳道授業之地,這許多年來,書樓也始終派下諸多行走,救濟天下眾生。
可是……太玄京中的很多事書樓一旦插手,太玄宮中必有回應,正因如此,你還需要自己走上一陣。”
陸景不知觀棋先生為何要說起刺殺之事。
他隻搖頭道:“有人刺殺我,是因為我自身的私事,便如我懷揣重器,引人覬覦。
觀棋先生邀我入書樓,令我能脫去枷鎖,走出樊籠。
觀棋先生點我為書樓先生,令我不至於為了謀生成為大府客卿,寄人籬下。
書樓讓我年少成名,便是王公貴族見了我,也要稱我一聲先生。
這許多事皆因書樓,皆因觀棋先生。
這幾月以來,都是我欠書樓,欠觀棋先生。
觀棋先生和書樓從不曾欠我什麽,又有什麽責任、義務要終日護我周全?
先生……不必提及刺殺之事……我只是想得到一個答案。”
陸景一口氣說了很多話,眼中卻帶著諸多希望。
陸景尚且名聲不顯之時,觀棋先生就帶他入書樓,讓他有了走出陸府,抗爭的籌碼。
他今日之所以前來詢問觀棋先生,也是因為心中確有著期望……
觀棋先生見到陸景的眼神,卻突然笑了笑。
“你口中這件事情,不關乎太玄宮,隻關乎些公道。
這件事中的公道,無論是潑天的王侯講,還是朝中的高官講,又或者名滿天下的大儒講,都不行。
哪怕他們心中不忍,也只能悄聲講,不能鬧出滿城的風波,否則就都是不顧大局,擾亂安寧。
唯獨你這見慣冷眼、見慣了冤屈,卻被聖君點為清貴二字的少年郎講,就只能算少年意氣,只是衝冠一怒,絕無其它用心!”
觀棋先生背負雙手,眼中閃出光彩來:“陸景,你想做,就去做,想去殺人,便斬下他的頭顱!
一旦你驅散了遮掩的迷霧,一旦將這件事之後的血與淚攤開,書樓諸多大儒便可為你持公道,保你無恙!”
“這天下的公道,你這一位不涉朝堂,不曾持利,只有滿腔熱血的少年人講,才能講得更清楚些。”
陸景聽到觀棋先生這番話,眼中的期望終於更加濃烈了些。
他站起身來,向觀棋先生行禮。
這一禮由心,確實帶著許多敬意。
陸景早已看出,不論是觀棋先生亦或者九先生,似乎都對這天下的腐朽有所不滿。
四先生那冰峰上的文字,更加直接、更加鋒芒畢露。
可是以往,陸景只是猜測,可今日前來詢問觀棋先生,得到這種回答,才讓陸景對於書樓又多了一層敬佩。
“不知書樓想要做什麽。”陸景心中這般想著,轉身離去。
他走到樓梯口,忽然停下腳步,語氣中又有些不解,問道:“先生,當朝聖君似有吞天之志,為何這世道……”
觀棋先生朝陸景擺了擺手,神念湧來:“聖君有吞天之志,所以這世道,才需要更亂一些。”
“陸景,今日之後,莫要隨意談論聖君,你所擁有的力量還遠遠不夠。”
陸景聽出觀棋先生話語中的語重心長以及勸告之意,低頭思索間,下意識將手放在玄檀木劍劍柄上。
一時之間,那玄檀木劍中的劍氣似有昂揚,又歸於平靜。
陸景下了樓梯,走出修身塔。
修身塔中的觀棋先生和十一先生卻對視一眼。
觀棋先生在短暫的怔然之後,眼中驟然爆發出許多光彩來。
“方才那劍氣……是我感知錯了?”觀棋先生詢問。
十一先生搖頭:“是四先生的劍氣。”
“是人間劍氣。”觀棋先生深深頷首,他興奮的搓手,在修身塔第五層不斷踱步。
十一先生語氣裡也帶了些感歎:“怪不得,他可以見到掩埋在繁華下的困苦與惡念,原來已經承了人間劍氣,雖然僅有一道劍氣,卻也已算開端。”
觀棋先生停下腳步,搖頭鄭重道:“他並非是因為人間劍氣,才能見旁人不可見。
是因為他能見旁人不可見,所以才能承人間劍氣!”
“桃夭,我總覺得,他終有一日,可以成為書樓的第二位執劍者。”
“終有一日,他也可以高坐天關,飲酒吃肉,他未曾飲完酒、吃完肉,天門,便不敢關上。”
盡力了,上班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