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慟哭的天使
薩拉斯長老重病在床了。
起初以為只是小小的風寒,然而,對於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來說,即使是風寒也足夠致命。
薩拉斯長老得風寒那天還好好的,第二天就病倒了。
他連著高燒了兩天兩夜,待高燒勉強退去之後,薩拉斯長老已經渾身抽痛,奄奄一息。
薩拉斯長老和他的族人們說,他快要死了。
長老病重瀕危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三眼猿人的各個部落,甚至連荒漠外的多略王也知道了此事。
多略王準備派去使節看望那位長老,正要決定人選的時候,三眼猿人的使節卻來到了宮殿裡。
“巴澤爾?”
多略王驚訝地說道,
“薩拉斯長老只要他一個人過去?”
“是的,尊貴的邏各斯王。”
三眼猿人無比恭謹地回答道。
在反覆向三眼猿人的使節確認之後,多略王終於答應了下來。
而後,多略王向大臣們吩咐,讓巴澤爾一個人去往荒漠中的三眼猿人部落,代表邏各斯人看望薩拉斯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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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澤爾身上的傷痕還沒愈合,走起路來,皮肉還是隱隱地抽痛,作為娼妓的孩子,他自小就瘦弱。
他成為了代表邏各斯人去看望薩拉斯長老的使節。
而且只有他一個人。
當多略王的大臣們到規律園宣布這一消息的時候,幾乎每位祭司都以驚詫的目光看著巴澤爾。
那種驚詫,並不是讚許的驚詫,而是看到異類得失的驚詫,那種驚詫,實質上輕蔑極了。
人群中的班狄,暗暗地握緊自己的拳頭。
巴澤爾聽到消息時,滿臉都是愕然。
自己要代表國王去看望薩拉斯長老…
莫大的殊榮憑空落在自己身上,巴澤爾慌張極了,
他臨行前想要多做些準備,卻不知道究竟該準備些什麽。
巴澤爾離開王國的時候,只有幾位貴族過來象征性的送行,他們祝福的話語膚淺極了,至於規律園的祭司,則一個也沒有。
對於許多人來說,巴澤爾並不是一個值得結交的對象。
這位落魄詩人望見這一幕,心中五味雜陳,他口吃,不善於表達,隻好讓這些思緒都藏在心底。
巴澤爾踏入了茫茫的荒漠之中,花了大半天時間之後,他終於又見到了那高大的露天神廟,來到了三眼猿人的部落。
綠洲裡裡外外都是三眼猿人,他們來自於各個部落,有老有少,都為了見薩拉斯長老最後一面而來,稀疏的鳥類在天空掠過,哀戚的詩歌唱誦在綠洲的每一個角落。
薩拉斯長老要死了。
每個人都知道他要永遠離開了。
巴澤爾心底一陣沒來由的感傷,他一句話也沒說,低著頭,擠進了人群之中。
對於三眼猿人來說,邏各斯人顯眼得不得了,沒有多久,部落的三眼猿人祭司們便發現了他。
“巴澤爾,你是叫巴澤爾對嗎?”
一位三眼猿人祭司走上前,問道。
“是、是我。”
巴澤爾點了點頭。
三眼猿人祭司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說道:
“長老一直在等你。”
“等我?”
“是的,長老昨天見了許多其他部落的人,然後和我們說,今天他誰也不見,除了他的朋友巴澤爾。”
巴澤爾一臉詫異,他突然感覺眼角有些酸澀。
那是被人重視的感覺。
那種感覺對一位落魄詩人來說太過陌生了。
巴澤爾跟隨著三眼猿人祭司,繞過了露天神殿,來到一處矮小的、由泥土堆砌起來的房屋中。
“我頭好暈…水,拿些水來吧…”
昏昏沉沉的聲音從房門內響起,祭司們忙碌地照顧著那一個奄奄一息的老人。
“…又燒起來了,我頭痛,我頭痛。”
隔著房門,巴澤爾聽到了長老的聲音。
薩拉斯長老低吟著自己的痛苦,他又發燒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被病痛折磨的狼狽不堪、神志不清。
“等、等等吧。”
巴澤爾顫聲說道。
一會之後,薩拉斯長老似乎沒有那麽痛苦了,他的聲音慢慢和緩、呼吸漸漸安穩下來。
祭司推門而入,將巴澤爾帶了進去。
巴澤爾看到了薩拉斯長老,這個曾經智慧的老人,此刻身體瘦削,不成人形,顯得矮小瘦弱。
昏昏沉沉的薩拉斯長老看到了巴澤爾,他從麥秸鋪成的床上慢慢撐起自己的身體,吩咐祭司們出去。
祭司們看了薩拉斯長老一眼,猶豫之後,還是離開了,讓薩拉斯長老與巴澤爾得以獨處。
巴澤爾一句話也沒說,他慢慢靠近薩拉斯長老,而後在這房子裡跪坐了下來。
“你來了,”
“巴澤爾,我的朋友。”
薩拉斯長老伸出手,巴澤爾輕輕握住了。
“薩拉斯長老…”
巴澤爾小聲說著,握著他的手,這隻手很蒼老,絨毛快掉光了,皮肉僅僅貼著骨頭。
詩人撫摸起薩拉斯長老的額頭,那裡滾滾發燙,巴澤爾的眼角酸澀了,
他知道,自己即將失去什麽。
“人終究會死,巴澤爾。”
薩拉斯長老那蒼老的眼珠子,倒映著巴澤爾的臉龐。
“我知道,我、我、我知道…”
巴澤爾小聲說著。
這時,薩拉斯長老的胸膛鼓起,他弓起虛弱的身軀,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巴澤爾急忙扶住薩拉斯長老的身體,不讓他倒下去。
不久後,薩拉斯長老慢慢穩定下來,他虛弱地倚靠在麥秸堆上。
巴澤爾凝望著薩拉斯長老,落魄詩人明白這將是二人最後的告別,可看著這個虛弱的老人,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薩拉斯長老也凝望著他,擠出一抹虛弱的微笑。
“巴澤爾…我們之前探討了許多,關於生命的問題。”
半響之後,薩拉斯長老開口了。
巴澤爾用力點了點頭。
“伱說…在你們邏各斯人的故事裡…人死了會去哪?”
薩拉斯長老的聲音沙啞,這位瀕危的老人溫柔地注目著巴澤爾。
那目光在渴求一個回答。
三眼猿人的文明並不發達,與邏各斯人相比,他們不過是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
所以……他們不知道,人死了究竟會去哪?
他們曾通過祭祀求問於預言神卡加烏斯,但從沒有得到過回答。
巴澤爾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口吃地說道:
“神、神、神的身旁…先知亞爾,離開的時候,就是,回、回、回到了,神的身旁、旁……”
薩拉斯長老的聲音異常虛弱,他的眼眶深陷著,
“我不是邏各斯人……”
“巴澤爾,我也能過去嗎?”
那沙啞的聲音不是在提問,而是在哀聲祈求,祈求一個死後的方向。
預言神卡加烏斯創造了他們,
卻從來沒有給他們揭示過死後的方向。
短暫的壽命,讓三眼猿人們知道,每個人都會死亡…
可是,
人死了…不能僅僅只是死了。
“我也能過去嗎?去往你所說的,神的身旁。”
薩拉斯長老的眼角上,流出晶瑩的淚水,死亡的哀傷擠佔著他的心扉。
巴澤爾看著薩拉斯長老,良久之後,詩人握住了薩拉斯長老的手,緊緊的握住。
這個老人是如此的善良,這麽多人裡,只有他會傾聽自己的聲音,無論有多麽的磕磕盼盼,有多麽的令人厭煩。
“可以的,可以的。我、我們、我們可以…像先知,一樣。”
口吃的詩人看著老人的面龐,淚水流落在老人哀傷的皺紋裡。
詩人也隨之哭泣。
“長老,只要、只要…”
巴澤爾顫抖的聲音,深入到老人的內心,
“只要愛,只要讚美,只要與神同行。”
薩拉斯長老無力的、滿是淚光的眼睛裡,倒映著巴澤爾的臉龐。
眼前這個詩人,就像個孩子,就像個預言中的天使。
薩拉斯孱弱的軀體感覺到溫暖,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他輕輕撫摸起巴澤爾的臉龐,卻發覺他的臉上帶著傷痕。
巴澤爾感受到刺痛,一聲不吭著,依舊在啜泣。
薩拉斯長老想擁抱這位詩人,可是他已經失去了擁抱一個人的力氣。
“你多麽的善良,就像天使一樣,”
“就像天使一樣,天使啊。”
薩拉斯長老被病痛折磨得口齒不清。
光影從屋外垂下,他的第三隻眼睛,看到遍體鱗傷的詩人,背後好像長著一對翅膀。
那就像是瀕死時的幻覺。
薩拉斯長老拭去詩人啜泣的眼淚。
老人的手掌微微晃動著,顫聲問道:
“天使啊,”
“是誰把你傷得這麽深?”
“為什麽你的靈魂裡滿是傷痕?”
巴澤爾伸出了手,抱住了薩拉斯長老,詩人哭泣著,他顫抖得厲害,好像他才是那個將要離開的人。
直到這時,薩拉斯長老仍舊耐心地傾聽他的哭泣。
“我好痛,長、長老,我、我好痛……”
巴澤爾泣不成聲,他此刻重複著那一句話,將過去所受的磨難,凝結在這一句話裡頭。
“沒事的,巴澤爾,沒事的。”
薩拉斯長老的生機漸漸流逝,快要失去了說話的力氣,
“當我站到…神的面前時,”
“神會知道,”
“你的內心憂慮、飽受創傷。”
說著,薩拉斯長老闔上了眼睛。
他感覺到,
一個長著翅膀的善良靈魂,在擁抱一個將死的老人。
薩拉斯長老的意識漸漸模糊,
死亡終於要降臨了,要將這個生命從天使的手中奪去。
離別的惋惜,擠佔著薩拉斯長老的心靈。
老人拚命地想要留在這世上,可是一切都無濟於事。
他奄奄一息,輕聲道:
“不要離開我,我的朋友。”
巴澤爾看著他,想要說些什麽……
然而,薩拉斯長老的手垂落了下去,
老人就這樣離世了。
落魄的詩人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巴澤爾慟哭著,
他心中有無數的話語,卻因為他的口吃,沒有一句說得出來。
詩人只能夠緊緊擁抱薩拉斯長老的軀體,
巴澤爾只能在心中啜泣道:
我們一同焚燒的乳香,
在燒作灰燼前,
我不會離開你,我的朋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