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圖窮匕見!
琅琊縣西,沂水畔。
一座巨大的龍舟停在沂水之上,由於天降暴雨,軍士們正冒著大雨從龍舟上向外舀水,以防巨大的龍舟因為重心不穩而傾覆。
而在龍舟一側,有一座依蒙山山勢而建的宮殿拔地而起!
整座宮殿建築龐大,氣勢恢弘,分前殿,仙宮,天台地壇,宮闕。
前殿便是君臣辦公之所在,仙宮乃是寢宮,天台與地壇為祭拜天地之場所,宮闕,闕即是門戶,顧名思義,乃是皇宮護衛值守所在,亦是進入宮殿內部所必經的關隘。
此正是琅琊行宮,從布局來看,分明就是一個縮小版的鹹陽宮。
古時建設宮殿必築高台,地位越高,高台亦越高。
琅琊行宮雖然規模遠遠不如正在修建的阿房宮,然而其利用蒙山以做高台,以琅琊附近特有白石為殿,再直接用古越國王宮拆下的材料修造,看上去頗有君臨天下之威嚴。
宮殿最高處,乃是整座行宮的核心,一座大殿矗立於九十九級白石台階之上,此即為“四海歸一殿”,亦即始皇帝上朝理政之所。
四海歸一殿內空蕩蕩的,只有數道帷幕以及幾條案幾。始皇帝此時正負手立於殿門口,隔著高高的門檻看著外面的豪雨,有些失神。
一個微微有些尖利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正是一名內侍正在閱讀書簡。
“前將軍平奏曰,四月二十二日,水師已至扶桑地,未見徐福與三千童男女,將延鹿兒島南下窮搜之!”
始皇帝淡淡地哼了一聲。
前將軍平便是章平,他率領大秦水師出東海以搜方士徐福,已有近半年,卻依然沒有找到。
不過始皇帝自去歲冬起已經不曾服食丹藥,又有醫官夏無且日日進藥調養,暴躁之時已經比之前少了甚多。
因此此次始皇帝再不言殺章平之事,只是以哼聲表示不悅。
內侍暗暗記下始皇帝之反應,章平之奏其實乃是問始皇帝自己之歸期,聽聞水師因海中風浪,損失甚重,已不堪遠行。然始皇帝不悅,說明始皇帝窮搜徐福之心未改。
“衛尉軍白泥渡渡守奏曰,”內侍拿起下一份竹簡,“公子扶蘇,與上將軍蒙恬已被快馬押至不其,滯留沂水對岸,因豪雨所阻,待雨停便入琅琊!”
琅琊郡下設十一縣,其中琅琊縣為郡治所在,東為東海,西與不其縣相接,中間以蒙山和沂水為界。
沂水因漲水,橋已經被淹沒,想要渡河必須要經過白泥渡。而因始皇帝至琅琊縣,白泥渡已封鎖。
而蒙山因行宮所在,亦被衛尉軍封鎖,故二人只能待雨停。
“朕知之矣。”始皇帝依然平淡,只是眼中精芒閃耀。
先前他派王平增兵二千,與扶蘇蒙恬同去雲夢縣,便曾面授王平機宜之事。
雖然由於王平快馬押扶蘇蒙恬二人而至,想必王平之書亦在押送二人之軍卒手中,但是押之一字,已然說明了太多問題。
因為始皇帝為王平面授的便是,若是二人執迷不悟,便收其兵權,押送二人至琅琊!
不過始皇帝依然沒有任何表示,他本就是一位雄才偉略之帝王。若非丹藥之毒困擾,以及被方士欺瞞之恥,他很少表露自己內心的情緒。
“琅琊台石道監工曲蜩奏,”內侍的聲音有些古怪,“琅琊台昨日有神仙渡白蛇為蛟,而後靈蛟布雨,解琅琊旱情。”
“而後神仙出東海,言旬日返。靈蛟則留於琅琊台上。”
他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昨日琅琊縣空群而出,皆往琅琊台拜神仙靈蛟。而今日,有不其,即墨、黔陬等諸縣之民,冒雨強渡沂水,欲往琅琊台拜之。”
“哼!”怒哼聲響起,始皇帝依然負手看著外面的豪雨,眼中有著風雷之色。
他至琅琊郡方知旱情如此嚴重,整個琅琊東郡半年來皆少雨,而琅琊縣更是滴雨未下。
跟不其一樣,即墨、黔陬亦與琅琊縣相鄰,此番亦受旱情荼毒。
只不過由於有沂水與蒙山,又無海水侵蝕之苦,縱使旱情嚴重,多打井水亦能稍解。只是秋收時嚴重減產亦已成定局。
偏偏此番琅琊縣豪雨,不其等縣卻一滴皆無,竟是以沂水蒙山為界一般,此事實異也。
雖然不知道神仙靈蛟是何等事物,想來肯定又是方士欺詐故事!
鄉民無知,倒也罷了。然而曲蜩為衛尉軍曲長,身負搜捕方士之責,卻言之鑿鑿曰神仙靈蛟,此為何意?
衛尉羯可知領軍之道?
“衛尉羯如何說?”他目光冷厲地看了內侍一眼。
而內侍則是渾身一抖,飛快地自書案上翻出衛尉羯之奏報,聲音微顫地開口。
“奴羯拜吾主曰,昨日日中時,羯得琅琊縣報全縣空群而出,往琅琊台拜靈蛟。因未得吾主令不敢輕動,乃急遣親衛十人前往琅琊台查看,不見神仙,乃得見一五丈白蛇,頂上有角,下有四足。親衛言,或真為蛟也!”
始皇帝陡然一楞。
衛尉羯亦是九卿之一,然而他這個九卿與其他九卿等不同。
他乃是羌人牧奴出身,為始皇帝家奴,無姓,只有一名為羯。
羯即為公羊也,作戰勇猛,故為始皇帝掌親軍。
因其為羌人牧奴,其余九卿乃至大夫之屬,皆以與他同座為恥。
故此,羯實乃孤臣,至今仍稱自己為奴,稱始皇帝為主,可見其忠。
此時他亦言靈蛟之事,難道說……
琅琊台上真有所謂的蛟龍?
抑或是,連他也一並在欺瞞於朕?
微微搖搖頭,始皇帝打消了此念頭。
“傳朕命令,召廷尉斯陛見。”他冷冷地開口。
……
行宮第二層台一角,亦有一座殿堂,此處為前殿所屬之西殿,乃是胡亥等公子所居之處。
始皇帝此次出巡隻帶了胡亥一子,此殿便為胡亥一人之所用。
不過此時西殿中端坐的,卻並不只有胡亥一人,趙高亦在。
而除了趙高之外,尚有一人容貌方廣,美髯垂胸,正是李斯!
胡亥端坐於正中,因外面豪雨,殿門已關,殿中頗有些昏暗,明滅之間,胡亥目光冷耀,頗有鷹視狼顧之像。
他率先開口:“左丞相可知琅琊縣昨日之事?”
李斯卿位乃是廷尉,官職則為左丞相。始皇帝出巡,他負責提前修造行宮,又要調度大軍糧食住宿之事,沒有空閑時間。
他臉上露出一絲訝然之色:“吾不知也,琅琊縣何事?”
“左丞相勤於王事,吾等深佩之。”
開口的是趙高,他的聲音尖細:“昨日,琅琊縣有白色靈蛟現世,為琅琊縣布雨,解救旱情。至午時,琅琊縣空縣而出,冒雨前往琅琊台拜靈蛟。”
“至今日,不其等縣亦聞風而動。”他眯縫著眼睛打量著李斯,淡淡地開口。
李斯則是陡然一怔。
“此事可為真?”他懷疑地開口。
“為真!”胡亥言簡意賅。
而李斯此時有吐血之衝動。
他並不懷疑趙高與胡亥所說是否為真,兩人根本沒有必要騙他,因為大家皆在同一條船上。
李斯本是楚人,師於荀子,後投秦,為秦相呂不韋門客,因進言始皇帝勿逐門客,收六國才俊以強秦,而得重用。
其人賢而任事,為大秦一統六國之功臣,然因出生貧寒,好財貨。
李斯身為左丞相,始皇帝一統六國之時,統一天下錢幣,此事便由李斯負責。
李斯借此機會上下其手,大肆斂財。卻不知何故為趙高與胡亥知之。
而趙高與胡亥並未去告發,相反多送金珠之物於斯,三人便投契。
然而說是投契,李斯卻知,自己實則是為二人握住把柄,不得不為二人所圖盡力而已。
至於二人所謀為何,李斯亦知。
大位也!
之前始皇帝問仙山事,李斯便是應了趙高之托,想辦法讓始皇帝厭惡扶蘇。
萬萬沒想到,昨日自己尚言之鑿鑿,曰靈異之屬皆荒誕,色白者更是妖邪。
突然今日便跑出一條白色靈蛟為民布雨,還大剌剌地停留在琅琊台上,任由萬民朝拜!
此莫非流年不利乎?
也難怪趙高於胡亥會突然請自己來,想來又是想讓吾向始皇帝進言。
然而,此言如何進之?
李斯頗有拂袖而去之衝動,然而確是不敢。
始皇帝深恨欺瞞與他之人,若是知道自己於行秦幣天下事時中飽私囊……
恐全家皆無葬身之地!
“此事難為也!”他憂慮地歎了一口氣。
“難為亦要為之!”
胡亥則是目光灼灼:“左丞相或許不知,吾大兄與上將軍蒙恬,此時已至不其!吾聽聞,二人於雲夢縣得天書一本,欲獻於始皇帝!”
“天書?”李斯面色躊躇。
他與扶蘇並沒有私怨,扶蘇與胡亥誰為儲君,於他並無區別。他已至廷尉,為丞相,再無可進者。
甚至於他更傾向扶蘇,畢竟扶蘇仁慈之名天下皆知。身為臣子,誰不想有一位仁慈之帝王?
更重要的是,始皇帝雄才偉略,一代雄主,絕非輕易受人哄騙之輩。
自己為胡亥行欺瞞之事,一不小心,便會為始皇帝得知。
“吾聞大子扶蘇於楚地,善待儒生,嘗與楚地儒生把酒談儒。”
趙高再次開口,他意味深長地說道:“而大子所斬四百余人中,無一為儒生!”
李斯悚然而驚!
他雖然求學於荀子,然而他乃是法家門徒!
自孔子以“心逆”,亦即心裡或許想著謀逆之罪誅殺少正卯之後,法家與儒家便成水火。而今法家於朝堂勢大,始皇帝殺方士,卻連帶儒生一起殺,未嘗不是法家門徒之功。
而趙高一下便點出了法家之死穴,大子扶蘇,喜儒學!
喜儒學之君,又如何會有一位法家丞相?
且若是儒家卷土重來,自己這位朝堂之上的法家標杆,恐怕欲求全屍亦不得!
“吾謝中車府令提點!”他鄭重其事地向趙高行禮,而趙高亦莊重還禮。
“想必此時,始皇帝正召吾,既如此,吾先去陛見!”他瀟灑站了起來,眼中閃過一絲精芒。
“吾送左丞相。”胡亥亦起身莊重行禮。
看著李斯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後,胡亥眼中閃過一絲狠色。
“令高,”他聲音桀驁地開口,“此世上真有神仙靈蛟之屬乎?”
“吾不知也。”趙高的聲音依然尖細輕柔。
胡亥轉頭看了趙高一眼,不滿地開口:“令高為何言不知也?”
始皇帝讓趙高做了胡亥的老師,那麽兩人之命運自然已經綁定在一起。
既然現在扶蘇跑去找神仙,兩人自然是反神仙同盟。
反神仙同盟,自然是不信神仙,如何能說不知?
“此世間有神仙與否,”趙高悠悠地開口,“重要乎?”
“此事不重要,何事重要?”胡亥微微一愣。
他總覺得今天趙高有點不同了。
往日裡他總有一種萬事置身事外之冷漠感,今日他突然如此上心,甚至不惜當著自己的面,與李斯謀劃。
此舉顯然甚有深意,畢竟自己身為始皇帝少子,自己在場與不在場,區別甚大。
“爾希不希望世間有神仙,方才重要!”
趙高聲音依舊悠然,而胡亥卻瞠目結舌。
他雖然被始皇帝視為志大才疏之輩,然而並不是傻瓜。
始皇帝信方士,欲尋仙人,乃是因為其欲得不死之藥。
而胡亥痛恨方士之流,乃是因為方士欺瞞於始皇帝!
盡管他未必做如此之想,然而對外必以此言!
此為胡亥與趙高之默契也。
然而此時此刻,趙高卻直接將此事揭破。
胡亥恨方士,真是因為方士欺瞞於始皇帝嗎?
非也,乃是因為方士神仙之屬,或可為始皇帝煉製不死之藥!
他瞋目結舌地看向趙高,而趙高則是陡然長身而起。
“爾隻知大子扶蘇與上將軍蒙恬帶天書而反,卻不知上將軍蒙恬此行縱使是被押於檻車,亦負石不輟!”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胡亥,胡亥則滿臉疑惑。
“負石?何石也?”
“一塊山石,據說乃是天人所留。”
趙高死死盯著胡亥的臉,一字一頓地開口:“上有小篆五,曰,亡秦者胡也!”
“轟”地一聲,卻是胡亥身體陡然一彈,直接撞翻了書案。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趙高。
扶蘇自雲夢山返,負天人所遺之石,言亡秦者胡也?
此為,圖窮匕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