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唐紅音，唐紅音

  唐奶奶拄著拐杖，在黑夜裡行走。

  她一開始走在整齊的大路上，後來走進了彎彎繞繞的小道上，再後來又走出了生活區的范圍，走到了還保留著原始風貌的樹林裡。

  言律歌和蘇珥七世一直跟在她的身後。

  離得很近，忙個不停，卻一直都沒有讓她發現。

  當唐奶奶踏上未修整過的小路時，她前方凹凸不平的路面自動變得平整；當唐奶奶走進無人活動的地方時，她周圍灑下的月光自動變得明亮；當唐奶奶步入原始的樹林裡，可能絆倒她的樹枝藤蔓自動避開，可能對她造成威脅的蛇蟲鼠蟻瞬間暴斃……

  就好像有不知名的力量在默默地為她開路，只要是她想去的地方，腳下便是一路坦途。

  蘇珥七世不由自主地對始作俑者言律歌投去了幾分注意力。

  雖然對方嘴上說著不會干涉，但實際上卻隱蔽地提供了幫助。

  上一個享受這般保姆級待遇的還是西澤皇長女……不，連花了巨資的皇長女也沒輪上這般事無巨細的服務。

  這位致力於弑神的少年，卻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有溫柔的偏愛。

  忽的有一滴水滴落在蘇珥七世的頭上。

  它抬起頭。

  天幕上的星月被厚厚的烏雲遮蔽，雲層間隱約有雷光閃爍。

  不知何時，竟然下起了雨。

  “天氣預報說，今晚有暴風雨。”言律歌說，“海島上的暴風雨通常會比陸地上更加猛烈一點，所以預報裡提醒過大家非必要不出門，最好老老實實呆在家裡。”

  但是唐奶奶已經出門了……

  被言律歌抱在懷裡蘇珥七世探了探爪，看著黃豆般的雨點朝唐奶奶劈天蓋臉地砸去，卻在即將觸到老人的銀發時，被什麽力量影響了，自動崩散成了迷蒙的水霧。

  好像也沒有好擔心的。

  黃金貓看了眼面無表情、實際上卻悄悄為老人阻了風雨的言律歌，微微刺出肉墊的爪子又縮了回去。

  它是理論上當世最強的靈類，言律歌是實際上當世最凶的超凡者。他們想要庇護的生靈，即使是年過八旬的老嫗，也能一念斬破天地間的風暴。

  天的盡頭，海的彼端，有風在呼嘯，有浪在咆哮。

  黑壓壓的雲裡仿佛有惡龍裹挾著萬噸海水回旋而上，又化作傾斜的雨幕撲面而來，將整個島嶼納入風雨澤國。

  未經開墾的土地化為泥濘的沼澤，挺立的大樹被連根拔起又轟然倒下。

  雷鳴聲在天空炸響，閃電橫刀而過將夜幕一分為二，劈落在高聳的巨木上。

  不遠處有焦木燃起嫋嫋的青煙，又頃刻間被大雨澆滅。

  但奇跡般地，拄著拐杖、連步子都邁得顫顫巍巍的唐奶奶卻一直在走。

  足以卷起大樹的狂風沒能把她吹倒，足以吞沒一個人的沼澤沒能將她絆倒，就連原本要落在她頭上的雷擊都在半空中改了方向。

  ——雖然莫名其妙被扔上樹，化身避雷針挨了一發雷劈的優良導體蘇珥七世表示很淦。

  唐奶奶竟然就這麽暴風雨中昂然前行，闖過了島上的原始森林，一路走到了海岸邊的懸崖上。

  她在懸崖邊停下，抬頭，聽風，看雨。

  有巨浪拍擊著她腳下的山崖，就像是一頭被囚困的巨獸在反覆撞擊囚籠，發出隆隆的怒吼。

  唐奶奶哆哆嗦嗦地打開隨身布包，從中取出了裝滿冰晶的玻璃瓶，還有寫著唐紅音名字的亡靈燈。

  她把它們放在山崖上凸起的岩石上，動作遲緩地點燃了亡靈燈。

  狂風暴雨本該輕而易舉地掀飛玻璃瓶、澆滅燈火，可奇跡般的，這兩樣東西就像唐奶奶一樣不受風雨的影響，就連渺小的燈火穩穩地燃燒著。

  “紅音……”唐奶奶注視著亡靈燈，“我的紅音……我渴望一個奇跡，而你的生命本來就是一個奇跡，你知道嗎？”

  她輕輕地撫摸著巴掌大的玻璃瓶，就像是很多年前在輕撫小孫女的腦袋。

  天際的雷光乍現，刹那間照亮了她的眼瞳，也點燃了亡靈燈映在她瞳孔裡的倒影。

  那一雙蒼老渾濁的眼睛裡，那一瞬間仿佛燃燒著驚人的火焰。

  “你還記得你七歲時的那場火災嗎？”唐奶奶輕聲說，迎著狂風暴雨，“那一場大火中，你的雙親把你救出火場，自己卻喪了命……

  “可你大概不知道，他們在那之前就已經跑出來了……在爆炸剛剛發生的時候，就隨著店裡的顧客一起逃出來了。

  “但是當他們發現你沒出來，還困在二樓的時候，就又回去了。”

  唐奶奶閉了閉眼。

  有水漬順著她皺巴巴的臉孔流下，不知是雨還是淚。

  很少有人知道，那場火災發生的時候，唐奶奶也在現場。

  她從田裡摘了新鮮的大西瓜，乘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興匆匆地拿去給龍兒一家嘗嘗，卻沒想到等待她的是天人永隔。

  那瓜是瓜田裡最好最大的一個，比其他的瓜都要大一圈，唐奶奶天天看著護著，生怕它被老鼠咬了，被路人摘了去，一直呵護到最後完全成熟了，才摘下帶給兒孫輩嘗嘗。

  但是兒孫們都沒能嘗到它。

  這又大又甜的瓜在燃燒的店門前，砸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再也沒人管。

  此時此刻，唐奶奶費力地擰開靈力藥劑的蓋子，將翠綠色的靈力藥劑傾倒進玻璃瓶裡。

  靈力藥劑浸沒了滿盒的冰晶，卻沒有被吸收。

  那代表著——那些冰晶是無生命、無意識的。

  於是唐奶奶繼續說：“那場火燒得太大了，連想救你的消防員衝進去三次，最後都被逼回來了……不要怪他們，他們真的沒辦法。

  “但你只是普通人的爸爸媽媽，卻往頭上澆了一桶水，反身又衝進了火場。

  “他們穿過連高壓水槍也撲不滅的大火裡，跑上兩樓，又用身體護著你，穿過熊熊燃燒的火焰，從兩樓走到一樓。

  “你的爸爸最後沒能走出來，在門口用力推了你們母女一把，就倒下了。

  “你的媽媽把你交給我，整個人就跌在了地上，手和腳都碎成了焦炭。

  “所以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想要實現一個不可能的奇跡，想要從死神手裡搶回一個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這個代價就是生命。”

  隱身在雨幕裡偷聽的蘇珥七世突然僵住了。

  它好像猜到了唐奶奶想要做什麽。

  它第一次有種衝動想去阻止些什麽，但是卻被言律歌按住了。

  後者慢慢地搖了搖頭。

  只見唐奶奶用力扔掉拐杖，迎著風暴向前走，一直走到了懸崖邊上。

  而她的臉上帶著笑：“我老了，手腳沒力氣了，腦子也糊塗了……人不能不服老啊。

  “但是我唐美珍年輕的時候，也曾爬上峭壁為先生采來救命的草藥，也曾用刀子砍死過想要叼走龍兒的野狼，也曾和村裡的惡霸鬥上一鬥，用鋤頭敲掉了他兩顆牙，讓他再也不敢惦記我家藥櫃裡的錢票子！

  “現在我老了，這副身子沒用了，但如果能用它來換你平安歸來，換你下半輩子不懼風浪——那真是天大的好事！
  “我兒子兒媳做得到的事，我也做得到！”

  唐奶奶的身子向前傾倒。

  她的腳下，海風掀起前所未有的巨浪，如同發瘋的巨獸般狠狠地撞向山崖。

  而她滿懷期望地投向了它……投入了這片狂暴的大海。

  “紅音，我的紅音，你一直是個勇敢的女孩子。

  “大火想要殺死你，你就戰勝大火；怪物想要殺死你，你就戰勝怪物；大海想要殺死你，你就戰勝大海；如果命運想要殺死你，你就戰勝命運！
  “紅音，我勇敢的紅音……你這輩子從來沒有向厄運低過頭，從今往後，你也不需要妥協！
  “如果死亡想要讓你長眠，你就給祂一刀，打掉祂一嘴的牙！
  “奶奶會陪著你，做你那手中的刀，一直陪著你……

  “如果有人問，我有多麽地想念你，有多麽強烈的意願想要你回來，又願意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那我的回答是——

  “——復活你是我余生唯一的心願，我願為此付出一切！
  “——以我的生命作為獻祭！

  “——回來吧，我的紅音！”

  唐奶奶縱身躍入大海。

  盛裝著唐紅音遺骸的玻璃瓶迸發出耀眼到刺目的光。

  那些浸泡在靈力藥劑中的冰晶像是活了過來，開始以極快的速度吞噬靈力藥劑。

  唐奶奶跌入水面之前，最後努力回頭看了眼，還沒來得及露出笑容，身形便被巨浪吞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