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我陪你去
雨下了一整夜,早起天光在雨霧中透出些許白亮,灰蒙蒙地像被紗帳所籠罩。
近來朝廷跟反軍頻頻開戰,倭賊無不嗅到了血腥的氣息,在海岸附近探頭探腦,頻頻試探,就在十日之前,他們夜襲了一個海邊的村子,幸而正有一隊海防的官兵在附近巡防,聞訊趕了過去,老百姓傷亡並不算多,反倒是那隊官兵,雖然堪堪擊退了海匪,但也傷亡了半數。
那都是跟在唐庭手下的老兵將了,是從前在沈家軍時,就在他帳下效力的人。而這些兵也不是第一次與倭賊交戰至傷,海患頻頻,他軍中的兵丁都被安置在最危險的地方,人手早就不如從前充裕了。
唐庭早早起了身,照舊去往軍中巡防,巡到半路,聽聞那日擊退倭賊的兩名官兵,受傷後傷勢不愈,在昨晚的夜雨裡閉了眼。
唐庭心下沉沉,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時放晴。
到了下晌,忽然聽到一樁事。
南邊的衛所官兵調動,又要同廣訴軍開戰了。
這事不斷稀奇,朝廷剿滅反軍的戰事一直在進行,只不過天氣越發冷峻,戰事稀疏了下來。他西面的衛所原本隻對戰廣訴軍,但在肅正軍打下了徐州之後,也有了來自北面肅正軍的壓力。
肅正軍沒能兩面受敵,夾在兩叛軍之間的官兵反而戰戰兢兢。
眼下朝廷又要動兵,可見是想要破開這等局面,肅正軍打不過,那就去打廣訴軍。
唐庭只能說這樣的計策不算壞,至少不是拚人數的傷兵之策。
最重要的是,這和他率領的海防官兵並無甚關系。
青州衛的秦貫忠造反之後,都因為海防繼續留在青州,叛軍尚且如此,朝廷軍自然也要先顧著沿海了。
這些消息距離唐庭很遠,正如妻子所言,他們隻想過好自己的安穩日子,哪怕低些頭,彎些腰,忍一忍。
唐庭剛巡防完畢回到在衛所的書房,就見有侍衛來請,“指揮使大人請唐大人前去品茶。”
指揮使請他喝茶?
唐庭眼皮子跳了一下。
眼下鶴山衛的指揮使,他頂頭的上司,從前沈家軍鼎盛之時,此人官銜可低他兩屆,走投無路的時候,以同鄉之誼親請他幫襯,彼時低頭哈腰,而今他境況不濟,此人成了他的上司,反倒對他時常排擠,一雙雙小鞋穿在腳上,不撕破臉,卻也令人擠得酸疼。
這會說什麽品茶,唐庭可不會覺得此人是轉了性子。
他心下不安地去了,還特地換了身乾淨衣裳,務必讓自己不要有一點半醒的不敬。
唐庭一道,就聽見指揮使李狀虛偽的聲音。
“天這麽冷,還下了雨,門房怎麽不通稟?好讓我親自撐了傘過去迎接。”
唐庭聽見這話連忙加快了腳步,沒進門就道,“怎麽能讓指揮使去迎?大人快請坐回去,是下官來晚了。”
“怎麽來晚了?明明是我尋你不是時候,你可是咱們衛所的功臣,沒有你,鶴山衛早就不行了,還怎麽將沿海守的固若金湯?”
這番話是實話,李狀李指揮是沒這個本事守住沿海的,直到唐庭調至他麾下,鶴山衛才頻頻被都指揮所點名表揚。
但這樣的事實,更襯托出李狀的平庸和唐庭的英武。
平日裡,唐庭嚴厲約束下面,誰都不許將功績記在自己身上,都道是李指揮使指揮得好。
只有這樣,才能換他些安穩。
但今日,這話竟然從李狀口中說了出來。
唐庭心裡一咯噔,連連道否,又想似平日一樣全力恭維李狀,不想李狀朝他擺了手。
“這裡又沒有外人,伱我之間還說那些虛話做什麽?我自己幾分本事,我自己還是知道嗎?”
這話就更令唐庭不安了。
今天突然“開誠布公”,李狀這是什麽意思?
他不敢說話了,唯恐一句話說不好,讓李狀更加不滿。
但李狀卻笑著坐了下來,道,“我知道,以唐大人從前在沈家軍裡的名聲地位,坐著小小鶴山衛的小小副指揮,那是屈才了,最少最少,也該我退位讓賢,讓唐大人坐這正位。”
話音落地,唐庭一下就站了起來,急急道。
“萬萬不敢,萬萬不敢!唐庭本事有限,全憑指揮使大人指點,萬沒有肖想再升什麽官位,指揮使大人千萬不要多想!”
他又是萬萬,又是千萬的,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他真沒有肖想過李狀的位置。
但一個人的本事在那,就算不想也不代表不會成為現實。
李狀早就看得明白了。
他看了一眼唐庭,低聲笑了笑。
“我跟唐大人,明人不說暗話,我是真的覺得唐大人在這個位置上委屈了。只不過呢,”他說到這頓了一下,不緊不慢地掀起茶盅喝了口茶,接著忽然定睛向唐庭看了過來,“只不過,我也不想讓這個位,那不如我出面,再幫唐大人謀個更好的位置好了。”
這話都把唐庭說懵了。
李狀出面替他謀個更好的位置?什麽意思?
李狀倒也沒讓他猜下去,直接道。
“朝廷這次和廣訴軍開戰,是正正經經要開戰了,原先那些人手是不夠的,還要調兵還要遣將,人從哪來自然從咱們這些鄰近的衛所裡面來,鶴山衛也少不了。只不過,這一次,我把你也報了上去。你去剿滅叛軍吧,若是能立大功,哪裡還要在我下面做個副指揮,也許搖身一變就進了都指揮所了,到時候,唐大人嫌棄我無用就是了!”
李狀還在說著,說得唐庭恍恍惚惚。
“.戰事就在年後,滿打滿算也不到半月了,旁的兵你肯定用不慣,我把你從前的舊部都報上去,到時候都跟著你,你就安心去吧”
唐庭是怎麽離開李狀處的,他都忘了。
灰沉沉的天又下起了雨,雨滴落在人臉上冰冰冷冷的。
唐庭在雨中走著走著,忽然就有些想笑。
低頭彎腰這麽久,只求一點點安穩的日子,終於還是到頭了嗎?
當天下晌,李狀就把唐庭的舊部全都清點了出來,難為他還記得這麽清楚,連傷兵殘將都算在內。
唐庭不禁冷笑,但到了家中看到妻子兒女,連冷笑都笑不出來了。
他到底還是告訴了妻子。
“.過完年就得走了。”
嚴氏目瞪口呆,半晌沒說出話來。
“怎麽會這樣?你那些舊部因為抗倭那麽多人受傷,而且練的是海戰,怎麽去跟反兵作戰?這不是要害死人嗎?”
嚴氏急了起來,“是不是因為白琛、嶽嶺還有沈瀟跟朝廷軍作對,李狀他知道了,所以把你支出去,免得他受到牽連”
話沒說完,唐庭就搖了頭。
“外邊並沒有阿瀟他們的傳聞,你不知一直怕他們影響我,偷偷打聽了不少人嗎?沒有人知道,李狀怎麽知道?此事和他們沒關系,隻李狀容不下我,和別人都沒關系。”
“那你只能去了嗎?要不我們再找找關系,看看能不能把你從這個泥潭裡拔出來?這些反軍哪有易與之輩,你麾下那些傷病殘將也扛不住啊!”
但唐庭說來不及了。
“馬上就要開戰了,哪裡容得我們找人?何況京城的皇上正因為叛軍震怒,這個時候我往後退,不是把把柄交到別人手裡嗎?這些年,盯著我的人還少嗎?”
“只能去了?就只能去了?”
唐庭說只能去了,他看向臉色慌張的妻子。
“你也別太擔心,在家照看好孩子,我也是縱橫沙場這麽多年的人了,也說不好,就真如李狀說得那般,立了功來,咱們也就不用在此彎腰受氣了!”
唐庭這樣安慰妻子,但他心裡沒有一絲能安慰自己的念頭。
贏了,他在如今的軍中不可能升遷,輸了,可就是他殺頭之日了。
*
兗州城,公主府。
秦慎到的時候,看見小姑娘裹了個大紅的厚厚披風,懷裡抱著隻灰兔兒,站在牆角避風處看小丫鬟耍炮仗。
小丫鬟們膽子大,放的炮仗又大又響,她倒是不怕,炮仗一響,先替兔子捂了耳朵,還問兔子,“肥肥,嚇到沒?”
秦慎在她身後看著,嘴角禁不住彎了上去。
但很快,小丫鬟們手裡的炮仗就放完了,她似乎還意猶未盡,問小丫鬟。
“都放完了嗎?沒了嗎?”
小丫鬟跟她行禮,“回公主,都放了半個時辰了,都放完了。”
她聽了這話,還站在那處望著滿地的炮仗灰不舍得走。
蘇葉在旁勸她。
“公主回去吧,都站了好些時候了,多冷啊。”
“我不嫌冷,要能再看一會就好了,從前在諸城冷清,可不如今歲熱鬧。”
她在諸城的時候,父親不讓她亂出門,她除了偶爾去臨近的李家,也就在附近的茶館書肆轉轉,而過年那樣的日子,父親自然都是在秦府的,不會同她一道過年。
那麽在她長大的這十幾年裡,過的都是怎樣的孤單日子?
秦慎垂眸多看了她一眼,緩步走到她身後。
“我方才過來時,看到外面有小孩子聚在一起放炮仗。”
他一開口她就轉身仰頭看了過來。
“大哥。”
她當著小丫鬟們的面,隻小聲喊了他一句。
那嗓音像從天上飄下來的羽毛,在無風的晴天裡,緩緩旋轉著降落下來。
秦慎亦放軟了聲音。“想去嗎?”
話音未落,她就急忙點了頭。
“是在哪兒呀?我讓常子套馬,偷偷過去看一會。”
秦恬當然想去,但若是讓這位大哥陪她過去,一來,她覺得他未必有時間,二來,她也不敢與他太過親近,生怕自己胡亂的念頭流露出來被他察覺。
因而,她只需要他告訴自己在哪,她自己過去就是了。
但他默然看了她一眼。
“公主對我另有安排?”
“嗯?沒有啊。”秦恬訝然。
“那為何還要讓常子陪你去?”
秦恬啞然,被他問得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她抬頭向他看了過去,聽見他柔聲道了一句。
“我陪你去吧。”
這話說得如火爐烘暖的新被一般,裹在人身上。
秦恬知道自己又出現不該有的想法了,但還是忍不住在這柔聲細語裡,輕輕點了點頭。
“好。”
各位朋友,兔年大吉,好文常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