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惡鬼
兗州那邊從放出公主的風聲,到公主現身巡遊,攏共就兩日的工夫。
眼下那位公主大張旗鼓地露面百姓眼前,濟南的朝廷官員都知道了。
錢烽來剿滅叛軍之前,隻覺得是章老將軍老了,小小的叛軍都收拾不了,而如今才曉得,這肅正軍厲害得離譜。
不僅同那些貧民揭竿而起的造反不同,竟還有先太子遺孤在手,更不要說,還有那個不知從哪而來的銀面。
眼下公主現身,肅正軍氣勢高漲,而自己手下的軍民這邊,卻像是經歷了地動,顫動在每個人心中。
先太子是如何治理朝野,大多數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評判。
錢烽遙想當年隨今上入京時的情形,先太子那樣的人,滿身血汙地倒在暴雨之中,不少跟隨今上而來的將士,為其收屍之時,竟都在雨中沉默
而且,肅正軍打起了先太子的旗號,那還算不算是叛軍,都不好說了。
錢烽心裡隻覺越發壓得難受。
這消息才剛傳到了濟南,等兩日後進了京城,將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尚且未知。
皇上只怕,要問罪了
皇上確實該問他的罪,他同肅正軍打了這麽久的仗,都還沒查清楚那銀面到底是什麽人。
錢烽在自己是營帳裡,連午後閉眼小睡一會的心思都沒有了,他叫了人去請國舅婁春泰,合並壯大又給自己“正了名”的肅正軍,以後要如何應對,總不能隻他一人扛著。
不時,侍衛就請了他前往議事營帳,婁春泰半張臉還纏在白布之下,剩下的半張臉惡相顯現,除了婁春泰,幾位數得上話的將領也來了。
錢烽不必開口,眾人也知道他聚齊各人在此,是為了商量肅正軍壯大後,朝廷的應對之策。
人人臉上露出如同被詛咒一樣的青白難色。
邢蘭東跟在人群末尾,不知怎麽竟然一點都不想參與進來。
他早就說過,那銀面是秦貫忠的嫡子,可其他人都不相信,連被銀面射上差點要了命的國舅婁春泰,在事後也不信傷了自己的只是個不及二十歲的青年人。
不得不說,他也不相信秦貫忠能養出來這樣厲害的兒子,畢竟銀面那樣的本事,幾乎像是本朝太祖轉世。
沒人相信,也沒有人在這種緊要的關頭去扣下秦貫忠作為人質,最多只是找人盯著秦貫忠,抓不到秦貫忠的證據,就放任他的嫡子在外為肅正軍開疆擴土。
他沒有什麽想說的,但在聽到錢烽同婁春泰議論,想要調遣青州衛秦貫忠手下的兵力支援時,實在忍不住開了口。
“錢大將軍和國舅爺要調秦貫忠的兵?若那銀面真是秦貫忠的兒子呢?”
兩位上面的大將都看了過來。
婁春泰皺眉,錢烽似乎想起他屢次說起此事,“邢指揮,真這麽認為?若銀面真是秦貫忠之子,秦貫忠緣何還能穩坐青州?”
邢蘭東想說,秦貫忠可能只是在等一個時機,然後,也許就率整個青州地界,並入肅正軍了。
若真到了那個時候,朝廷軍駐扎的濟南府,反而被兩麵包圍了。
他正開口要說,外面忽然有急報聲呼喊而至。
這急報之聲,一聽便是有緊要戰事。
帳中朝廷的將領們,齊齊站起了身來。
錢烽快步出了帳子,眾人也緊隨而出。
就見那報信兵到了帳前。
凜冬的北風刮的人臉上生疼。
報信兵嗓子發啞。
“各位將軍,青州反了,指揮使秦貫忠舉肅正軍旗造反,迎肅正軍入了青州了!率兵前往青舟的正是銀面,那銀面沒再以面具示人,正是秦貫忠之子秦慎!”
話音落地,四野寂靜無聲。
眾人都如遭雷劈一般,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來。
邢蘭東只是淺淺地恍惚了一下,他沒有那樣的震驚,只是看著身邊的朝廷“大將”。
他們都不肯相信的現實就這麽發生了。
北風呼呼刮的朝廷軍旗作響,又一陣旋風而至,旗杆搖晃之間,竟轟然倒了下來。
邢蘭東和秦貫忠作對半輩子,忽然就有些羨慕他了。
從龍椅上的皇帝到文武百官,好像都以為不會出什麽翻天覆地的大事,所以他們欺壓百姓、貪汙受賄、自娛自樂,無所不為。他們以為,就算有人造反,一朝廷泱泱兵馬,怎麽可能不盡數剿滅、蕩平。
可現實卻與他們想得半點都不同。
靠裙帶關系爬上去的朝臣治不了國,只顧自己享樂的皇帝也坐不穩皇位。
邢蘭東有些想笑。
他可能,真的又要輸給秦貫忠了。
只是這一次,秦貫忠能贏,他似乎一點都躁怒,甚至,還有些看透一切的喜悅。
這天地,很快就要翻過來了吧?
*
京城,皇宮。
皇帝大汗淋漓地從龍床上坐了起來。
他稍稍一動,今晚在此守夜的太監黃顯就快步到了龍榻前。
“皇上可要喝茶,奴才這就去給皇上倒。”
明黃帳子裡的人沒有說話,黃顯抬頭看了一眼,看到那位九五之尊撩開了帳簾,人從帳中出現,幽暗的小燈光亮照在汗淋淋的臉上,一張臉煞白,竟像個惡鬼。
若不是黃顯見到皇帝這般情形不是一日了,此番定被嚇得失態。
饒是如此,他還是頓了一下,咽了口吐沫才開口。
“皇上,奴才這就去擰個帕子,給皇上擦擦臉。”
皇帝沒出聲,是默許了。
黃顯正要快步離去,一轉身就見門前有值守的小太監探頭探腦。
黃顯見狀連忙要示意小太監快走開,別在這個時候觸皇上的眉頭。
不想身後的皇帝忽然開了口。
“什麽人?!有什麽人在外面!”
這聲又將黃顯唬了一跳,他回到是值守的太監在外,皇上就問了他。
“是有什麽事?!”
小太監顫著身子走了進來,再見到龍床前的皇帝時,又是一顫,撲通就跪了下去,把話說了。
“.肅正軍裡的人簇擁著滿街巡行,自稱是先太子的遺孤,是東宮的公主.”
小太監越說聲音越小,他在這詭異的寂靜中,都不知道怎麽把青州等地也造反並入肅正軍的事說完。
他剛要吸一口氣繼續說,坐在龍榻邊緣的皇帝一下站了起來。
小太監不知皇帝這是要做什麽,他一時怔住,但皇帝下一步就走到了他面前。
冰冷的手掌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嚨,指尖深深掐到了他脖子裡。
“這點小事來報給朕做什麽?!去殺了她啊!斬草要除根!要除根!”
小太監被死死掐住喉嚨,掙扎著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黃顯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皇帝原本就汗淋淋的青白臉上,此刻完全扭曲了起來,真成了地獄裡的惡鬼。
黃顯哪裡敢在惡鬼面前出聲,他不想當下一個被掐死的人。
而小太監越掙扎越厲害了,竟下意識求生地去打皇帝的胳膊。黃顯這時醒了過來,連忙上前扣住那小太監的手腳。
“敢碰陛下,是死罪!”
皇帝掐著小太監的脖子,黃顯抓住小太監掙扎拍打的手。
幾息之後,小太監倏然脫力,睜著一雙大眼睛死了。
黃顯渾身冷汗遍出,悄悄看向一旁的皇帝。
皇帝也睜著一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仿佛是在看小太監,又穿透小太監的身體看向了別的什麽。
半晌,他松了手。
小太監的屍體砰地砸落地上。
他這才眨了眨眼睛,聲音恢復了往常。
“埋了吧。”
黃顯連聲應是地將人拖了下去,擦了汗才又回到了殿裡。
“皇上,還要再睡會嗎?天還沒亮。”
“不睡了。”
皇帝一切如常,仿佛先前的驟變沒有發生過,又道了一句。
“去傳旨,今日朕要上早朝。”
*
青州舉旗造反,並入肅正軍的第五日,秦恬見到了“父親”。
父女兩人時隔多日再見,竟誰都不知如何開口。
秦恬靜靜瞧著他似是瘦削了許多,原本有些突出的肚子癟了下去,人在瘦相中顯黑,卻沒有顯得精神起來。
她正想開口說點什麽,他先了她一步。
“那個廣訴軍的朱漢春,是不是把你嚇壞了?”
他不提朱漢春,秦恬都快把這個人忘了。
朱漢春確實嚇到了她,但那人很快就被大哥斬殺,整個廣訴軍都改了旗幟,彼時驚到秦恬的那一點,秦恬都不記得了。
沒想到,“父親”還在意這事。
她搖搖頭,“都過去了,沒事了。”
“都過去了?沒事兒了”秦恬見他喃喃了一舉。
她想他一定還以為自己像從前一樣膽小。
於是又道了一句,“您不用擔心,我已適應了如今的身份。”
她說完這話,他便不再出聲了,抬眼向她看來,似乎過了好幾息,才收回目光。
“夫人,不,拙荊也想見見公主,可以讓她進來嗎?”
秦恬在秦家的時候,除了最開始的誤會之外,秦夫人一直待她很好,如果彼時的身份便是庶女和嫡母,她想她一定能和秦夫人之間相處得更加融洽。
她說好,讓蘇葉去請人進來。
秦夫人可不似秦貫忠一樣說不出話來,她見到公主反而陪著說了不少話。
言語之間,秦恬感受的到秦夫人對自己的疼愛。
哪怕她不是她膝下的庶女,也不是高位上的公主,她也只是對她這個小輩有著母親般的慈愛。
秦恬心裡暖暖的,留秦夫人吃了好一會茶,秦貫忠也在旁相陪。
直到時候晚了,他念及秦夫人身子素來不好,才沒有多留。
只是待秦夫人和秦貫忠出了公主的府邸,馬車裡,秦夫人突然問了秦貫忠。
“先前我記得恬恬相貌似曾相識,你說是和葉執臣年輕時相貌相近,但她不是先太子殿下的遺孤嗎?怎麽同葉執臣相貌相似?”
秦貫忠被她問得一頓。
“這個事情以後莫要說了,沒得為公主招惹麻煩。我當時,也只是混說罷了,好在你那會信了而已。”
“伱是混說的?”秦夫人不可思議。
但她回想小姑娘的相貌,確實同葉執臣有些想像,只不過方才又去見了公主,感覺到以往沒有的貴氣,又好像那麽像了。
秦夫人一下也失去了判斷。
她心下有些惱怒,瞥了丈夫一眼。
“你可真是會騙我,我可真是傻,連你混說的話竟都信以為真!”
秦貫忠見她真的怒起來,連忙勸她莫要生氣,“我也是為了公主的身世著想,誰都不敢說,淨娘莫要再因為這件事氣壞了身子。”
“哼!”秦夫人還是不住生氣,不由地又問了秦貫忠一句。
“事到如今,你沒有什麽再騙我的事情了吧?!若是你再哄我騙我,咱們這夫妻也不要做了!”
這話說得重,驚了秦貫忠一下。
他一時沒開口,秦夫人又問了一遍。
“你說話,沒再騙我了吧?”
話音落地,秦貫忠看向妻子,緩緩搖了搖頭。
“沒有了,沒有了。”
*
天氣一天冷過一天,春節臨近,秦恬非但沒有感覺今歲的嚴寒,反而隻覺周遭都熱鬧了起來。青州並入肅正軍之後,她還有種又回了家的感覺。
她這幾日除了見到秦貫忠夫婦之外,還見到了書院的周山長等人,只不過身份更迭,眾人都對她甚是尊敬,少了幾分往日裡的隨性相處。
可她在這日,又聽聞有兩位故人想要拜見公主。
秦恬問起是誰,在聽到名字的一瞬,眼睛都亮了起來。
“李大哥和純珍?!快快,請他們進來!”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