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一人習慣了
父親回來之後,秦府請大夫的次數少了些。
秦恬知道,秦夫人這一關堪堪算是過了一半了。
她也跟著放下了半顆心。
府裡的侍衛興許也沒有查處什麽來,秦家府邸一片風平浪靜,廖順屍首令秦夫人受驚昏厥的事情,仿佛只是一個單純的巧合一般。
秦貫忠越發忙碌了起來,回家的次數都減了不少,除了不時回來去一趟上房,便只在外院書房裡理事。
明明沒有相隔幾道院牆,但對於秦恬來說,父親更加遙遠了。
她從前就獨自一人,經年累月地生活在小宅院裡,如今當然也能漸漸適應下來。
小廝常子沒敢回來,但是讓人把草藥給她送進了朝雲軒裡,有些是種子,有些是幼苗,還有一些老根,當然也不乏成品的藥材。
若說之前在諸城,秦恬還擺弄著藥材膳食以作消遣,現在卻認真起來。
她想,若是有一天她離開這裡離開秦家,總也得有個一技之長,養活自己不是?
早間吃完飯,秦恬就將書案上的藥膳譜,繼續往後翻著頁看。
這本厚厚的藥膳書,開篇便是婦人生產後的休養膳食,秦恬只是個閨中姑娘,對此並不能用到,反倒是後面尋常人各種症結的調養,還實用一些。
天冬蘇葉她們身子康健,極少生病,便是秦恬調養的緣故。
她照舊翻過前面的內容往後看,但蘇葉端了一筐子黃紙過來。
“再過一月就是太太的忌日了,周叔送了黃紙過來給姑娘,姑娘得空折一些。”
再過一月,母親去世就已滿三載了。
秦恬翻著藥膳譜的手停住了。
這本厚厚的藥膳譜沒有名字,也非是書局印出來流通於市的書,更不是什麽古籍孤本。
它像是一個手抄本,抄寫的字跡沒那麽規整,但一筆一劃都似乎還散著書寫的人手上的溫熱。
秦恬指尖輕輕摩挲厚重書本上娟秀的小字。
這是她母親的字,這本書是母親一字一句記下來的。
秦恬自記事的時候便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似乎有些娘胎裡帶出來的弱症,三天兩頭病懨懨的。
那時候母親幾乎每天都親自去灶上,仔細挑揀藥材,用藥材為她細細熬上一盅粥,又配上許多並不常見的菜。
這些藥膳都是旁人家裡甚少會吃的味道,但卻自秦恬記事起,便一直縈繞在她舌尖。
一直到她八九歲了,身體慢慢好了起來,同尋常小姑娘也沒什麽兩樣的時候,這些藥膳吃食才漸漸少了些。
彼時母親摸著她油亮起來的頭髮。
“把恬恬養好了,我就放心了。”
小秦恬抬頭看著母親,突然問了一個問題。
“娘為什麽懂藥膳?”
這話問得母親愣了一下,才又彎著眼睛笑起來。
“是從小學來的。”
這算什麽回答。
但小秦恬對此並不在意,她說了自己最想說的話。
“我也想跟娘學藥膳,娘教我吧!”
那時候母親看了她許久,說“好”。
於是提起筆來,一個方子一個方子地,寫下了這厚厚一本藥膳譜。
後來母親不在了,關於母親的記憶似乎再被年獸大口吞噬,每一年過去都更少了一些。很多事情秦恬也記不清了,也沒有想過探究。
正院周遭的腳步聲和輕輕的人聲,還在不斷地傳過來。
秦夫人似是與父親和好了,父親這幾日回來,晚間都宿在了正院。
秦恬看著手裡的藥膳譜,突然就很想知道,母親為什麽要給父親做外室?
父親一兩月都不會回來一次,就算回來也只是尋常說幾句話,書房裡過一夜就走了,她甚至都不記得父親與母親有什麽親昵。
她之前都以為這才是尋常,可知道看到父親是如何對待秦夫人,才知道那不是尋常。
父親待她母親,連待秦夫人十分之一都沒有。
這也許就是正室和外室的區別?
秦恬不懂,看著那一筐黃紙,又看了看手下的厚書,安不下心來做事,只能起身去了院中。
靠近院牆的一側兩排青磚都被暫時掀了起來,栽種了各種草藥,有些在這個時節還開了花。
秦恬拿起鋤頭,給自己的草藥松了土。
這些都是母親留給她的財富,或許正是她以後的依仗了。
*
“朝雲軒同之前沒有什麽兩樣,那位姑娘除了看書、喂兔子就是種草藥,那個叫常子的小廝,除了給他主子購置草藥送過來,並不能看出什麽。”
傅溫是有懷疑,草藥的名稱裡是不是暗含了一些他們破譯不了的意思,但找了軍裡的人研究了一遍,也沒發現任何有暗語的蛛絲馬跡。
秦慎沉默了幾息,才問了一句。
“她那些藥膳的事宜,是從何學來?”
藥膳這種事情,民間雖然也有,但是尋常百姓吃飽飯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謂藥膳也只是民間土方而已,不成體系。
但看秦恬所謂,顯然學到的不是土方或者皮毛而已。
“回爺,是那位外室太太,也就是那位姑娘的生母親自教授的。那位外室太太,似乎是大戶人家的丫鬟,所以小院裡的丫鬟小廝,包括那位姑娘,規矩都是不差的。”
若是大戶人家的丫鬟,懂得幾分藥膳之事,便不足為奇了。
但傅溫又搖了頭,“只是屬下推測罷了,老爺在諸城安排甚密,並不能打聽出什麽來,至於那位外室太太是那家府上的丫鬟,屬下就不得而知了。”
十多年都沒能露出分毫馬腳,那內裡的事情,並不是秦慎想查就能查到的。
“先就此停手吧。”
若是被父親察覺自己查他在諸城的事,反倒不好。
秦慎捏了捏額角,關於自己的父親,他還是有許多事情看不透。
他隻吩咐。
“繼續盯著朝雲軒,但也莫要松懈了其他各處。”
說不定在朝雲軒之外,還真有旁的藏在深處的人。
“是。”
*
正院。
秦夫人確實好了很多,人坐在交易中雖然沒什麽氣力,但還能說些話。
不過晚間用飯之前,秦夫人想到了什麽,同秦貫忠道了一句。
“不管怎樣,你女兒是秦家的女兒,我做嫡母沒有苛待庶女的意思,也該讓她一道來用飯。”
不然秦家一家三口人用飯,獨獨撇下她一個還未及笄的小姑娘,看著也怪可憐的。
秦慎一貫無言,只看了秦貫忠一眼。
秦貫忠對妻子的提議稍有些驚訝,但略一思量,還是道算了。
“你身子沒好利索,還是等大好了,再讓她來請安不遲。”
秦貫忠說著,讓人支了桌子布菜。
“再說,她一人也習慣了。”
不知道他是安慰秦夫人還是安慰自己,聲音輕輕地夾著些淡淡的悵然。
秦夫人低低哼了一聲。
“習慣了就該如此嗎?你這父親當得,也著實不怎麽樣。”
“確實.”
秦貫忠沒有否認,也沒有在讓人去叫秦恬過來,反而轉了話鋒,另外同秦慎說了些話。
父子兩個先說了幾句近來青州各處的軍中之事,然後秦貫忠道。
“我後日還得去一趟濟南府,來回總要些日子。”
“這麽急?”秦夫人問,他剛從外地回來並沒多久。
“嗯。”秦貫忠並未過多解釋,只是囑咐了秦慎幾句,然後叫了他。
“走之前還有些事要做,明日伱隨我去一趟清風山。”
秦夫人聽見清風山,神思微怔。
秦慎開口應下,“好。”
*
清風山是秦氏的私產。
自三年前起,秦慎每年都會隨父親前來此地。
清風山同旁的山頭也並沒有什麽區別,唯一區別是,在山的東面,鬱鬱蔥蔥的松柏下立著一塊無名墓碑。
二人徒步上山,到達東面山頂的時候,時辰已經不早了。
明媚的日光從松柏如雲的葉片縫隙裡,一束束落下來,斑駁如畫地灑在墓碑前。
墓碑無名,秦慎亦從未聽父親提起過此人是誰。
他依照往年那般,親自上前掃了墓,灑了酒。
只是往年一直在旁會沉默許久的父親,今日突然開了口。
“濟南府的事,你應該聽聞了吧。”
秦慎收起酒瓶的手微頓,然後點了頭。
秦夫人在內宅養病,外面的事情難以通曉,但是秦慎知道,就在幾日之前,受皇命來山東任提刑按察司四品副按察使的邢蘭東,將山東數位官員抓捕下獄,道他們包藏禍心,妖言惑眾,試圖抹除先太子造反罪孽,至少株連三族。
要知道,當年先太子逼宮先帝,兵臨城下,若非是今上救駕及時,先帝危矣。
試圖替先太子抹除罪孽,等同造反。
今上登基之初,是有各式各樣的傳言遍布的,譬如先太子並非造反,造反的人反而是如今龍椅上的人,又譬如,先太子並沒有死,還流落民間,再譬如,先皇除了先太子和今上之外,還有另外的皇子或者皇孫流落民間.等等。
但這些聲音都隨著今上坐穩了皇位銷聲匿跡了。
只是這幾年天災人禍不斷,今上又漸漸懶政,這些傳言又湧了出來。
尤其三年之前,先太子身邊第一親衛葉執臣被抓,今上以他助先太子造反,又逃竄多年散布反言,將葉執臣在午門之前,凌遲處死。
凌遲,一刀一刀地將人活活耗死,甚至死後亦不得解脫,片片割肉直至白骨露出,血肉殆盡。
在此之後,沒人膽敢冒著三族甚至九族的身家性命,置喙此事。
關於今上的帝位,到底是否得來為正,更不敢有人提及。
只是民間的沸騰卻在以一種無言的方式進行著。
秦慎沉默。
秦貫忠突然抬了手,指著面前的無字碑,嗓音有些啞,“司謹應該能猜到,這衣冠塚是為誰吧。”
有鳥嘶鳴而過,風將斑駁的光影打散攪動。
秦慎看著著秦貫忠於三年前立下的衣冠塚,低聲開了口。
“是為先太子第一親衛,葉執臣。”
話音落地,他目光自墓碑而起,落在了秦貫忠臉上。
上了年歲的人臉上已有了歲月的紋路,那些紋路在此刻越發聚集而起,輕輕顫動。
“對,是葉執臣,我此生同袍摯友,戰場上救過我命的恩人。”
秦貫忠說完,轉頭看向了秦慎。
他目光落過來的瞬間,秦慎似乎突然知道了他要說的話。
山風將沉沉的人聲,盡數灌到秦慎耳中,使人心神一凜。
“皇城帝位,所坐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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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