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孤女
長山縣。
距離青州邊境還有二十裡地的一處密林。
一行官兵分散在林中四處尋覓。
一個膚色黝黑的高個男人一邊指揮著不遠處的官兵,往上面的低矮山洞去,“搜搜那洞,說不定就躲在裡面”,一邊又同身側一個與他相貌有七八分相似卻面見面發白的男人說話。
“二弟,你真覺得秦家會出手?那些人可是先太子的黨羽,一旦抓到勢必要押送京城問斬,秦家這時候出手,被咱們大人抓到辮子,可脫不開乾系了。”
白面高個男人是他兄弟,聽了這話笑了一聲。“秦家當然知道,但也不會不出手。所以咱們大人說了,讓我們一定留意,也許這次,就能抓到秦家暗屯私兵的證據!到時候秦家必死無疑!”
他們口中的大人不是旁人,正是山東按察副使,邢蘭東。
兩兄弟為邢氏辦事,今次能抓到秦家把柄,待回了邢氏必然重賞。
高處低矮山洞中。
一家人瑟縮著藏在此處,他們衣衫濕透,沾了泥水,又被荊棘撕扯成布縷。
狼狽不堪,卻無一不戰戰兢兢,屏氣凝神,甚至大人怕孩子發出聲音,將孩子抱在懷裡,捂住了孩童們的嘴巴。
山洞外滴滴答答地落起了山雨,滴答聲在狹小的山洞內回蕩,清晰異常。
沒有人敢發出任何動靜,可他們卻聽見有零零散散的腳步聲,自下而上,越走越近。
一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裡。
下一息,黑洞洞的身影遮蔽了洞口的天光,一隻腳就要踏入他們的藏身之處!
低矮陰暗的山洞,濕噠噠的從石頭縫裡滴落雨水,襯得洞內死寂一般。
洞口的黑影停了下來,一隻腳才在洞口邊緣。
山洞裡屏住呼吸的人,忍不住顫抖了起來,他們聽到外面傳來的幽幽話語聲。
“這兒有個洞,讓下面的人提燈上來,往裡照照,可得瞧清楚,是不是有人藏匿其中!”
話音落地,驚得洞裡的孩子險些哭出了聲。
其中一個上了年紀花白胡子的男人,死死捂住了孩童的口鼻。
可即便如此,他身邊的妻女兒孫臉上,也漸漸露出了灰敗的死色來。
待到下面人將燈遞了上來,他們怎麽還能隱藏?
他們被這些人追逐近千裡,終究還是一個死。
連花白中年男人,都禁不住閉起了眼睛。
然而,等了一陣子,卻沒有人傳燈上來,反而幾聲急呼從下面傳了上來。
“撤!奔北面兩座山去!”
……
山洞下方。
黑高男子跟他兄弟再三確認。
“消息確切?那秦慎帶人往北面兩山去了?是哪兒來的消息?”
白高男子說確切,“是我在埋了很久的人,直通秦貫忠書房的大丫鬟,這消息錯不了!快走!抓到秦慎和秦家私兵,我們兄弟就發達了!”
黑高男子一聽,不再猶豫。
“撤!奔北面兩座山去!”
話音落地,洞口前的黑影齊齊晃動起來,幾息的工夫,腳步聲都漸漸遠去了。
洞中的人驚詫無比,幾乎不敢相信,直到洞外的腳步聲遠去的無影了,幾位女眷壓抑不住地哭出了聲來。
花白胡子的中年人還欲製止她們,他身後的妻子卻一臉悲戚,抬手打在了他的後背上。
“你可真是,把咱們一家人害苦了!”
老妻說著,越發低聲哭了起來,一下一下不斷打在中年男人身上。
“.本來都好好的,沒有洪災沒有饑荒,一家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你、伱非要亂寫亂說,這可好了,那姓邢的手段狠辣,他可是拿著尚方寶劍啊,你不過是一介書生,咱們不過是平頭百姓,怎麽同那紫禁城裡的皇帝對著乾?!那不是自掘墳墓是什麽?!你可害苦我們了!”
下面的子女不敢有怨言,老婦人把這些沒人敢說的話,一口氣全都說了出來。
中年男人的神色在這指責裡變了幾變。
他目光望向洞口,那不甚明亮的天光暗淡投下的地方,半晌,才開了口。
“國無明君,太平不過是短暫的虛幻,如果人人都削平了腦袋苟活,到最後,沒有誰能活下來。”
他說著,目光掃過兒女,最後看向了老妻。
“總得有人站出來,也總得有人為此而死,為什麽不能是你我?”
暗淡的天光裡,他一字一頓。
“位卑,未敢忘憂國。”
山洞裡再次靜了下來。
不想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忽然再次有了腳步聲。
躲在山洞裡的一家人,皆在聽見腳步聲的一瞬間,臉色煞白。
只有中年男人忽然釋懷了似得,一臉決然。
“我出去,引開他們,你們繼續往青州逃吧!”
他說完,探身直奔洞穴之外,老婦人聞言目眥盡裂,一把抓了過去,卻抓了個空。
須臾之間,中年男人已出了洞穴,長身直立在山間的天光裡。
沒曾想就在他想好了引頸就戮的時候,身後忽的傳來了一聲問話。
“可是茅城孫先生?”
中年男人驚詫鑽頭看去,看到身後的小路上,一人穿著墨色銀紋長袍,緊束的腰間墜著一塊通體瑩白的白玉玦,他的眉目在天光暗淡的山林間瞧不甚清晰,卻自有一股力量自周身散開,令人不敢放肆又或者身心信服。
“是、是老朽。”孫文敬執了禮。
那青年男人亦回了禮。
“青州,秦慎。”
孫文敬睜大了眼睛,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岸邊的樹根。
他指尖顫抖起來,看著緩步走上前來的青年,聽見穩穩的話語聲落在耳中。
“追兵已去了東面兩山,諸位已安,不用再躲藏了。”
孫文敬一家七口人被整整齊齊帶到一處秘密村莊時,才發現與他們一起逃竄的五六戶人家,也都被救至此地。
只是相比孫文敬家人口整齊,那些人家在逃亡路上,有的已折損過半。
但能安穩逃出生天,已經是幸事了。
另一位須發盡白的老先生,在這場逃竄中險些沒能挨過去,如今人還躺著,老了十余歲之多。
孫文敬的老妻何氏見了他,眼淚落了下來,她匆忙上前行禮。
“舅舅!”
老先生這才睜開渾濁的眼睛認出了外甥女。
老先生顫著手去扶何氏,何氏亦向他身後看邊看去,他身邊除了同樣年邁的舅母,就是剩下十歲的小孫子了。
“表弟、弟妹他們呢?!”何氏嗓音發顫。
倒是那老先生頓了頓,嗓音如常地開了口。
“都去了。”
隻三個字,何氏險些背過了氣去,旋即淚如雨下。
她看著寥落剩下的親眷,難以接受這樣的現實。
她像不理解丈夫一樣,也不能理解舅舅的當初決定。
“先太子已經薨了,舅舅為何還要為先太子奔走?我們家好歹也是耕讀世家,再不濟也不至於家破人亡?可現在”
話音未落,就被老先生一拐杖打在了身上。
“你怎麽能問出這樣的話來?!你是看不見世上的疾苦,還是忘了你大哥是怎麽死的?”
何氏被問得一怔。
大哥死了許久,以至於她都快把他忘了。
她不是刻意去往的,她只是不敢去記起了。
那時大哥連著三次春闈沒中,到了進士年如常進京趕考,但那一去,就沒回來。
那年京中有數十宮女忍受不了如今的皇帝出逃,他大哥不過是因為遇見了出逃的宮女,施舍了兩女一頓飯食,就被不由分說地抓了起來,活活打死在了牢獄裡。
打得血肉模糊,毫無人樣。
而在那場是宮女出逃裡無辜死掉的,又何止一人?
不論是被抓回的宮女,還是路上襄助哪怕一粥一飯的路人,凡是查到,皆被處死。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新君殺威,至此而揚。
念及舊事,何氏顫抖了起來,捂著臉哭泣。
秦慎負手站在院中,整個院子無人出聲,都只聽著房中老人沙啞的言語。
老先生沒有再責打外甥女,嗓音逐漸積蓄了力量。
“帝位來路不正,便是萬惡之源,先太子那樣的仁明君主,卻生生打殺為罪人。怎能不令人扼腕?”
老先生說著,渾濁的眼裡凝了些微力量。
“我們不過替先太子說兩句公道話而已,這算什麽?你可知道太子親衛葉執臣,哪怕是逃出生天,也要為先太子奔走,隻盼著能喚起有志之士揭竿而起。可惜最後還是被捉回了京城,那暴君被葉執臣之行戳到了痛處,竟將其懸於午門,每日割他三刀,讓滴在城門口的血不乾,如此日日割下去,連人死了都不肯放過,直至白骨顯露,再無血肉.”
日頭被厚重的雲層籠罩了起來,院中平地起了一陣蕭瑟冷風。
秦慎仰頭看著被遮蔽的日光,手下默然攥了起來,面沉如水。
老先生卻在這時,哭也似地笑了兩聲。
“我沒了兒子,還有孫子,葉執臣有什麽?他甚至連一滴骨血都沒有留在人間啊”
說完,老先生低聲泣了起來。
秦慎負手立著,怔了一怔,眼前禁不住浮現出一人單薄的身影。
她站在人群裡,又好似被人群排除在外。
那天她就那樣拎著一隻與她身形不相稱的大布墊子,茫然地站在人群最後。
沒有人接納她,她抿著嘴靜悄悄地找尋自己的去處,但始終沒有找到。
直到發現了他的出現,可卻在見到他的時候嚇壞了,生怕惹得他不快似得,二話不說地從他眼前火速消失,轉身躲進了人群裡
葉執臣、陸晚櫻,二人皆已殉道,她是失怙失恃的孤女,這世間血脈相連再無旁人。
世間只剩下她自己了。
真實的身份她根本不曉得,但她卻好像知道自己是個無處可去的存在,安安靜靜地從不去索取什麽。
她唯一那一點點的渴望,在第一次正經見面的時候,曾雙手捧到了秦慎手邊,可他卻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
在那之後,她再沒強求過了,只剩躲避.
秦慎閉起了眼睛。
院內外壓抑不住的哭聲四起,人們不斷聚了過來,相互攙扶著相擁著哭泣。
秦慎卻轉身,緩步逆行,離開了聚滿了人的院子。
傅溫過來回稟,說村莊前後數百裡都安置了守衛,這些人可以暫時安穩留在這裡,而邢蘭東的人,被他們用黃菱表弟吳梁傳的口信,調虎離山支開,完全陷入群山之中,不會再出來了。
傅溫說完,見自家公子面上露出疲憊之色。
“各處穩妥,公子可要回府?”
公子沒有立刻回應,目光看向老先生院中聚集啜泣的人群,幾息,才開了口。
他的聲音輕輕的,傅溫恍惚間好似覺得第一次聽到公子這般言語。
“去書院。”
感謝大家的打賞,推薦票!謝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