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變龍
盧蕩,字江陵,湖廣神童,出身寒門。
五歲便識字,七歲背誦經義,十二歲時已經中了秀才,十三歲參加鄉試。
今年十六歲,他前來揚州參加府試。
盤纏用光,囊中羞澀,被有名僧人陸崖方丈收留,便暫居於揚州木蘭寺當中,以僧飯為食,等每日寺中鍾聲敲響,與僧人一並進食。
這一日。
寺中鍾聲大響。
盧蕩捧著自己的小木碗,走過了寺院禪林,踏著青石板,院子裡的細雨吹在他的臉上,很是振奮。
到了齋院之後,卻看到一眾僧人已經吃完了,在收拾碗筷。、
那堂中,已經空空如也、一無所有,只有他一個人在那裡發呆凌亂。
見到盧蕩捧著碗來。
那故意在飯後敲鍾的僧人笑了笑,看了過來。
有和尚上前來雙手合十,笑著說道:
“盧秀才,實在不好意思,今天你來晚了,我們已經吃完齋飯了,卻是鍾敲得晚了一些。”
往常寺廟裡都是敲鍾用齋。
盧蕩便也等著這鍾聲一響,便來同一眾僧人和尚吃飯。
今天卻是專門吃完飯之後再敲鍾。
明顯是專門針對於盧蕩,不想讓他再蹭飯下去。
呼!
盧蕩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羞憤不已,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難堪,一下子自尊心飽受打擊,當即就回到禪房內收拾了行囊,要離開木蘭寺。
準備離開之前。
一腔鬱悶之氣難解,激憤之下,從行囊之中取出筆墨,便在那紅牆之上留下兩句:
“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和尚飯後鍾。”
然後擲筆含憤,快步走下山寺台階,隻留下一眾背影。
“寫的什麽這是……”
一眾和尚跑來看了詩詞,都互相對視。
寺廟之中,識字的和尚也不多。
這時候,有一個身材魁梧的香客目睹了前後過程,不由開口譏笑:“堂堂佛門,以乞食天下百姓為戒,飽受眾生施舍,如今竟然不願意給一個窮苦秀才施舍幾餐飯,真是讓某家長了見識。”
一眾和尚聞言羞愧。
有小和尚小聲道:“只是跟他鬧著玩嘛,再說了,他都在我們寺廟混吃混喝了半個月……”
“呵!”魁梧香客不屑多言,拂袖離開。
不一會兒。
寺廟之中走出陸崖。
和尚們問道:“方丈,你看這兩句詩,我們要不刮掉吧……”
陸崖微笑看著那兩句詩,道:“刮什麽,留著吧。”
山下。
一處破草蘆內,盧蕩羞憤的捶地。
“知恥方能後勇,發憤方能圖強。”
忽然有一甕聲如雷般的聲音炸在他的耳畔,道:
“你在寺廟受到的屈辱我都看到了,那一眾和尚確實不對,但你若能以此為激勵,高考中舉,再去那寺廟洗刷恥辱,不是更好。”
盧蕩聞言連忙問道:“不知壯士是何人?”
魁梧香客走上前來:“某家裘仙俠。”
盧蕩與其交談片刻,相談甚歡,臨別時,裘仙俠贈與盧蕩十兩銀子。
未幾日後,盧蕩府試中舉,成為舉人。
第一件事,就是尋找自己的恩人裘仙俠道謝,並償還那十兩銀子。
最終,他在一個宅院裡找到了裘仙俠,以十倍銀子相贈。
裘仙俠隻取十兩,道:“我看盧兄你滿腹經綸,今次中舉只是開端,來日進士也有可能,若有做官一日,只求你不要與那奸黨趙嶽一眾為伍,魚肉百姓,搜刮天下就好了。”
趙嶽,當朝宰輔,華蓋大學士,當朝權臣,專擅媚上,竊權罔利,並大力排除異已,還吞沒軍餉,廢弛邊防,招權納賄,肆行貪汙。
是天下人皆知的天下第一奸臣。
然他已經專政攝國十年之久,仍在作威作福,天下百姓和清流苦其久矣。
盧蕩聞言激動道:“實不相瞞裘兄,我之讀書理想,就是為了為國家整頓吏治,假使我為官一方,必不放過任何一個貪官汙吏。”
“好!”裘仙俠振奮於盧蕩的志向,豪氣乾雲,拉著盧蕩飲了三大碗。
分別之後。
盧蕩中舉之後,終於不用受囊中羞澀之苦,中舉之後的第一個好處,就是免了徭役賦稅,有人專門找他願意將土地掛在名下,合理避稅。
沒有了生活上的壓力,盧蕩更能夠專心讀書,刻苦用功。
幾年後。
在文武三十一年,盧蕩以二十三歲的罕見年少歲數,考中進士,因成績優異,很快就補了京城附近的白馬縣尉,負責一縣之地的治安緝捕執法的工作。
到任第一天,盧蕩就推開了縣裡所有官員同事的宴請,一頭扎入了塵封已久的案牘之中,然後選擇了一個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案子開始直接斷案。
“盧蕩,你瘋了,本官的侄子的案子,這件事早已經押下去了,你要重審?”縣丞大人從酒樓趕來縣衙,怒吼拍桌。
對於同僚的怒視,盧蕩冷眼以對,無視縣丞的壓力,一如既往的審理了這個案子。
最後,將縣丞侄子下獄三年。
此後,在白馬縣一年之內,盧蕩從未畏懼權貴,一鼓作氣將白馬縣內的所有陳年舊案、懸案全都審理一遍,對犯事之人毫不網開一面,無論身份貴賤,全都以法論罪。
當地百姓激動歡呼,青天有眼,終於送來了一位真正的好官。
裘仙俠聽聞這個消息,來到白馬縣,讚歎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
而因為盧蕩在白馬縣在任期間的剖斷獄訟,明察秋毫,很快就得到了京城之中禦史中丞的賞識,將他推舉成為了一名朝中禦史。
這正合了盧蕩的心思。
因為他知道當今的官場和朝廷有多麽黑暗。
而禦史,就是負責監察,並彈劾官員違法違紀行為的官職。
一如他在白馬縣表現出來的克己奉公一樣。
出任禦史之後,他秉著要對這個官職負責的態度,很快,就盯上了一個位高權重的官員。
這個官員比他的官位還要高兩級。
在盧蕩撰寫對這個官員的彈劾資料的準備期間。
他受到了來自這名官員的威脅。
原來這名官員早就得到了風聲,對他傳信冷笑:“你盡可彈劾我試試,看看是你的官位先丟,還是我會有事?”
對於威脅。
這個時候的盧蕩一腔熱血,嫉惡如仇,哪裡能夠放在心上,早就做好了準備,就算丟官又如何。
他仍舊呈上了那張彈劾的奏疏。
令盧蕩和那位官員沒有想到的是,盧蕩的彈劾成功了。
多年之後,盧蕩才明白,他這個時候的彈劾之所以會成功,是因為這個時候的朝堂之中,正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鬥爭。
宰相趙嶽的趙黨和另外幾位大人之間的明爭暗鬥很是激烈。
總之。
彈劾了這位比他更高的高官成功,讓盧蕩的信心更加堅定,一定要肅清吏治。
他也因此升遷了,變成了侍禦史。
或許信心太過於堅定。
誰也沒想到,盧蕩能夠這麽大膽,接下來就直接選擇不要命的彈劾各級官員。
終於,他得罪了京城府尹。
被貶官了。
對此,盧蕩早就心理準備,所以即便是被貶官之後,也仍舊堅持著之前的思想,到了另一個縣城之後,依然選擇不畏強權,法律面前一切平等,就算是縣中豪強犯法,也仍舊以法繩之,不予寬宥。
最後年終考課,盧蕩的政績為“各縣之最”。
因此。
他又升遷了。
這更堅定了盧蕩的信心。
升遷之後。
他繼續不忘初心,執法嚴明,嚴厲打擊不逞之徒,因政績突出,一年之內,連續勝任工部郎中、知禦史雜事。
又過了一年,他成為了京城府尹。
他當年得罪的那個京城府尹,這個時候,已經快要告老還鄉。
盧蕩並沒有讓他成功告老還鄉。
這一次。
他成功將這個當年未曾彈劾成的老貪官,一舉送入了大牢。
也就是這一年冬天。
天降大雪。
京城各地雪埋三尺,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災難來了,天子腳下,竟然餓殍遍地,凍死餓死之人,不計其數。
“盧大人,你幹什麽,這糧倉不能開啊!”糧倉門口,有官員哭著求道:“這糧倉要是開了,我們都擔不起這個責任,諸鎮禁止糧食出境。”
“開倉放糧,馳援各地,有事我盧蕩一人擔著。”
盧蕩選擇了頂住所有壓力,開倉放糧。
這個冬天。
不知有多少本該在大雪之中死去的人,因此活了下來。
大雪過後。
盧蕩因救助了數萬斯民,終於官至六部之刑部侍郎,期間,他仍舊不畏權貴,奉公執法。
不僅得到了皇帝的賞識,也隱隱被朝中的清流們當做了楷模。
又過一年。
盧蕩官至禮部尚書。
到了這個位置。
盧蕩算是有了可以彈劾當朝第一奸臣宰相趙嶽的資格,為此,他開始搜集資料,準備證據。
卻沒想到,當他自覺做足了所有準備,終於有把握可以彈劾這個天下第一奸臣的時候。
滿朝文武,竟無一個人在他之後,也出來說話。
那些此前都隱隱與他站在一起的清流們,更是在朝堂上,都下意識了遠離了他,都朝後退了半步。
一下子,盧蕩的心就涼了。
迎著那已經無比老邁,滿頭白發如絲雪,眸光黯淡渾濁當中,卻仍舊透著睿智的老宰相趙嶽的視線。
盧蕩似乎明白了什麽。
“趙嶽之所以這麽多年不倒,因為他不只是一個人,彈劾趙嶽,等於彈劾一批人,甚至,包括了那些清流裡的一些人……”
“甚至,皇帝陛下也在其列。”
“他需要趙嶽的存在。”
彈劾失敗了。
趙嶽受到了朝廷所有人的排擠。
沒過多久。
就輪到他被別人彈劾,皇帝也找了一個理由,將他貶離開了中央,下方地方,更是被下放到了嶺南那苦寒之地。
臨走之際。
只有當年的那個好朋友來送他。
裘仙俠舉起一碗酒,道:“我知道你是可以承受住這個打擊的,希望你不要因此蹉跎。”
對於朋友的這碗酒,盧蕩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裘仙俠的眼神,也沒有喝酒。
最後,拱手告辭。
似乎是隱隱想明白了什麽。
於是。
讓裘仙俠怎麽也沒想到的是,這個半生都清廉正直,不畏強權的盧蕩,竟然在此一去之後,完全變了一個人。
到了嶺南之後,他竟一改過去幾十年的為人作風,專以奉迎權貴為務。
而這種轉變帶來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不到兩年時間。
盧蕩就被從嶺南調任了回來,重新回到了中央朝堂之中,並再次出任了禮部尚書。
他的回來,讓已經更老了的宰相趙嶽嗅到了一絲危機。
因為。
時隔兩年,他看到了盧蕩身上的轉變。
兩年前後。
盧蕩完全變了一個人。
一如那句話,有的人會在沉重的打擊之中一蹶不振,有的人則會在沉重的打擊當中,想到出路。
那個正直清廉的盧蕩似乎一下子就死了。
沒有人知道盧蕩是在怎樣的心理變化之中,完成了這樣的一個轉折。
大家能夠看到的是。
在盧蕩重新回到了中央朝堂之後,他不再不與別人交流,他開始結黨。
開始組建自己的朝廷班底。
為此,自然就免不了營私。
以往他是眼睛裡揉不了沙子的清廉典范,現在,他選擇了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刻意去包庇一些官員,為此將他們拉入自己的隊伍。
盧蕩變成了一個貪官。
他開始住上了大大的官邸,接受下面官員對他的賄賂。
一年之後。
盧蕩進入了三省宰相的隊伍。
他再一次對天下第一奸臣趙嶽,發起了進攻,彈劾了他。
這一次。
他成功了。
已經八十一歲的趙嶽,脫下來了官帽,半月後,在零星幾位官員的送行下,離開了京城。
離開前。
鶴發耄耋之年的趙嶽,回頭看了一眼京城,似乎在城牆之上,看到了一個看不出面容,但身形輪廓能夠認出來是誰的一個人。
就像是年輕時候的自己。
趙嶽退下,盧蕩自然而然的成為了新的宰相。
半年後。
有人開始彈劾盧蕩手下的官員,大肆盤剝百姓,卻被盧蕩治罪。
就這樣,十年過去了。
這一日。
盧蕩伴隨著皇帝出巡,來到了自己當年考中舉人的揚州,來到了那座木蘭寺之中。
“你是當年那個敲鍾的和尚吧。”盧蕩笑著看著前來迎接他的這個紅衣袈裟老僧。
老僧顫顫巍巍:“正是小僧。”
他再轉眼一看,自己當年題在寺院牆壁上的那兩句詩,居然也還在,甚至被這寺廟裡的和尚用紗籠保護住了。
“呵呵。”盧蕩笑了,想起了當年。
隨行有官員奉承道:“相爺是否給這兩句詩再補個下闕,以後也可傳為千古美談。”
盧蕩負手思索,半盞茶後,取了紙筆,補上了後面兩句。
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和尚飯後鍾。
三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
“好詩,好詩!”一眾官員奉承讚歎。
“還有一首。”盧蕩笑了笑,看見那寺廟方丈陸崖也走了出來,提筆再寫:
三十年前此院遊,木蘭花發院新修。
而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
“走吧!”寫完之後,盧蕩將筆留給身邊人,甩袖下山。
一眾僧人看著當年的窘迫讀書人,正直少年,便成為如今的尊貴相爺,老邁華貴。
正當慨歎。
忽地,山寺台階上傳來一陣哄亂:
“盧蕩,納命來!”
卻見,是一虯髯老人,身軀如山,殺破盧蕩一眾護衛,浴血直入,到了盧蕩身前。
一劍架在了盧蕩脖子上。
盧蕩望著來人一怔:“裘兄。”
“你……噗……”
還未及開口再說什麽。
裘姓老人一劍遞出,當朝老宰相盧蕩,被刺殺於山寺之外。
古傳奇記載:
裘仙俠,刺客也。
臨死之際。
盧蕩眼中一片血紅,看著山寺那裡的老方丈陸崖朝著他走來,為他合上了眼:
“少年屠龍,非屠龍後才變為龍,是變為龍才能屠龍,你將醒了。”
大夢一念。
又一夢結束。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