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心誠
  炎炎夏日，黃土坡。

  兩粒人影在高坡上奔跑著。

  “小龍，你跑什麽，九丈九高台都給搭好了，你該去府城求雨了。”小跟班跟在周玉龍的後面，跑的汗流浹背。

  “我也不知道我在跑什麽。”

  周玉龍在前面跑的氣喘籲籲，只顧得往前跑：

  “我只是有一點害怕。”

  迎面的黃土和熱風，吹的他們嘴皮乾巴，兩個人很快就跑的沒有了渾身的力氣，躺在了一個山坡上。

  “你害怕？”跟班問道：“你害怕什麽，你不是說只要建造好了九丈九高台，就可以和老天爺交流接觸，然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嗎？”

  呼！
  呼！
  周玉龍大口吸氣，感覺強烈的奔跑讓他的肺泡都快要炸開了，哼哧哼哧的喘息，道：
  “是這樣的，我是這樣相信的。”

  跟班不解了，問道：“那你現在又是為什麽要跑？”

  周玉龍轉身看向那個跑出來的鎮子小輪廓，再看向那個鎮子後面的官府府城方向，眼睛裡頭擴散出來了強烈的恐懼：

  “要是在鎮子裡街坊們搭建的九丈九法壇上，我是敢去求雨的，可是府城大人那邊的九丈九高台，我就不敢了。”

  “為什麽？”跟班問道：“你害怕大人們？”

  “是的，我害怕了，我不光害怕大人們，但這個害怕的背後，其實也是害怕我自己……”周玉龍忽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懷疑和恐懼當中：“我害怕其實根本就沒有求雨的本事。”

  跟班問道：“所以你是害怕求雨之後大人們會遷怒殺了你？”

  “不。”

  周玉龍喃喃道：

  “比起求雨失敗可能帶給我的殺身之禍，要我的性命，我最恐懼的是求雨失敗這件事情的本身。”

  “為什麽？”跟班問道：“你本來就是一個普通人，就算求雨不成，也很正常。”

  “不！”周玉龍大聲說道：“我不是普通人，我絕對不是普通人，我深信我自己是異於常人的人，而只要我能夠成功求雨，那麽我將能夠證明這一點，我不是這塵世之中的芸芸眾生一員，而是某種神聖。”

  “我一直都有這樣的堅信，那個夢，就是神仙給我的啟示……”

  他跪在黃土地裡，雙手抱著頭顱：

  “如果我能夠求雨成功，那麽說明我也可能是一個神仙，但若，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那我所承受的打擊，將比死亡更讓人崩潰，那會摧毀我曾經的堅信的信念，讓我生不如死。”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但我是你的跟班，你怎麽說，我就怎麽做，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跟班說道。

  就這樣兩個人從乾旱的黃土坡上為了省力翻滾了下去，離開了小鎮之後，他們身上失去了食物和水，很快就必須得為了生計想辦法。

  跌跌撞撞，兩個人來到了又一個小村莊。

  這個小村莊看起來更殘破。

  一個爺孫救助了他們，用很珍貴的泥漿水灌入了他們的嘴唇，濕潤了他們的喉嚨，然後又掰下來了一些面餅，喂給了兩個人。

  “多謝老人家。”周玉龍和跟班醒來之後，慌忙道謝。

  這一動，卻是發現自己的肩膀有很大的脫皮。

  老人家的身邊是一個灰頭土臉，但眼睛很亮的小女孩，看上去有八九歲大小，見著周玉龍去碰脫皮，疼的齜牙咧嘴，連忙脆生安慰道：“你被曬傷了，不能碰，等上幾天，自己就好了。”

  說完，給周玉龍頭頂環繞上了一層麻布，問道：

  “連我這樣的小孩子，都知道在大太陽的天氣出門，得帶著紗布，不然就會被曬傷的，你們這樣的大人，怎麽都不懂。”

  老人看出了周玉龍兩個人，既不像行商，又不像本地村民，有些懷疑身份，但本能的善良還是讓他沒有多盤問，只是道：
  “雖然不知道你們是從哪裡來的，但你們到了我們這個郡，要有福氣了。”

  “為什麽？”周玉龍問道。

  灰頭土臉的小女孩仰著頭自豪說道：“因為我們郡很快就要下雨了。”

  “你怎麽知道？！”周玉龍吃驚的道。

  難道這小女孩是神仙？
  小女孩得意說道：“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有一位小神仙下凡了，來到了我們郡，讓百姓們搭起九丈九的高台，然後他就可以在高台上求來雨水，之前高台一直沒有搭建好，可現在終於搭好了，也就是說，小神仙終於可以成功求雨了，只要一下雨，一切都會好起來了。”

  “一下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小女孩重複了這一句。

  在這個乾旱的世界，下雨，就是解決一切問題的辦法，似乎只要有雨水，饑餓、貧窮，疾病，統統都會消失了。

  而周玉龍卻是沉默在了原地。

  原來他們口中的下雨，是指相信自己可以為這方土地和百姓求來雨水。

  “你們都沒有見過那人，就這麽相信他？”周玉龍不忍的問。

  “我們沒有見過，但別人見過他呀，據說這個小神仙可以興雲吐霧呢……”小女孩興奮地說道。

  周玉龍心中更是沉默。

  片刻之後，心頭微微一熱。

  再看向跟班。

  跟班似乎也明白了什麽，對他點了點頭，意思是，我們回去試試吧。

  “多謝老人家和姑娘你們的照顧，我們還有事情，就先一步離開了。”

  說罷，就離開了老人家的院子。

  走在村子裡的路上。

  周玉龍微笑道：“既然有這麽多人都還相信我……”

  話還沒有說完。

  遠處就有石塊砸了過來。

  啊！
  周玉龍痛哼一聲，眼角被砸破，血流不止，視線很快就被血紅佔據，再看模糊視線盡頭，赫然是一群村民拿著鐵鍬、擀麵杖等朝著他們衝了過來：

  “看，那就是那個騙子！”

  “他逃到我們村子裡來了！”

  “他根本就不會求雨！”

  “這世界上就沒有求雨這件事！”

  “把他抓住！”

  聽到這些大喊大叫，甚至帶著恨意的聲音。

  周玉龍面色大變。

  卻是才明白，盡管可能有小女孩和老人那樣無理由相信他的信眾，但因為他的跑路，現在更多的是仇恨自己，懷疑自己的人。

  兩個人驚慌失措，轉頭就跑。

  但用不了多久，就被抓住了。

  拳頭、腿腳，還有農具，全都朝著他們身上招呼了過來。

  周玉龍被村民們打的口吐鮮血，眼睛浮腫。

  “快跑！”

  在即將被打死的時候，他聽到了跟班的嘶吼聲，原來是跟班一口氣拖住了好幾個人的腿，為他掙脫開了一個縫隙。

  周玉龍本能的跑了出去，玩命的狂奔。

  一口氣跑出了村莊還不罷休，最後幾乎只是剩下本能的在跑，然後不知道累的昏死在了什麽地方。

  等到他再次蘇醒之後。

  已經是兩天后了。

  他被憤怒的村民打的昏死過去，蘇醒過來後，他看著身邊乾裂的土地，四周的枯樹木，以及自己渾身的淤青和結痂的口子。

  一言不發的咧嘴爬了起來。

  然後茫然的選了一個方向開始沒有目的的走了過去。

  一天之後，他終於再次看到了人煙。

  這個時候，他已經接近體力極限，只能模糊地聽到周圍人的議論聲：

  “那個號稱能夠求雨的騙子不要讓我撞到他，不然我一定殺了他。”

  “他不該在下雨這件事情上欺騙我們！”

  “這是最可惡的！他說能夠求雨，卻現在逃跑了，給了我們希望，卻又讓人們絕望，他是天底下最殘忍的人。”

  “讓我碰到他，我要喝他的血！”

  聽到這些聲音，完全變成為乞丐一樣的周玉龍，從人群之中走過，心中也是迷茫。

  那因為那對相信他的爺孫受到的鼓勵，這個時候，又蕩然無存了。

  甚至，多出了一絲木然。

  既然這麽多人如此仇恨他，就算他能夠求雨，又為什麽要幫這些人求雨呢？
  呵呵？

  他真的能夠求雨嗎？

  周玉龍又陷入了這種意識陷阱，自我懷疑之中不可自拔，然後，他選擇了擺爛，不管他的事兒了，不去想了。

  老天爺愛下不下，他要死了，求不求雨，他有沒有求雨的能力，都不重要了。

  他一頭栽倒了下去。

  三天沒吃飯，沒喝水，又被打成重傷的他，確實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卻就在他躺屍在大街上等死的時候。

  他的嘴邊再一次被人喂入了泥水，周玉龍模糊的睜開雙眼，他將眼前的小男孩和小女孩的身影重疊，但其實並不是同一個人，可卻都是善良的小孩。

  得到了一點點泥水的滋潤，周玉龍爬了起來，小男孩看著他爬了起來，給他掰了一些乾餅，然後朝著一個女人的背影跑了過去。

  女人轉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拉著自己的孩子回家了。

  周玉龍將那半塊乾餅吃下肚去。

  居然又活過來一口氣。

  他在心中歎，人真複雜，有人相信他，覺得他是救世主，有人喊他是騙子，要喝他的血，還有人素不相識，卻能夠去救他。

  卻在這個時候。

  大街上又喧鬧了起來。

  “府城消息，那個騙子的跟班被抓到了，現在被押到了府城，郡守大人有令，若是三日之內，那騙子不來到九丈九高台求雨，就將他的小跟班斬首！”

  周玉龍身軀一震。

  ……

  府城。

  九丈九高台，就好似凡人建造的一座通天塔，從來沒有這麽高的建築。

  建築下面，有著一個巨大的鼎，燒開了，熱浪滾滾如漣漪擴散出去，在大鼎不遠處，是陰涼地裡的郡守大人和一眾官兵。

  “燒死他，燒死他！”

  “燒死那個騙子的跟班！”

  大鼎外圍，是郡城的數不清楚的百姓。

  指著被綁在柱子上的小跟班，咒罵著：

  “燒死他！”

  也有一批人在哭喊，在喊叫：“不能殺，不能燒死他呀，他是神仙的童子，這是要惹天怒的啊！”

  “不能這樣對待神仙！”

  郡守大人坐在涼亭下面，喝著涼茶，旁邊有人扇風，他呼出一口氣道：“時間快到了吧，那人是不是已經死了，既然這樣，那就把這個小跟班推下去吧……”

  話還沒說完。

  人群之中傳來了哄鬧的聲音。

  “騙子！”

  “是那個騙子！他來了！”

  郡守大人看向了那道路中間的人，百姓和街坊們這個時候有一大部分人撿起來了石頭泥塊，朝著那個人砸了過去。

  周玉龍忍受著泥塊的投擲，走入了郡守大人的面前。

  郡守與他對視。

  “你在本郡半年，說只要有九丈九高台，就能夠求來雨水，現在高台已經備好，你為什麽之前跑了？”郡守問道。

  “我已經回來了。”周玉龍說道。

  郡守笑了：“也是，那你就開始求雨吧，不過話說在前頭，你要是真的能夠求來雨水，你是拯救了天下黎民百姓的救世神聖，若是不能……看見那個燒沸了的大鼎沒有，那裡會是你的歸宿，一如之前一百多個求雨者的下場一樣。”

  周玉龍看了那個燒開的大鼎，心臟不由得跳動慢了一拍，但看了一眼被綁在柱子上的跟班，道：“我知道，請讓我登上九丈高台。”

  “慢！”郡守道：“話說在前頭，本官要知道你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求到雨，總不能你在台上待三天三夜，本官和百姓就要陪你三天三夜。”

  周玉龍看了看天空和高台，喃喃道：“這……”

  看到了周玉龍的猶疑。

  郡守大人微微一笑，道：“看來你似乎也不太有數，既然如此，本官給你一柱香的時間，來啊，送這位法師登台。”

  根本沒有等周玉龍說話，就有人帶著他，從修好了的棧道樓梯，將他送上了高台。

  九丈九的高台。

  周玉龍的身邊，站著一個帶刀之人，持刀在胸。

  這一刻，倒像是秋斬刑場的斬首台。

  “開始吧！”郡守說完話。

  讓人點了一爐香。

  當周玉龍坐在了高台上之後。

  嗡！
  他的心神一下子無比的激蕩起來，這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九丈九高台，只要坐在這個高台上，他就可以和老天爺溝通。

  然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只要求來雨，他就可以拯救這乾旱地世界。

  拯救那些善良和對他有惡意的人。

  也拯救自己的跟班。

  同時，自己也不必被推下那煮沸的大鼎當中。

  於是。

  他開始想象自己在和老天爺溝通。

  九丈九的高台上。

  郡城的上萬百姓這個時候都在炎炎夏日之下注視著那裡。

  所有人都汗流浹背。

  但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全都等待著結果。

  郡守也一樣。

  吧嗒。

  一炷香的香灰就這樣掉落下去了最後一截。

  “一炷香已至。”

  這一聲大喊，直接驚醒了周玉龍。

  他下意識的失聲大喊：
  “不！”

  郡守卻失落的揮手道：“都推下去吧！”

  噗！
  周玉龍的跟班直接被從木樁之上推下了煮沸的大鼎之中。

  而台上的周玉龍，也看到那看守著他的持刀官兵，朝他走來。

  周玉龍閉上了眼睛，靜待等死。

  一絲涼意。

  皮膚上忽然出現了一絲涼意。

  他彎頭看向下面。

  是自己的嘴巴還在滲血，滴落一滴血在了腳下。

  緊接著，一滴，一滴，又一滴落下……

  卻不是血。

  而是一滴一滴的水滴，滴落地面。

  是雨！

  是雨水！
  轟！
  整個郡城百姓都不敢置信的抬頭，感受著臉上的水滴。

  “下雨了！！！”

  郡守大人也連忙走出了陰涼屋簷，來到了外面。

  雨水打臉！

  呼！
  風！狂風！

  緊接著是墨雲朝著整座大地淹沒了過來。

  瓢潑大雨朝著大地落了下來。

  乾旱了將近一年的世界，下雨了！

  大雨之中。

  所有百姓都在歡呼，狂嘯。

  然後，再看向了那高台上顫抖著的周玉龍，全都膜拜了下去。

  毫無疑問。

  這場雨和高台上的那個人，忽然變得無比輝煌和神聖。

  周玉龍沐浴在雨水之中，看向了那跟班被燒死的大鼎，喃喃道：“我記得你的名字是……陸崖？”

  他陷入了更大的迷惘：
  “我，怎麽現在才想起你的名字，還有一些別的，我怎麽想不起來了……”

  忽然。

  一股夢幻之氣襲來：
  “你不需要想，你需要的是遺忘和放下，遺忘和放下的越多，你才能越接近自己的本來面目，你已經想起來了我的名字，證明，只需要一世了，你我夢醒之日不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