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工作日志
青娘聽到吩咐,立刻來到朱塬床邊的小書案旁坐下,鋪開紙張,拿起一支鋼筆。
朱塬沒有立刻開口,乾脆坐起身,等寫意和留白拿了兩個枕頭放身後靠好,對洛水道:“他們上交的那些素描,吏員部分,把你點評超過80分的給我。還有你們今天繪製的船隻圖樣,我也看看。”
之前對營海司上下官吏布置了兩項作業,因為提前出發,《數學基礎》很多人還在學,倒是每人畫一副素描,基本都交了上來。
朱塬可沒時間批改‘作業’,這年代又不能轉嫁給‘家長’,便讓洛水負責。
洛水走到窗邊的大書案旁,很快分出了兩疊圖稿,送到床邊。
朱塬沒接,見第一疊比自己想像要多很多,意識到低估了眾人,想想說道:“挑最好六份。”
很快又分出。
朱塬接過簡單看了看,感覺都與洛水的水準不相上下,反正比他要好太多,某女子還給其中兩份打了100分的滿分。
把這六分畫稿放在旁邊書案上,轉向還在等待的青丘:“記一條備忘錄,明日這六個人,讓他們分三組北上測量各地緯度,順便將臨海州縣附近的海岸形狀繪製出來。”
青丘應了聲,知道什麽是備忘錄,找到小書案上另外一個本子,認真開始書寫。
朱塬暫時轉向欣賞女人們今天繪製的各種船隻素描圖紙,一頁頁圖畫上,除了船隻本身,還有按照他提醒進行的長、寬、高乃至載人、載貨數量的相關標注。
至於工作日志,也是提前確定的事情。
首先是記錄每天的各種想法,其次,還打算送給老朱。
還是來自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條。
哪怕人遠離了老朱,還是要時時請示,時時匯報,保持自己的存在感,避免關系因為長久不見而冷淡下來。
當然,如果像清朝某個君臣奏對段子那樣反反覆複‘陛下你好嗎’、‘朕安好,最近又胖了’、‘陛下伱好嗎’、‘朕很好’、‘陛下你好嗎’、‘好’之類的這麽來,朱塬覺得老朱可能派人來抽他一頓。
因此匯報肯定是要有內容的。
這麽想著,朱塬一邊翻看手中的船隻素描圖稿,等青丘寫完備忘,一邊開始口述自己的第一篇工作日志。
“洪武元年,二月初七。”
“今日認真看過所在座舟各層各處,感慨傳統木製帆船工藝已經達到極致,無可置喙之處。”
“另有想法,當下也不宜施行。”
“運糧為第一要務,官兵水手已習慣傳統帆船操作,冒然改變,恐讓他們手足無措,適得其反。”
說到這裡,朱塬頓了頓,想起一事,又加了進來。
“白天詢問一蘇州老船工,言張士誠當年造此船,從大食海商手中獲瀝青數十桶,塗於船底,防水效果遠超桐油。派人下水查探,可惜日久,歷經衝刷,已殘留無多。”
青娘疑惑看來:“小官人,甚麽……青?”
“三點水,加歷史的歷,”朱塬解釋一句,又道:“你隻管寫,一些新詞不懂的話用別字,我稍後修改。”
青娘嗯了聲,轉頭繼續。
朱塬也繼續道:“瀝青乃石油提煉殘渣,石油,工業化必須之物,但大明范圍內存量極少,且難以開采。”
“大食……目前不知是否還是此名,附近區域石油儲量巨大,應特別關注。”
“暫時一提。”
“工業化第一階段,只需‘鋼鐵’和‘煤炭’兩事,此二者我大明儲量皆豐富非常,當下可提前進行勘探,以備將來。”
“晚間天氣晴好,測試牽星儀,得出江陰緯度,北緯31.9度。”
“計劃明日派人沿海岸線測量各州縣緯度數值,直到膠州。按地球周長,每一緯度長約220裡,既得各地數值,可大致確認南北距離,作為運糧重要參考。”
“臨時起意,讓測試團隊以素描法繪製各州縣海岸圖形,若有適合作為海港,予以標記,可作為海運途中遭遇緊急狀況之停靠。”
“至於牽星儀,眾皆以為機密,我既認可,也不全認可。”
“牽星儀原理簡單,容易仿照,且將來要大力開拓海洋,必須培養成千上萬航海人才,因而牽星儀無法保密。”
“我以為,國之根本,絕非對少數機巧之物和特別學問敝帚自珍,一國實力,在於生產力,在於農業底蘊和工業實力,在於是否擁有高效的執行力,是否能做到法之必行,行之必效。就如有人得牽星儀,若無力建造海舟,又能奈何?”
旁邊的青娘繼續寫著自家小官人這段話,內心裡卻有些震蕩。
她讀過書,因為都是些很正統的四書五經,偶爾難免覺得,其中很多道理實在有些太大太虛,當下小官人這簡單幾句,她本能地認為,才是真正治國安邦的高屋建瓴之道。
青娘甚至生出些不敢太浮起來的淺淺念頭,這些學問,還有這些時日的種種,她也都已經知曉。
將來……若能夠親自教給……
想到這裡,她立刻打住。
自己怎能如此妄想……
只要能守在他身邊,靠著本分,將來有幸再得一個侍妾名分,安安穩穩的,伺候著他,過完這一生,就足夠了。
朱塬見女人書寫動作放緩,問道:“又有問題?”
青娘被嚇一跳,臉龐都瞬間有些白,慌亂搖頭:“奴……沒有……”
連忙聚精會神。
朱塬等她寫完這段,又繼續:“同時,技術保密也是必然,但需有選擇保密。”
“就如火藥,必須是保密之物。”
“然火藥配方,不止載於多種典籍,民間也流傳廣泛,且蒙古西征,已將火藥之法傳入西方,此乃大失誤,當下也無可奈何。”
“若不想將來遭遇反噬,我大明需大力研發更加強力之火藥武器,以矛攻矛。”
“火藥武器若能大興,將進入熱武器時代。熱武器對冷兵器,如重甲騎兵對三歲孩童,此乃高等文明對低等文明之壓製。”
青娘沒敢在亂動心思,專注書寫。
旁邊三個姑娘卻也一直或站或坐地安靜傾聽,到了這裡,聽到那‘重甲騎兵對三歲孩童’、‘文明之壓製’之語,內心既疑惑,又有些震撼。
真能如此?
怎能如此?
朱塬卻是繼續:“傳統火藥配方眾多,然配料終不過木炭、硫磺、硝石三事。木炭乃民生之物,不可限制。硫磺與硝石,宜嚴格立法管控,以二者之敏感,擅自開采、運輸、販賣者,雖刑死、族誅,亦不算苛重也!”
朱塬這話出口,四個大小女人內心都是一凜。
突然發現,自家小官人原來遠不止平日偶爾的胡亂念叨和各種詼諧,他同樣有著她們之前見過那些上位者動輒決人生死的殺伐一面。
青娘寫下朱塬這段話,甚至感覺身子都有些軟,想要往旁邊靠靠,靠到自己的小主人身上。
朱塬說完最後這段,注意到身邊四個大小女人的異樣神色,才明白把她們嚇到了,緩了緩,帶著笑又補充:“忙碌一日,余已疲憊不堪,臥床困頓之中口述,青丘代筆,寫意、留白、洛水抄錄。”
青娘聽到這句,倒是覺得自己明白了朱塬的用意,可能是想要給她們留些名,或者加一點功勞。但她一個女人,那裡需要這些,扭頭看來,聲音溫軟:“小官人,奴不要。”
另外三個姑娘也是差不多表情。
朱塬低頭又翻了一頁船隻圖稿,聞言道:“女人說不要就是要,快寫上,我趕緊改改然後睡覺。青丘也要不乖了嗎?”
青娘立刻轉頭書寫。
其實,朱塬還是給老朱看的。
畢竟帶了一堆女人過來,難免非議,哪怕之前已經和老朱提過幾次,還是覺得再重申一下,自己沒有沉迷女色,真是有正經的安排。
等青娘寫完,朱塬拿過,快速用鋼筆修改了其中一些新詞的別字,又遞回去:“你們抽空認真謄抄兩遍,一份我們自己留著,一份過幾天我會送到祖上那裡。”
雖是日志,朱塬也沒打算天天送,計劃看情況,三五天往金陵遞送一次。
吩咐完,朱塬抽出身後靠枕,躺好,見寫意上前蓋被子,又想起一事,問到:“你哥哥好些了嗎?”
今日開船後,不少人都出現了暈船反應。本來一起過來的戴三春因此全天都不見人,到處忙著處理這件事,又是施針又是熬藥。
寫意的哥哥喬安也是其中一個。
朱塬還好奇,當初傅壽是怎麽把他們弄過來的,畢竟也要走水路。
想想可能是大船小船不同的緣故。
倒是朱塬自己,雖然身體很弱,不管坐什麽船都一直沒有暈船反應。
這或許和高原反應一樣,與強健與否無關,因人而異。
“已經好很多,”寫意又開始心虛,垂著眸子:“兄長……辜負小官人期望了。”
朱塬抓過寫意一隻小手,感受著那份溫涼軟玉,笑道:“人和人體質不同,習慣一下就好,哪怕不能習慣,將來也不一定非要下海。”
寫意小小嗯了聲。
這邊正說著,有侍女在門外稟報,得到允許,才掀開簾子進來,也是柔柔弱弱的溫軟聲音:“小官人,華大人過來,問您睡了沒有?”
朱塬覺得肯定是出發之前老朱交代了華高什麽。之前這廝對他的那份熱情……像個相公,現在吧……像個公公,反正都讓他很不適應。
朱塬也沒下床的意思,知道華高只是問一下,說道:“告訴他,已經在床上了。”
侍女正要應聲,寫意道:“小官人,奴去說說吧,畢竟是華大人。”
“也行,”朱塬說著,放開寫意小手,等她離開,見留白還在旁邊,想起剛剛,說道:“去讓麻袋過來,我再感受一下人間震撼,最好就震睡了。”
留白表情裡透著些小嗔怨,還是應了聲,沒有立刻出去,順勢道:“小官人,奴讓小魚白日裡也跟在你身邊可好?”
朱塬想起白天總在自己附近晃悠的身影,問到:“到底怎麽回事?”
留白見也不能總支吾過去,頓了頓,小小聲道:“小魚水性很好。”
朱塬這才明白,笑著趕人:“你就是整天瞎想太多,去把人喊來,然後你今晚就不要再回來了,罰你睡外面。”
留白微微嘟嘴。
某人從來也沒讓誰睡裡面過,至於青娘,只是一次午睡,留白內心是堅決認為那不算的!
另外一邊。
見寫意從船艙走出來,華高笑眯眯地和這位朱塬的貼身侍女說了幾句,又聲音溫和地交代道:“晚上寫文書,要多加幾盞燈,莫傷了眼睛。就一件,寫娘,若那燈台不小意倒了,莫管其他,定要先把你家小官人攙出來,切記,切記!”
寫意福了福:“謝華大人,奴記得了。”
華高想想還是道:“除開翰林臥房,其他女眷住處,就莫要輕易點燈了。”
華高之前一直叫朱塬‘秀才公’,被老朱叮囑之後,不敢再隨意,就和其他人一樣,用了朱塬最清貴的一個‘翰林’官職做代稱。
寫意點頭:“奴曉得。”
其實早就被通知過,也是因此,朱塬到臥室時,才會見一屋子姑娘。
因為其他房間,寫意也不允許她們隨意點燈。
畢竟木船,防火很重要。
又說了幾句,寫意施禮後退回艙房,華高抻著脖子向內看了看,直到仆婦關上了門,才收回目光,又沉聲交代門口守衛幾句,才在一行親兵提燈跟隨下來到船艙下層,繼續巡視。
到了下二層,剛剛轉過一處廊道轉角,華高就聽到了說笑聲,還有燈光傳來。
華大人頓時加快腳步,三兩下躥過去,闖入那艙房,先是光亮一暗,隨即又是一陣蟒皮刀鞘拍擊皮肉的啪啪響聲以及一連串的哭爹喊娘,伴著華大人怒吼:“俺讓恁亂點燈,俺讓恁亂點燈,俺讓恁亂點燈!”
等親兵提著燈籠跟到門邊,地上已經趴了好幾個人,奄奄一息地呻吟。
華大人把腰刀重新掛好,對親兵道:“給俺拉出去掛船舷上,掛……”看看到底只是幾個不太懂規矩的民夫,這才稍微網開一面:“……掛一個時辰。”
出了船艙,華高又嚴聲對身後一人道:“再喊些人過來,上上下下把規矩給俺重申一遍,若有人再犯,吊桅杆上,天亮前不許放下,吊死了,明兒恰好丟下去祭龍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