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洪武二十五年(下)
朱標病逝之後的事情,還要再從洪武二十五年之前說起。
朱元璋有二十六個兒子,雖然很明顯地偏袒長子,畢竟孩子多了,相處最久,還是登基之前出生的,肯定更親近一些,但,老朱會任由長子如同後來他不可能知道的朱允炆那樣,一個個簡單粗暴地將自己的叔叔們拔除嗎?
當然不會。
然而,對於長子處置自己行為太過分的弟弟們,老朱也不反對。
就像老朱並不替那些作惡多端的兒子們掩蓋罪名那樣,魯王做了一系列荒唐事,洪武二十二年自己把自己作死,他就直白地給了一個‘荒’字作為諡號。
還有秦王,被幾位老婦毒死後,朱元璋也給了一個遠不上褒義的‘湣’字諡號,坦言‘哀痛者,父子之情;追諡者,天下之公。朕封建諸子,以爾年長,首封於秦,期永綏祿位,以籓屏帝室。夫何不良於德,竟殞厥身,其諡曰湣’。
直白一些:只是可憐你,才沒給你一個惡諡。
那麽,除了這些死在老朱之前的王爺,其他的,什麽態度呢?
老朱曾經給過一個兒子一封勸誡詔書,具體是給哪個兒子,朱塬記不清了,但大致意思是:我現在是你們的父親,還可以袒護你們一下。等你們兄長即位了,若還不知道收斂,恐怕想要保一個富貴都難。
因此可見,老朱內心對很多事情,都是一清二楚的。
不過,對於長子,老朱也很放心。
因為朱標‘做’的太好,每當弟弟們遭遇彈劾,要被父親懲罰,朱標都會毫無原則地袒護,甚至抱著老朱的大腿哭泣哀求。
長子能做到這種程度,老朱覺得,再不濟,其他兒子將來保一個衣食無憂,應該是沒問題的。
那麽,問題又來了。
朱標內心對弟弟們的態度究竟又是如何呢?
沒有證據,還是只能從邏輯上推斷。
這又要從洪武十年說起。
洪武十年六月丙寅,命群臣自今大小政事皆先啟皇太子處分,然後奏聞。
再聯系一乾藩王持續不斷地被彈劾。
假設一下,一個真袒護弟弟們到了一種沒原則地步的哥哥,恰好還是個朝政‘過濾器’,那麽,有人彈劾弟弟的時候,他完全可以隨手把事情壓下來,根本不用送到老朱那裡。
朱標沒這麽做。
不僅如此,大批針對各個藩王的彈劾,只是後世記載下來的,擄掠孕婦,閹割幼童,當街殺人,縱馬屠村,如此之類,都簡直是聳人聽聞。
那麽,有沒有一種可能。
朱標一方面要維護朝廷公義,一方面,又要盡兄長的職責,所以,一邊不攔下這些讓父親看一眼就要失望一分的彈劾,一邊又毫無原則地給弟弟們求情?
人性是複雜的。
但,複雜不到這種程度。
更可能是,朱標就是要讓老皇帝看到兄弟們的這些破事,才能在洪武二十五年,接連拿下軍權和朝權之後,理直氣壯地對弟弟們動手。
再說朱元璋的態度。
從老皇帝的書信裡,可以看出,他對長子的心思也是心知肚明,但,兒子們那些堪稱驚悚的惡事,讓他也覺得,是需要收拾一下,否則,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可能就要毀在一群肆意妄為的兒子們手中。
這還要回到老朱並不怎麽掩飾地給幾個兒子的諡號。
老朱是明事理的一個人。
於是,洪武二十五年,朱標開始動手,從對自己威脅最大的次子朱樉開始,而且,巡視陝西的過程中,還找理由一股腦地將自己的一乾心腹都帶去了西北,讓藍玉等人接管了本該屬於各大邊鎮藩王的軍權。
如果朱標不死,考慮到老皇帝還活著,朱標後續會做的,大概就是一步步收回八大塞王的軍權,暫時讓兄弟們做一個沒有實權隻享富貴的太平王爺。
可惜,洪武二十五年,一個大玩笑。
天大玩笑。
然後,大明朝的聚光燈,再次回到了之前一步步被邊緣化的朱元璋身上。
對於長子的死,老朱是什麽態度?
其實就一點,還是典型的中國式家長。
兒子生前,幾乎就要直接把他的位置給奪了,反正,失去了軍權,失去了朝權,老朱也差不多成了擺設,用一個傳統的詞匯,這是典型的‘忤逆不孝’。但是,作為典型的中國式家長,兒子不孝順,卻不是家長不愛孩子的理由,相反,依舊是毫無原則地偏袒著,遷就著。
這從朱標死後的待遇就可見一斑。
朱標死後,每年享有‘九大祭’的待遇,不僅是帝王的規格,甚至還遠超歷代帝王。作為對比,老朱死後,自己享受的,也只是每年標準的‘三大祭’規格。
三倍的差距,可見朱元璋的心態。
洪武二十五年,當朱標逝去,老皇帝回顧自己的一生,少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如果不考慮一個勞什子的皇帝身份,這世上,還有多少比他更可憐的人?
於是,老皇帝崩潰了。
當年剛坐上這江山,老皇帝有過太多太多堪稱天真的想法。
希望兒子們拱衛江山,希望臣子們相共始終,希望百姓們安居樂業……然而,隨著長子的逝去,再次受到強烈打擊之下,曾經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然後,到了洪武二十六年。
藍玉案。
傳統說法,藍玉案和胡惟庸案一樣,都是朱元璋在兔死狗烹。
當然不是。
關於胡惟庸案,已經說過,是太子朱標為了接班在清除異己,特別是對朝堂有著很大影響力的李善長。
再說洪武二十三年的大清洗,目標是淮西系,但,準確來說,只是一部分的淮西系。因為,投靠了朱標的涼國公藍玉、定遠侯王弼等等,同樣也是淮西系。
區別是,還心向著皇帝或者不偏不倚想要站中間的淮西系,或者,堅決擁護太子殿下接班的淮西系。
大概就是如此。
從洪武二十五年到洪武二十六年,失去了兒子,才一年時間不到,已經到了晚年的老皇帝,可能都還沒有從悲痛中恢復過來,哪有那麽多兔死狗烹的心思?
普通父親晚年喪子,只能悲痛一下。
奈何,老朱偏偏是一個帝王,帝王一怒,伏屍百萬,帝王崩潰,同樣也會流血漂杵。
因此,藍玉案,同樣不是什麽兔死狗烹。
只是一次遷怒。
你每人,拱火著我兒子接班,天南海北地各種折騰,折騰就折騰吧,卻把我兒子折騰沒了,既然如此,你們這些個混帳,也跟著一起去罷!
這才是老皇帝的正常心態。
於是,藍玉案,史載,自涼國公藍玉、吏部尚書詹徽、定遠侯王弼以下,株連者,一萬五千人!
藍玉案是一次遷怒,其實還有另一重證據。
兩本書,一個《昭示奸黨錄》,一個《逆臣錄》。
大部分人潛意識裡,針對胡惟庸案的《昭示奸黨錄》,或許是洪武十三年發行的。
其實不是。
是洪武二十三年。
問題是,老皇帝本有著赦免李善長等人的心思,耐不過兒子的堅持,任由李善長自殺,一批勳貴或誅或貶,這種狀態下,不可能再有心思還出一本書,將曾經的老兄弟們徹底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因此可以想見,《昭示奸黨錄》,不是朱元璋的本意,依舊是太子一黨在操盤。
洪武二十六年,藍玉案,才短短三年時間過去,老朱肯定不會忘記那本書。
既然你們折騰著把我曾經的老兄弟們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我也對仗一下,給你們也弄一本,《逆臣錄》就此出爐。
這本書,沒有藍玉的供詞,但一乾重要黨羽中,吏部尚書詹徽,赫然在列。
如果讀內容,可以明顯發現,各種雞毛蒜皮,根本就沒有甚麽完善的謀反計劃。
因此,幾乎就是一場鬧劇。
這其實也可以再次看出老皇帝的遷怒心態。
不想要什麽證據,就是弄死你們,給我兒子陪葬,在出本書給你們對仗一下。
真相?
誰在意真相了?
冤?
冤就冤吧。
不在乎了。
洪武朝還有一本書,也不能說是書,寥寥兩千多字,大概是洪武二十年前後,誠意伯劉基的次子劉璟每年進京給老朱拜年,根據前後的幾次問對,原原本本地記載了他和老朱對話的內容。
這本書叫《遇恩錄》。
其中,短短的兩千多字,老朱像一個遲暮老人一樣念念叨叨,而出現頻率相當高的一個詞,是‘好名’,足有五次。
大體是一個長輩在教育晚輩,要勤勉好學,克己守身,將來和他父親一樣,在史書上留個‘好名’。短短的兩千多字,‘好名’出現了五次,可見老朱當時的心態,他也是想要留個‘好名’的。
這一切,在洪武二十五年之後,戛然而止。
老朱什麽都不在乎了。
藍玉案,遷怒了一場,當年就發布告示,無論是胡黨還是藍黨,就此打住。
實際卻沒有打住。
老朱最後的那幾年,一直都還在死人,比如傅友德,比如馮勝,傅友德疏遠一些,馮勝,和某個在史書中意外地留下了好幾筆的小先鋒張煥一樣,都是老朱的貼身侍衛出身,最後也賜死了。
不在乎了。
那還有甚麽‘好名’?
以至於,到了最後的最後,為了讓孫子乾乾淨淨地接手朝政,沒有任何掣肘,滿宮的後妃,也一次性全部帶走。
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如果真有人要寫一本《洪武二十五年》,老朱的去世,並不算終點。
皇太孫朱允炆即位,依舊算是一種‘洪武二十五年’的延續,這位登基時才18歲的少年人,繼承了爺爺的鐵血狠辣,還有父親的虛偽無情,剛上位,就毫不顧忌一家人情面地對諸多叔叔們展開了清洗。
短短一年時間不到,七位藩王或死或黜或囚。
老朱還活著的時候,對於藩王,祖孫兩個有過一次問對。
老朱說:“朕以禦虜付諸王,可令邊塵不動,貽汝以安。”
朱允炆沒有回答,而是反問:“虜不靖,諸王禦之;諸王不靖,孰禦之?”
老朱沉默,然後反問:“汝意如何?”
朱允炆的回答:“以德懷之,以禮製之,不可則削其地,又不可則廢置其人,又其甚則舉兵伐之。”
老朱的反應,很欣慰:“是矣。”
然而,最後的最後,結果是,朱允炆沒有什麽‘德’,沒有什麽‘禮’,直接就開始‘削’和‘廢’,並且,大概自己也沒能料到的,才一年時間不到,就不得不‘舉兵伐之’。
伐誰?
朱棣。
諸多史書中,都說朱棣是一個陰謀家,提前就準備好了謀反,在自家花園地下室裡打造兵器,如此之類。
完全不顧邏輯上的時間線。
老朱是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去世的,燕王是在建文元年七月起兵的,整個過程,才一年出頭而已。
這一年發生了什麽?
周王、代王、齊王、岷王,湘王等兄弟連續或廢或死,而朱棣自己,也根本討得了好,不僅軍權被奪,燕王衛隊被調走,還遭遇文官的嚴加看管,並且,不得不將自己的三個兒子全都送去了金陵當人質。
朱棣還嘗試過裝瘋賣傻。
這其實都是服軟。
潛台詞就是:侄兒啊,到此為止吧,放叔叔一條生路。
可以說,相比其他已經落難的兄弟,燕王的處境也一點都不好,更別說還有足夠的密謀時間。
燕王的起兵,是非常倉促的。
而且,還有一個說法,諸多塞王,以燕鎮最強。
又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把擁有甲兵八萬還控制著朵顏三衛的寧王放哪裡了?
那麽,為什麽是燕王?
因為朱棣很清楚,上面三個哥哥都已經去世,如果不算朱標一系,他其實是法律意義上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因此,在自己那個毫不講一家人情面的侄兒完成了對一群弱勢王爺的清洗之後,接下來,第一個就是他。
已經都把兒子送去當人質了,建文帝還沒有緩和的跡象,不反,難道等死?
燕王反了。
開始的時候,朱棣完全處在弱勢地位,被官軍追著打,如同流寇。
直到拿下了寧王的軍權,才擁有了和官軍對抗的實力,然而,雙方的差距依舊很大。
誰也沒料到,就這麽拉拉扯扯了四年,竟然……成了!
建文四年,燕軍奇襲金陵,一戰定江山。
永樂皇帝即位。
這一場因為洪武二十五年那一場大變引發的波瀾,才正式宣告終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