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越想越通透
金陵城西北的龍灣碼頭。
這是正月十九。
陽光明媚。
十艘來自明州的千料海船在上午的時候陸續入港,開始卸下又一批或醃或熏的魚獲,連帶一些魚翅、魚鰾、魚肝等物。
明州的冬捕雖然結束,春汛也要到二月份才會開始,但並不意味著明州營海司的海捕就全面停止。
按照朱塬當時的規劃,即使是非漁汛時期的淡季,也要保持每月10萬擔的基本海捕體量,以舟山漁場的豐饒程度,這一目標並不困難。
為了迎接這批魚獲,明州海產銷售公司在金陵的經理鄭信連午飯都沒吃,一直忙碌到午時末,才與另外一位海部正九品典簿何七一起來到碼頭邊的一處露天食肆。
何七在這邊,是負責查驗並登記明州這次過來的魚獲數量和類型,留作記錄,以為將來參考。
兩人都是正九品,打過一段時間交道,也就熟絡起來。
食肆內。
點了幾樣飯菜,等店家走開,憑借去年科舉入職的何七就忍不住看向頭頂,帶著幾分憂色:“春節到現在,都是一路的晴天……只怕,又是一場春旱啊。”
鄭信是從營海司底層一步步爬上來,漁民出身,因為識字,頭腦又靈活,才被安排在了金陵這邊。
當然,也是個肥缺。
因此也少不了一些私下的運作。
聽何七這麽感慨,鄭信也抬頭看了眼,卻沒有何七那種書生的憂國憂民,笑著說道:“就算是春旱了,影響了收成,這金陵城也是餓不著的,只是俺們營海司,一家就能包下金陵的口糧。”
當下的京畿地區人口已經接近90萬,不過,按照每人每天1升糧食計算,一年消耗也只有300萬石左右。
其他不說,只是明州營海司,今年報上來的海捕目標,就是300萬擔。
因此,若這邊真遇到了什麽饑荒,明州一家,就能補上。
何七既然入職在新設十部之一的海部,對於某些數據當然也是了解,點了下頭,卻是道:“可也不能總是吃魚罷,再說了,那明州……捕魚也是要有個限制的,俺看過那些個資料,平章大人一直都在念叨,不可竭澤而漁,要不然,子孫就要挨餓了。”
“平章啊……”鄭信聽何七提起某人,頓時挺了挺脊背,表情裡帶著崇敬:“……真真的世外高人,誰曾想呢,只是一年呵,俺就在這裡了,還有那明州……何兄若有機會,定是要去看一看,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啊。”
何七點頭,跟著道:“還有平章那《經濟之學》,年前還有一樁趣聞,那金陵大學副校長,錢唐,因為《經濟之學》,直接拜了平章為‘聖人’,嘖嘖。”
“俺也聽說了。”
鄭信說著,卻是知道,那錢唐……也是明州人。
鄭信不知道錢唐的個性,因此難免覺得,是不是那老兒為了升官,故意捧著自家的前營海使,現在的少年平章大人。
兩人說著話,飯菜上來,剛動幾下筷子,北邊就傳來了騷動。
開始還不在意,見一些人已經向那邊跑去,兩人才站起身,拉住一個要過去看熱鬧的路人:“請問……這是怎了?”
“報捷……”被拉住的中年人急著去看熱鬧,本來有些不耐煩,見兩人氣度,雖然沒穿官服,也大概分辯得出身份,才緩了緩語氣,認真道:“甘肅報捷信騎到了,白海大捷,二位可是知曉?”
鄭信與何七一起點頭。
朝廷前幾日就放出了風聲,甘肅那邊,征虜偏將軍湯和在白海畔率軍擊敗故元岐王所部,殺傷繳獲無算,是為‘白海大捷’。
不過,也只是風聲。
因為消息是信鴿先傳回的,還沒有正式的驛傳文書。
這下……倒是來了。
大明才開國一年,但,因為種種原因,鄭信與何七都已經適應了自己大明子民的身份,當下聽說邊疆報捷,連飯都顧不得吃,跟著人群一起湧了過去。
龍灣以北有浮橋。
北方來的報捷信騎正是從浮橋那邊過江,在這邊迎上了禮部提前等待的官吏。
面對越聚越多的百姓,禮部官員當眾安排了一番,沒有讓信騎如同慣例那般疾駛入城,而是做出了一套遊街的方案。
換了新裝,插了大旗,還有人敲鑼打鼓引路,宣揚著遙遠西北的戰事,熱熱鬧鬧地從金陵西北的鳳儀門進城。
即使許多人已經提前聽到消息,正式的報捷信騎到來,還是引發了圍觀。
報捷信騎從鳳儀門入城,繞了一個大圈,幾乎穿過了整個金陵,才終於來到金陵東南的皇城正門,進入皇宮。
本就還在上元的熱鬧當中,報捷信騎走了這麽一趟,使得整個金陵城都沸騰起來,不用朝廷下令,百姓們自發地開始慶祝,甚至一些大戶還臨時請了戲班,再次搭台唱戲。
城內還傳出一位經年老儒聽到消息後當街淚流滿面,見人就開始念叨:“五百年啊,五百年了,又回來了,終於又回來了。”
河西之地,自唐末割據以來,歷經五代宋元,終於重回了漢家正統之下。
皇城內。
老朱親自拆開了湯和的報捷文書,細細讀完,也終於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甘肅,算是定了。
這封文書,不僅介紹了白海之戰的詳情,還說起,此戰之後,甘肅各部紛紛與大軍接洽,商討歸附之事。
基本上,甘肅行省除了北邊較為偏遠的亦集乃路和兀剌海路,其他各路都能納入大明麾下。
湯和還給出了一份名單,表示若是皇帝陛下同意,可以很快安排這些人進京朝見,同時,大軍也已經開始進駐各路,不過,因為兵力不足,也就需要皇帝陛下親自安排,派遣更多駐軍到河西。
看過了報捷文書,老朱當即帶著眾臣來到東閣的會議室。
這麽大的事情,朱塬當然不會錯過。
大家依次落座,滿面紅光的老朱示意對面已經提前掛上的大幅甘肅行省地圖。笑著道:“現在,事情定了,再說說吧。”
之前的討論,只是根據簡單的飛哥傳書進行的安排,這一次的信息更加詳細。
因此,也可以做出更加詳細的對策。
老朱話音落下,常遇春首先道:“可以再加派駐軍5萬,主公,俺是說,原本陝西的那些歸附士卒,可以打發一些去河西。平章之前說了,河西之地非常適合屯田,就讓他們去屯田罷,免得留在陝西動心思。”
常遇春之前入蜀,就帶了大批陝西降軍過去。
不期待這些人立大功,只求不讓他們留在陝西產生不安定因素。
夏國覆滅,大部分的陝西士卒也就通過蜀道重新返回。
沒辦法。
這年代的人,都不是太喜歡背井離鄉。
常遇春倒是想著帶這些人回金陵,再繼續打亂安排到其他地方,但,強行這麽做,很可能鬧出亂子,只能放棄。至於留在蜀中,也擔心他們同樣成為擾亂地方的不安定因素。
這次,倒是個機會。
河西地廣人稀,打發過去幾萬人,不會如富饒的蜀中那樣產生太多矛盾,反而能夠進一步穩定關中。
常遇春開口,朱塬身旁的左相李善長也跟著附和:“主公,不止那陝西,四川……也是可以征調一些人過去。”
兩地都是剛剛平定,而且,因為戰事都不是那麽慘烈,沒有山西那種被打到不敢動作的敬畏感,地方勢力的底蘊也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傷,這就要采取其他方法進行削弱。
常遇春和李善長之後,其他人也紛紛建言。
老朱翻著面前資料,一邊聽著,一邊還不時看向對面的甘肅地圖,片刻後道:“那就如此,陝西三萬,四川三萬,湊夠六萬吧,都送去了給湯和。這……甘肅初定,他這個征虜偏將軍就在那裡鎮個兩三年,俺就不換人了。陝西……讓耿炳文看著就好,俺對炳文是放心的。”
老朱這些話看似隨口說出,會議室內,眾人卻都是一頓,才紛紛附和。
不由可憐一下某個家夥。
堂堂從一品的左禦史大夫,大明北伐大軍的征虜偏將軍,按照之前序列,是排在徐達、常遇春和馮勝之後的第四號人物,就這樣三言兩語的被皇帝陛下留在了偏遠的甘肅之地。
還兩三年。
嘖……
就只怕,之後的續功封賞,老湯都沒辦法及時趕回來了。
這就是當年騎一次屋脊的代價啊。
相比其他人的感慨,同樣明白其中關節的朱塬倒是覺得,湯和這樣的結果,其實也不錯。
離老朱太近,反而容易出事。
某人的‘克’字屬性……看多了,還真不能不信一點。
朱塬私下其實就想著,等接下來身體更好一些,自己也要經常出去走走,就比如之前明州那樣,外放一段時間,做一點事情,再回來。
實在沒辦法。
九九重陽已經是很烈了,自家祖上,可是九月十八……某種程度上,相當於三個‘九’。
皇帝陛下三言兩語,不僅決定了征虜偏將軍湯和要在西北待上幾年,同時也決定了四川和陝西六萬人的屯卒命運。
話題還在繼續。
老朱讓人把湯和附帶的那份名單用大字寫了掛在對面豎版上,又問道:“都說說,這些個人……是召來京師,還是施恩,讓他們就留在甘肅?”
李善長這次先開了口:“主公,臣以為,甘肅初定,這些個地方頭領,必是要召來京師看管起來,免得他每反覆。”
吏部尚書楊憲這次有不同意見:“陛下,甘肅各部都是歸附,雖說有攝於我大明軍威之故,但若是召入京師軟禁,只怕將來……那雲南、遼東、漠北各部,以此為鑒,不肯再輕易歸附我朝。因此,臣以為,還是寬和一些,召來京師,封賜之後,再打發他們回去就是。再者,這一來一回,也有一年半載,這些時間,湯將軍把那邊事情做好了,也就不會再有後顧之憂。”
兩位大佬如此說,又是一陣議論。
老朱對此是有些猶豫不決的,他很想把甘肅各部首領拘在京師,但也明白,結果很可能就是楊憲所說的那樣。
聽了一會兒諸人的討論,老朱再次看向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笑著問道:“塬兒,這恁多熱鬧,為何你反而不說了?”
“不好選擇,都是有利有弊,”朱塬實話實說:“所以,我還是等祖上做決定好了。”
對於這件事,朱塬也確實沒有太傾向的看法。
說起來,曾經倒是有個案例。
納哈出。
洪武二十年,馮勝率軍逼降納哈出之後,納哈出就被召來了京師,封為海西侯,然後,老朱也算對納哈出委以重任,第二年就派對方與傅友德一起出征雲南。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納哈出病逝於南征途中。
這件事還有一些陰謀論,大概就是,讓一個習慣了北地寒冷的人去往雲南煙瘴之地打仗,就算不動刀兵,水土不服也能扒掉一個人一層皮啊。
納哈出大概就是這種死法。
至於是自然而然,還是附帶著人為因素,就沒人知道了。
當下。
老朱想了想,又問道:“俺若想把他們留在京師,塬兒,你可有法子……解決楊憲剛剛說的那些問題?”
這兩天在家裡有些沉迷女色了,朱塬不太想動腦子。
不過,既然老朱問起,朱塬也只能強行轉動起腦瓜,片刻後,忽然點頭:“有啊。”
大家一起看過來。
老朱也示意:“快些說,不要磨磨蹭蹭。”
朱塬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眾人:“……”
老朱:“怎麽又扯到你那生意經上去了?”
“就是要做生意啊,”朱塬道:“首先,河西走廊本就是商道。其次,這些部族或軍鎮首領,本身也都擁有不菲的身家。那麽,我們可以把兩者結合起來……嗯,不是兩者,朝廷也要加入進來,算是三者,然後……大概就是,成立一個商業聯盟。”
朱塬說著,越想越通透,幾乎有些眉飛色舞:“祖上,我覺得,這樣的話……是不是把他們留在京師,其實都無所謂了,只要實現利益捆綁,讓他們必須牢牢地依賴著我大明朝廷,別說什麽降而複叛,哪怕做一些對我大明不利的事情,反而就是對他們自己不利,到時候,他們只會絕對擁護咱們大明的正統。”
朱塬是通透了,這一番話之後,現場……大家是更加糊塗了。
老朱被灌輸太多,倒是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但……於是擺手:“塬兒,這太籠統了,你具體了說?”
“具體……可不是三言兩語能說的,”朱塬道:“祖上,這也需要做出一整套方案。不過,暫時隨便說的話,就比如……類似海貿公司那樣,在甘肅,也成立一系列貿易公司,不僅與中原地區通商,還要把觸角面向西域。這些貿易公司的股份,這一次,朝廷要佔大頭,甘肅地方勢力佔小頭,當然,只要做好,其中的利潤絕對豐厚。大家一起做生意,利益也就捆綁起來了。”
朱塬說完,其他人還在思考,李善長卻覺得自己終於抓到了一個關鍵:“平章,這……一張餅,與其和別人分享,那裡有自己一個人獨吞來得好。那甘肅地方勢力難道就不想著,不需要咱大明朝廷,自己來做,豈不是更好?”
“自己做,怎麽做?”朱塬反問了老李一句,沒等他回答,就顧自道:“河西走廊,更多還是一條走廊,自身出產……馬匹、牛皮之類,或也算豐厚,但終究單調。而我大明可以提供的,茶葉、絲綢、鐵器、藥材、紙張等等,反正,就太多了,而且,這些東西,不僅可以在河西販售,關鍵還是西域。絲綢之路這些年不太通暢,如果能夠重新打通,可以想見其中利益。呵,這麽說起來……我要是那甘肅地方勢力,面對如此誘惑,我不僅會歸順大明,還會盡可能的幫著大明去攻打西域,把那片地方收回來,或許,商道就通了。”
朱塬說到這裡,對面一直話語也是不多的鄧愈開了口:“平章……這聽起來,其實就是‘讓利’二字?”
朱塬笑:“禦史不會想到宋朝歲幣之類的事情上去了吧?”
鄧愈也笑著,卻是搖頭:“倒是沒有,只是,平章剛剛也說了,熙熙攘攘,利來利往,咱們能給他們讓利時,或許是歸附,若有一天,給不起了,那豈不是就要判離了?”
老李沒想到鄧愈這麽犀利,有些欣喜,跟著也補刀:“平章,你可曾想過,若那些地方勢力得了太多好處,實力不斷增加,兵強馬壯的,野心也跟著膨脹,將來……只怕還要大軍再走一趟。”
“既然諸位都能想到,我哪裡會留下這種漏洞?”朱塬道:“一方面,我剛剛就說了,比如那貿易公司,大頭肯定要控制在朝廷手裡,到時候,如何分紅之類,肯定要朝廷說了算,他們只能算股東,更多只是分紅權,能不能參與管理,也是朝廷說了算。公司成立初期,為了穩住他們,可以讓他們參與一下管理工作,但,將來,就安安心心吃分紅,當一個富家翁。另一方面,有得就有失,咱們給出這份好處的前提,當然就要收回一些東西,比如,地方勢力手中的武裝力量。這個需要一些時間,但,最終趨勢,肯定是那片區域裡,只能有朝廷的軍隊,普通百姓,種種田,養養牛,或者手中有貿易公司股份之類的,安心做一個富家翁,也就夠了。再者,邊地畢竟苦寒,等他們有了錢,再見過中原的繁華,難保不會想要主動搬來中原居住,到時候,就更沒有了威脅。”
這次,朱塬說完,下首一人忽然沒頭沒腦的冒出了一句:“無恆產者……”
然後就沒了動靜。
大家看去,是禮部尚書錢用壬。
隨即就忽然了悟。
到時候,本來有兵有馬有部族有牧場的一群人,雖然很有錢,但……某種程度上,卻都變成了‘無恆產者’。
無恆產者無恆心。
這是《孟子》裡的原話。
不過,這裡卻不是這樣理解。
這裡的‘無恆產者’……是任人宰割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