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許是太過勞神了,夏侯將軍神勇,這些年…南征北戰,哪一次不是得勝而歸!”
見曹操神色不對,面頰上遍布驚惶之色,程昱連忙勸道:“何況,坊間有老人言,說夢與現實都是相反的,如此說來,或許大王的夢…意欲著夏侯將軍得勝而歸,反倒是那大耳賊性命不保。”
程昱的話使得曹操的臉色和緩了不少。
可,就在“呼”的一聲長籲後。
“不對…”曹操那粗獷的聲調再度揚起。
“若是他劉玄德,三個綁在一起也過不了妙才這一關,可現在不同了,他劉玄德的左膀右臂不僅有法正、諸葛亮這樣的智謀之士,更是有那關家逆子…孤的族弟曹仁、曹純,孤的虎將文聘、許褚、樂進、龐德,孤的重臣滿寵、趙儼…哪個不是死在這關家四子的陰謀詭計之下,此子讓孤防不勝防!”
這…曹操的一番話,程昱還是想開口勸解,可嘴巴張開,卻發現…
大王曹操說的都是事實。
關麟關雲旗,這個家夥,他的陰謀詭計…讓人防不勝防啊!
想到這兒,程昱竟是被曹操的話語感染,也莫名的情緒緊張了起來。
曹操的聲音還在繼續,“孤平北境、定黃巾、收荊州、蕩烏桓,孤一生征戰四方,也遇到過大大小小的挫折無數,可每一次挫折,孤從來不曾氣餒,便是昔日赤壁那一把火,孤依舊能仰天大笑。可現在,孤笑不起來了,這關麟…孤是忌憚他呀!他身上…什麽都有可能發生!他幫助那‘漢軍’絕境逢生的次數太多了…太…太多了!”
說到最後,特別是“太多了”三個字時,曹操的聲調中包含著沮喪。
“所以,所以…”曹操頹然著接著說道,聲調卻是更加尖銳,“什麽蜀軍無糧,什麽妙才要截斷蜀軍的退路,什麽叫延緩蜀軍的退軍時間,呵呵…這些都是假象,倘若那關麟解決了蜀軍的糧草,那是不是孤做的那夢,孤夢境中的無頭屍身就真的變成孤的驃騎將軍了?妙才那一句,要孤替他報仇,是不是就…就成為現實!”
有可能——
很有可能——
明明曹操說的是一番危言聳聽的話,可此刻,在程昱聽來,他竟覺得很有可能,急富有道理。
關麟,關麟,還是關麟——
兩年來,這個名字給大魏帶來的威懾太大了。
如果是他的話,大魏三日五百、六日一千的神速夏侯將軍,真有可能會變成無頭將軍。
這絕不是危言聳聽!
“咕咚”一聲,程昱下意識的咽下一口口水。
他驚惶道:“大王的意思是,或許蜀軍的糧食難題,會因為這關麟迎刃而解…可,可無論是上庸郡,還是蜀中細作傳來的情報,一切安然無恙,各個糧道上,也並沒有任何糧草的出現哪!”
“若是讓你們發現了,他就不是關麟了。”曹操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他的虎目凝起,“這種事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孤即刻寫一封書信,你讓人連夜送到漢中…親自送到妙才的手裡!”
說話間,曹操已經摸出了筆,程昱連忙展開竹簡,在一旁研磨。
——『吾弟妙才!』
隨著這四個字的傳出,曹操的筆鋒蒼勁有力,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是對那關麟的忌憚,是對蜀軍斷糧的懷疑。
程昱看著這一封像是“無中生有”,也像是“杞人憂天”的文書竹簡,看著曹操因為擔憂…那孔武有力筆鋒間時不時抖動。
他不禁在心頭由衷的感慨:
——『這個關麟,還真是可怕呀!』
——『這個關家逆子,單單名頭,就讓大王…不,是讓整個大魏如此這般的畏懼!』
…
…
馬謖隨著李藐來到一間牢獄門前。
雖然都是牢獄,可比起之前的那間無異於要好一些,監牢內有一張木板床,兩床薄被,有桌案器皿。
但盡管這樣,還是無法減輕馬謖的不適,他雖然不算養尊處優。
但出身大族,也一直是被人服侍尊敬的公子。
只要是面對牢房,排斥感與畏懼感像是從心中油然而生,撲面而來。
而這,也讓他蹙眉稍稍退了一步。
“這間牢房更安靜,我特地也檢查過了,因為密閉的原故,此間的話便是站在門外也不會有人聽到…”
這時,馬謖環望了一眼四周,這間牢獄也說不上完全的密閉,頂上斜斜小窗戶裡透進了一縷慘淡的陽光。
光線中有無數飄浮的灰塵顆粒,令人看了之後,倍加感覺此處的塞悶與髒汙。
但這些都不重要。
馬謖目光沉沉的直視向李藐,“你為什麽會有兄長的字跡?你…你難道認得兄長?”
李藐冷嘲道:“大王曾屢次三番派人來勸降你,結果都被你的冷漠給回絕,如此可見,你對漢,對劉備還算是忠心,也誠如你說的那樣,你只是才疏學淺,是愚蠢,是被眼前的利益迷失了雙目,但還算得忠義!呵呵,若非如此,即便是這封信傳來,我也不情願救你這麽一個廢物!”
“廢物?我不是聽你羞辱的,你是問你…”馬謖的眼芒中多出了些許鋒芒,哪怕深處牢獄,他依舊是那個驕傲的公子,“我是問你?你為何會有我兄長的字跡!”
“我何止有他的字跡。”李藐雲淡風輕的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繼而拍在桌案上,然後淡淡的說,“不妨看看你兄長這封完整的書信…”
聞言,馬謖忙去展開這書信,果然,上面的字跡是兄長馬良的。
所謂“季、伯、幼”常…因為年齡相近的緣故,馬謖與這個兄長馬良的關系最是親近,也最是聽他的話。
而隨著這些字眼的展開,馬謖的一雙眼睛緊緊的盯著上面的文字。
…這些文字——觸目驚心!
李藐的聲音適時傳出,“你的運氣還不錯,或者說是你有一個好兄長啊,在你兄長的請求下,雲旗公子答應救你一命,且助你戴罪立功…”
誠如李藐講出的話,馬良在信箋上寫明的也是這個內容。
——『幼常,雲旗公子答應救你一命,他會安排他深埋在逆魏的義士聯絡你,你需配合行事,戴罪立功!不辱我們襄陽馬氏門楣!』
呼。
當李藐的話,當這一行行的文字傳入馬謖的腦海中,他隻一個感覺,觸目驚心,振聾發聵。
他無法想象,在大魏地位非凡,手握校事府,曹操、夏侯惇身前的紅人李藐竟是關麟的人。
不僅如此。
馬謖更多感受到的是慚愧,是深重的慚愧。
他…他曾經無數次的詆毀、誣陷過關麟,曾經無數次的與關麟作對,一次次的給他在背後使絆子、耍陰招。
哪怕是支持劉封這一項,他也是為了證明,他…他比那“關家逆子”要強,要強無數倍。
可最後。
最後…當他真的身處絕境、陷入泥潭時,救他的卻…卻是這個他曾經詆毀、誣陷、謾罵、使壞過的少年。
一時間,更深、更重的愧疚感席卷全身,這讓他渾身宛若脫力一般,這讓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自慚形穢,這四個字,每個字馬謖都認識。
可連在一起…卻是讓他那顆驕傲的頭顱第一次深埋!
深深埋進泥濘、汙穢裡!
什麽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惡,他馬謖原來是這樣的可惡,偏偏他還後知後覺到這種地步,可惡,可惡!
心念於此,馬謖不由得握緊拳頭,他恨不得給自己一拳,他更恨不得早那麽兩年,一拳把自己打醒,他真是又菜又愚蠢。
比肩、超越關麟?
呵呵,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他不配,他無論是從才學,還是格局上,都不配…不配…
就在馬謖心思急轉之際,李藐的聲音再度傳出,“好了,廢話就不說了,現在該做什麽?知道吧?”
該做什麽?知道?
馬謖有點懵,他似乎有些不懂了。
他…一個囚犯,能做什麽?
“李先生…”馬謖的聲調變得謙虛了起來,似乎是因為絕處逢生,他整個姿態完全沒有了往昔的趾高氣昂,“我…我能做什麽?”
“不是你能做什麽,而是雲旗公子讓你做什麽。”李藐朝馬謖做了個手勢。
馬謖低下頭,將耳朵湊過去。
李藐則用極輕極細的聲音說道:“投誠曹操!跟我一樣…”
這…
當這麽一句話傳出,馬謖的眼瞳不由得瞪大。
瞪大到極致!
過了半晌,他像是才回過神來,只是…語氣都變得磕絆了起來,“那關家逆…不,是雲旗公子,他…他要我像是李先生一樣麽…”
“沒錯。”李藐聞言,像是有所觸動,他緩緩的站起身來,身姿挺得筆直,“我們是大漢光明的背面,我們是深埋在地下隱匿的守護者——”
同樣,李藐的話也讓馬謖深深的觸動。
他不禁心頭喃喃。
——『隱匿的…守護者麽?』
…
…
因為一日三餐改為一日兩餐,且每餐飯食減少了一大截。
故而,定軍山下,蜀軍軍營中徹底的炸了。
“吃都吃不飽,還打什麽?”
“是啊,我等在此賣力,可吃食卻如此敷衍,這是糊弄我等。”
“劉皇叔就是這麽糊弄我等這些微末兵卒麽?”
民以食為天…
軍營中的“飯食”更是重中之重,多少人當兵的目的就一個——當兵吃糧!
話說回來,昔日曹操征討袁術斷糧時,就是用小斛分糧拖延幾日。
最終,亦是群情激奮,幾乎嘩變,這也才有了曹操對糧官的那一番“肺腑之言”:——『汝妻子,吾養之!』
今日,不可思議的蜀軍中竟然也出現了如此動亂。
一時間,軍士們的議論聲不絕。
“我聽說早在十日前,我軍的糧食就見底了,劉皇叔是不甘心撤退,這才有了今日糧絕…”
“沒錯,劉皇叔是太有執念了,太想戰勝那曹賊一次,可…可也不能用我們這二十萬將士的性命去豪賭吧?賭到現在…糧盡援絕,盡讓我們餓肚子,誰還為他賣命?”
“吃飯,吃飯…我不管別的,吃不飽,這仗不打了,不打了…”
也不知道是有人刻意煽動,還是群情激奮到一個臨界點。
一時間,各種各樣的聲音接踵而出…
整個軍中嘩然一片、沸騰一片!
…
另一邊。
馬超、黃忠驚愕的拿著劉備的軍令,質問趙雲,“二十萬大軍?就這麽回去了?即便是要撤軍…怎麽非要糧盡援絕才撤?提前幹什麽了?”
“是啊…”
馬超一番刻意抬高聲調的憤怒嘶吼過後,一把年紀的黃忠也做出了極致的悲憤之狀。
“若是無糧?那早些撤離不是更好?如今…主公要撤離,卻每人隻分兩日之糧?還要各部分別撤離,子龍,你倒是教教我,這兩日之糧…我如何帶著荊南的弟兄們退回去?這一路上要餓死多少人,若是那夏侯賊子阻截,糧盡援絕…又要死多少人?”
趙雲也做出憂心蹙眉狀,痛心的說道:“誰也不會想到,蜀中的糧食…至今都沒有送來!當務之急,管不了那麽多了,必須撤軍…即刻撤軍!”
唉…
隨著趙雲的話,馬超、黃忠長長的歎出口氣,儼然,一股憋屈到極致的情緒蔓延在他們的心頭,呼之欲出。
然而,幾乎與此同時,站在軍營中瞭望台上的法正目睹著眼前這一幕幕“嘩然”、“憋屈”、“悲憤”的情景。
他不禁感歎道:“三軍的士氣、戰意掉落的真快呀…三軍的情緒也…呵呵…呵呵…”
說到最後,他的嘴角撇了撇,然後淡淡的笑了,眼眸中的余光也瞥向四周。
他心頭不禁喃喃:
『——都這麽明顯了,那些眼睛…該能看得見吧?』
…
幾乎同時。
劉備疲憊不堪的走出營帳,卻看見張飛帶著幾十名將領都肅立在營帳外。
劉備顯得有些愕然…
只見張飛上前,單膝跪地,“請大哥允準,弟弟我不想退,這二十萬大軍出動,一仗未打,退回去了勢必為天下人恥笑,我張飛寧可戰死,也不願為天下恥笑!”
說話間,眾將一齊跪下,齊聲說道:“請主公允準我等激戰定軍山!”
張飛的兒子張苞亦是不服氣的說:“大伯,打一仗吧,萬一這兩日就攻下定軍山,就打下漢中了呢?”
劉備眼中浮出淚水,無可奈何的說,“我堅持到今天,沒有人比我更想戰…可,二十萬蜀軍,我把他們帶出來,必須帶回去!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更何況是我…此番,只能說是天不佑我大漢,待得今年糧豐,來年再戰這定軍山!”
張飛不甘心的痛呼,“大哥…”
劉備緩慢沉重的轉身,“退吧,按照我吩咐的,各軍分別撤離,即刻撤離…”
劉備轉身回道營帳內,帳外尤是傳來張飛那高亢的聲調,“大哥,弟弟我不甘心哪!俺縱是個粗人,卻也知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一次不下漢中,那氣就…就卸了呀!”
反觀大帳內的劉備…
因為有影子的存在,他故意一個踉蹌,做出沮喪的模樣,他靠在桌案上,痛苦的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咳…”
他捂住嘴,可咳聲卻更大了,半晌之後,他方才痛苦難當的放下手,他默然凝視著自己的雙手,這一刻,他無奈、茫然的身影被拉的狹長。
…
…
陽平關上,夕陽西下,夏侯淵的手按在寶劍上,他那徘徊猶豫的身形將影子拉的狹長。
賈詡則是眼眸微眯,靜靜地凝視著雄關下那狹窄的官道。
這時,夏侯衡狂奔跑開,被絆了一下,撲倒在地,但他顧不得起身,抬起頭滿面狂喜地說,“爹,賈先生…蜀軍撤退了,撤退了…”
夏侯淵的劍落在地上,他身子一晃,似乎是因為幾日的等待總算有了欣然的結果,他驚喜交加。
夏侯衡則是爬起來,扶著夏侯淵,趕緊補充一句,“爹,是真的,我親自去探的營…親眼看到他們拔營西撤了…整個三軍混亂不堪,嘩然一片,不少兵士的口中都在抱怨著軍中缺糧一事,就連劉備…聽細作說,他將自己鎖在中軍大帳中,許久一動不動,誰也不見!爹,事不宜遲,我們的機會來了!”
機會…
夏侯衡口中的機會自然是指代賈詡的計劃,出兩支兵馬,一支騷擾,一支阻截…不求力戰,只求拖延,只需要拖得幾日,蜀軍斷糧,那軍中嘩變…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這是一鼓作氣擒拿劉備的計略…
是大魏逆風翻盤的關鍵。
夏侯淵顯得很激動,“嗖”的一聲,他當即拔出佩劍,口中吟道:“蒼天助我立此大功——”
然後,嘹亮的號角聲響起,夏侯淵召集所有將士們前來會議。
眼看著這幾日的隱忍與等待就要收到成果,他的那激動、澎湃的心情溢於言表。
反觀賈詡,他是最後走入這會議的。
他尤在思慮…
——『糧盡援絕,這總不會再生出什麽變故吧?』
夏侯淵已經朗聲下令,“探子探得,蜀軍化整為零向後撤離,我軍應乘勝追擊,阻撓起後撤!”
“將軍張郃何在?將軍夏侯衡何在?”
“末將在!”
張郃與夏侯衡出列…
“張郃,你引五千兵為先鋒,夏侯衡,你引兩萬兵在後馳援,你們無需正面交手,只需不斷的騷擾蜀軍!蜀軍軍心潰散,無力再戰,我會親自率三萬兵從陽平關出發…駐守險要,扼斷其退路!我們前後夾擊,耗也要把蜀軍的糧食給耗乾淨了!”
“是!”張郃與夏侯衡答道。
就在各部將軍各自點兵,就要引軍出戰之際…
“報…急件…急件——”
一名傳令兵匆匆趕來,見夏侯淵正在向外走,腳步如風…這傳令兵也顧不得別的,當即喊道:“大王有急件,不論蜀軍如何動向,夏侯將軍絕不能帶兵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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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