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陽平關突然就動蕩起來。
起因是,魏軍中幾十年如一日的卯時造飯、晨時開飯的規矩,在這一天清晨突然就破壞了,破壞的無聲無息!
倒不是後勤人員想要破壞,而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就是這一早…當那陽平關內堆積的滿滿的三個糧倉打開時,所有的火頭兵突然發現,這些糧倉中哪裡有一粒糧食?
竟堆砌的全部都是黃土和石料。
也就是說,算上羌人,算個各部支援而來的軍團,整個三十萬魏軍…從這一刻起,已是不可避免的斷糧——
一石激起千層浪,不過半刻鍾,整個軍營裡就傳開了。
議論聲此起彼伏。
“不是還有三個糧倉的糧食麽?不是說…即便沒有蠻族支援,糧食也還足夠半個月麽?怎麽…怎麽突然就斷糧了?”
“蠻族的援軍這不已經來了麽?昨日不還操練著如何內外夾擊…共同擊潰那些蜀軍?今日這是什麽情況?什麽情況?”
“大王呢?大王呢?有沒有人去問過大王?咱們的大王在哪?無米之炊,他…他總要向我們說些什麽吧?”
不止是魏軍,就連羌族首領,就連一眾遺留下來的軍將,此刻也是一臉懵逼。
這…
這什麽和什麽嘛?
反倒是賈詡與賈逵,在如此混亂的情形中,兩人像是最淡定的那個…
眼觀鼻,鼻觀心…偶爾的目光交匯,一個留下了“唉”的一聲深深的歎息,另一個卻是幽幽的、淡淡的開口。
“賈先生千萬莫要忘了,咱們與大王匯合的那處山口!”
這是賈逵問的。
他口中提及的那處山口,乃是那一日曹操與他倆一同乘車,然後…提及的那條避開所有的主道…從山石中挖通的,沒有人知曉的小路!
而按照約定,就是今天,曹操親自督他的親衛…趁夜將所有魏軍所剩糧草悉數運到那裡,然後賈詡與賈逵則是在“巳時”抵達…他們一並逃離這漢中戰場。
這…便是整個逃亡的計劃!
聽得賈逵再度提及,賈詡聞言,沉吟了一下,然後一邊頷首點頭,一邊淡淡的吟道。
“好…”
聽著賈詡這聲音,賈逵好像是察覺出幾許別樣的味道,“賈先生…你是有什麽心事麽?”
“沒有…”賈詡立刻用最沉穩的話語回復賈逵。
賈逵覺得…今天的賈詡怪怪的,但怎麽怪,卻又說不上來,“那…賈先生準備一下,你、我也該動身了…趁著這混亂,沒有人注意到…”
“不忙,不忙…”與賈逵略顯急促有些不同,賈詡整個顯得很淡定、很沉著,就如他往昔每一次謀算時那般冷靜鎮定,謀人謀己——
“難不成,賈先生還有什麽其它的想法?”賈逵突然謹慎了起來。
可就在這一聲吟出之際。
突的…
“咚咚咚——”
“殺呀——”
刹那間,城外鼓聲如雷,喊殺聲、號角聲、軍械移動…發出的震蕩的聲響…同時響起,交織在一起。
這一下,整個陽平關內更混亂了。
到處都是…
“蜀軍攻城了…”
“快,快上城樓!”
“餓了一夜,肚子都沒有填飽?這還守什麽?”
“大王呢?大王呢?”
“似乎有人看到他往子午谷方向去了!”
“不對,我們什長說,他往褒斜道去的…”
“他都跑了?我們還守什麽?守住了…又吃什麽?”
聲音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嘈雜…
而這進攻的號角聲也傳入了賈逵、賈詡的耳中,賈逵下意識的直接懵了,他重重的吟道。
“怎麽?攻城這麽快就開始了?”
一時間,他的整個面頰如喪考妣一般。
反觀賈詡,與賈逵那哀痛的面頰截然相反,“哈哈…”,他仿佛是等到了什麽,伴隨著一聲肆意的大笑,他直接轉過身,也不再理睬賈逵,而是往城關的大門那邊走去。
“賈先生…你…”
賈逵連忙呼喊。
“噓…”賈詡卻是隻比出食指,言外之意,是不想再聽到“忠魏”的聲音出現在這混亂的城關內。
“梁道(賈逵)啊…”賈詡眯著眼,向前邁出的腳步微微停住,他背對著賈逵,淡淡的說,“看在你、我同為賈姓,百年前是一家的情份,老夫最後奉勸你一句…”
“什麽?”賈逵整個人已是遍布驚駭,從賈詡的行動與聲調中,他仿佛已經聽出了什麽了。
“起風了…”賈詡笑了笑,然後幽幽的,接著說,“聰明人,要學會跟著風走——”
說到這兒,賈詡的兒子賈穆已是帶人趕到了他的身前。
“爹…一切都準備好了…”
“走——”
賈詡沒有扭頭…沒有再多留意賈逵一眼,他已經消失在了這混亂的城關中。
而他的話…
那一句“起風了,聰明人,要學會跟著風走”久久的縈繞在賈逵的耳畔,仿佛這句話驀然將此間的氣氛、環境變得蕭索,仿佛那煌煌然的大魏…它的崩塌,就在眼前——
…
…
“快上城樓——”
“頂住!頂住!”
“我們是頂住了,大王呢?大王呢?大王能給我們一口吃的麽?”
血色殘陽布滿長空,本也應該染紅這片血腥的戰場…
可現在戰場,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兒。
一個個魏軍無精打采,面對那作為先鋒,騎著大象不斷撞擊著城門的蠻兵,他們都有些恐慌與驚怖!
城樓上,張既之子張緝還在舉著劍呼喊,“賊兵已到,給我殺…給我殺…”
可直到敵軍攻上城頭,魏軍才慌亂地拾起武器,張緝見軍容如此,氣急敗壞地只會道:“快投滾木,快投巨石,給我射…給我殺敵,殺敵——”
可魏軍士兵嘴唇乾焦、饑腸轆轆,聽著腹中那咕咕直叫的聲音,有氣無力的投下滾木,射出箭鏃…然而稀稀拉拉,根本無法阻擋那雲梯上漢軍的攀爬。
張緝一揮劍,想要身先士卒,鼓舞起將士們的士氣,可他方才大喊出“頂上去”…
後面,突然一把冰冷的劍從他的後背刺入,從前方胸膛處貫穿而出。
“啊——”
張緝滿臉驚詫的扭過頭,看清楚下黑手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正是大魏的軍師賈詡的兒子,此間城樓上的守城校尉賈穆!
而他的身後,他的父親賈詡就站在那裡。
很顯然,這一劍…是他父親授意的。
“你…賈文和,你…”
張緝是死不瞑目…
賈詡卻根本不理睬他,也無暇向一個死人解釋那麽多,任憑兒子將那貫穿的劍拔出,然後又補上一劍,確保這張緝死透了!
然後,趁著周圍所有魏軍兵士都圍攏過來,驚慌失措的當口。
賈詡大聲喊道:“曹操都跑了?你們一個個的都是在為誰賣命?”
說到這兒,賈詡的聲音驟然抬高:“難道,被人賣了,還要一個個的為人數錢麽?被人賣了,還替人死在這裡?值得麽?”
原本就混亂的城頭…並沒有因為賈詡的話而變得更加混亂。
也沒有任何一個魏軍兵士朝賈詡刀鋒相向——
反倒是因為他的話,整個此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圍在他身邊的兵士更多了,可一個個的咬牙的咬牙,切齒的切齒,神色複雜至極…仿佛,賈詡的話旦夕間讓他們心頭那湧動的恨意,齊齊都指向了曹操。
乃至於,已經先登上城的蜀軍兵卒也愣住了。
這啥情況啊?
不打仗了麽?
怎生魏軍一個個圍在一起,有的恨得牙癢癢的,有的頗為動容!那麽…問題來了?他們該怎辦?還打不打了?
正直蜀軍的先登勇士疑惑之際。
賈詡那嘶啞,卻刻意抬高的聲調再度傳出,“還不放下武器?打開城門?難道一個個的都不想活著回去了?啊…”
賈詡人稱“大忽悠”、“老毒物”,曾經一計亂天下…
無論是從身份、地位…還是從他話語中的感染力上去看,他的話…無疑是足以讓這些魏軍兵卒動容的。
見眾人還在遲疑。
“開城門!”賈詡的聲音再度吟出,“難道老夫說的還不夠清楚麽?都睜開眼睛看看,現在的天下是誰說了算?魏已經要亡了,爾等難道也要學那曹操背棄天意,逆天而為麽?”
果然…
賈詡的話產生了效果。
他的話也讓所有兵士動容——
“開城門…”
兵士中,當第一個人喊出這麽三個字,瞬間,第二個、第三個…第無數個人均喊出這最是順應時勢的三個字來。
然後,隨著“嘎吱”一聲,原本正因為蠻象衝撞而搖搖欲墜的陽平關,那巨大的如沉默巨獸的城關大門突然洞開…
那些衝鋒而來的蜀軍兵士不知是因為什麽?
但…
這無疑是進攻的良機,他們紛紛握緊手中的兵刃就要衝入城關。
哪曾想,卻在這時。
以賈詡為首,無數魏軍的兵卒魚貫從那城關中走出,他們沒有攜帶兵器,甚至鎧甲都已經褪下,在賈詡的引領下,他們齊齊高呼。
“迎漢軍,討逆魏,迎皇叔,誅無道——”
“迎漢軍,討逆魏,迎皇叔,誅無道——”
一時間,這樣的聲音響徹而起。
這也標志著,原本在法正的計劃中,趁著魏軍糧盡…城中一片混亂,蠻族與漢軍一齊攻城的計劃直接宣告終結。
是啊,這哪裡還用攻城?
這些魏軍不大大方方的走出來了麽?
蜀軍心心念念的陽平關大門不已是洞開了麽?
…
不多時。
蜀軍徹底控制住了陽平關。
劉備、法正在趙雲的引領下,也進入了城關,來到了賈詡面前。
此刻的賈詡在城頭的一處房舍中,正眯著眼,雙膝盤坐在一處蒲團上…兒子賈穆守在他的身邊…
在外圍則是有密密麻麻,許多蜀軍的兵士。
隨著劉備、法正的腳步聲在此間響徹…
賈詡這才睜開了眼睛。
“你便是賈詡?”法正替劉備問道…
賈詡抬眼,他看了一眼法正,然後目光還是落在了劉備的身上,“這位多半便是劉皇叔了吧?”
“正是…”劉備眯著眼,賈詡打量著他的同時,他也在打量著這位年逾七旬的老者。
說起來,這天下紛亂的幾十年,這位老者的手段不可謂不凌厲至極,這位老者的名聲更是如雷貫耳…
哪怕如今,作為降者…
哪怕如今,周圍都是自己的兵卒,守衛森嚴佇立。
可面對他,劉備依舊是不敢有分毫的大意與松懈。
“這個…”賈詡緩緩的抬手,手中握著一份輿圖。
兒子賈穆連忙接過,恭恭敬敬的遞給劉備。
趙雲有些擔心,搶在劉備身前接過這輿圖,生怕其中圖窮匕見…
倒是劉備輕輕推開趙雲,親自接過這輿圖,然後緩緩展開,卻見得上面描繪著一條全新的路線。
這是在往昔漢中地圖中從未有過的北歸的路線,似是要穿過一座厚厚的山巒…從山巒中逃出去!
——『難道』
劉備不由得心念道:
——『難道曹操…從一開始起就為他自己安排好了這條退路?』
——『寧教我負天下人,這倒符合他一貫以來的行事做派!』
不等劉備深入去思索,就在這時…
“主公——”
“大哥——”
張飛與黃忠同時趕來,張飛性子急,也顧不得劉備在看地圖冥思,他直接了當的開口,“整個陽平關俺都搜過了,沒有那曹賊的人影…除了曹賊外,那五鬥米教的大祭酒、聖女、鬼婆…竟是也沒了人影,不知所蹤!”
張飛的話音落下,黃忠接著說,“這曹賊的下落,某問了許多魏軍的降將兵卒,有說走褒斜道的,有說走子午谷的,還有的竟說已經繞過陽平關走的是祁山道、陳倉道!還有不少口口聲聲說親眼見到的…一個個都說的有模有樣,可一會兒的功夫,就說出了四條道路…一時半會兒倒是沒法判斷出那曹賊到底走哪裡?”
黃忠把話題引到曹操逃跑的路線,劉備再看向手中這賈詡交給他的輿圖,他仿佛立刻就明悟了什麽。
他沒有顧得上回應張飛與黃忠,而是鄭重的問賈詡,“賈先生?你交給我的這封輿圖中的逃跑路線,是那曹操的?”
“是!”賈詡用最簡潔的話回應。
法正還想問,他是怎麽知道的,可不等話音傳出。
“備馬——”
突然間就變得極其亢奮的劉備已是大步流星的往門外行去,迫不及待的就要上馬,沒有人比他更迫切要捉住這曹操。
法正連忙追上,提醒道:“會不會有詐?”
劉備歇睨了一眼屋內氣定神閑的賈詡,然後感歎道:“若有詐,那這賈詡賈文和就不在這裡了——”
說話間,馬兒已經被牽來,劉備已是翻身上馬。
趙雲、黃忠、張飛也紛紛翻身上馬。
“得得得——
“駕——”
在馬兒的嘶鳴聲與劉備那急切的趨馳聲中,一支馬隊已經飛速駛離。
法正遙遙望著劉備離去的背影,“唉”的歎息一聲,倒不是他覺得劉備會有危險,而是…這麽容易就相信賈詡,多少…有些草率了!
只見法正轉過身,一步步的朝賈詡這邊走回,他並不會喜形於色,面對賈詡,甚至頗為莊重的拱手,“賈先生久仰啊…”
“可有一事,我卻始終想不通,賈先生乃逆魏肱股之臣,為何這次…卻會選擇背棄那曹操?”
隨著法正的話。
賈詡那閉緊的眼瞳緩緩張開,他直接迎上法正的目光,然後極為鄭重、嚴肅、一絲不苟的感歎道:“我賈詡從來都是漢臣…”
啊…
儼然這一句驚到法正了。
然而…這只是開始,法正在賈詡面前終究還是嫩了點兒。
因為,賈詡的下一句話會讓他更是驚詫…更震撼不已。
“其實,從這漢中戰場開始起,老夫就始終在幫你們哪!這位小友…難道就沒有察覺?”
“哈哈,若無老夫,成都怕是才要真正的丟了吧?那麽,如今的境況,是劉皇叔追殺曹孟德,還是曹孟德追襲劉皇叔?也就說不定了吧…”
法正是聰明人,而聰明如他,足夠從賈詡的話語中提煉出什麽。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天哪!別人謀局,他卻在謀己…
漢魏決戰,無論勝負,這賈老毒物卻已是立於不敗之地!
高——
這番布局…實在是高!
念及於此,法正再度拱手,“晚輩學到了——”
賈詡依舊是雲淡風輕的淺淺的回道:“同朝為官,同為漢臣,不敢,不敢——”
儼然,只是刹那間…他便已坦然接受了這份全新的身份。
…
…
“什麽…你說什麽?”
“你說這山洞是一條死路?斷頭路?此間沒有那曹賊?此言當真?——”
當探馬最終將這條山道乃是“死路”、“斷頭路”的消息傳回…
不止是劉備,包括趙雲、張飛、黃忠,他們的瞳孔均是瞪得極大。
原本,他們在看到這條秘密的山洞時,就已經覺得匪夷所思了…
這誰能想到啊?
曹操會在祁山道、陳倉道、褒斜道、儻斜道、子午谷外…硬生生鑿出一條全新的通往關中的路,這已經不是南轅北轍了,這簡直是閑得蛋疼,是預料到會有如今這麽一天。
當然,在所有人的視角中,若曹操真的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他們還挺佩服的!
牛的…
有點東西啊!
可是…就在他們匪夷所思了半炷香的時間,當這是一條死路,斷頭路的消息傳回…
天哪!
所有人都懵了!
這意味著曹操並沒有從這裡逃亡,也因為如此,蜀軍耽擱了太長的時間在這裡,反倒是疏忽了其它幾條道路的追捕!
這才是真正的“有點東西”啊…
“原來,那賈詡揣著這麽個壞心眼兒啊…”張飛已是暴跳如雷,“看我不回去拿丈八蛇矛把他穿成串!”
“萬箭穿心也不錯…”黃忠亦是恨得牙癢癢。
趙雲神色深重的望向劉備。
“主公,這當如何?”
“呼…”伴隨著一聲粗重的籲聲,劉備試著分析道:“方才黃老將軍說,魏軍有人看到曹操往哪些道路方向逃遁?”
“是祁山道、陳倉道、儻斜道、子午谷…相當於通往關中的路,唯獨一條褒斜道,沒有人窺見!”
隨著黃忠的話,劉備又一次粗重的歎出口氣來,他眯著眼又沉吟了片刻,一邊喃喃吟道“唯獨沒有褒斜道麽?”
就在這話吟出之際,“傳我軍令…”劉備斬釘截鐵的吩咐道:“派騎兵往褒斜道去追…”
“啊…”黃忠一愣。
劉備則是解釋道:“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曹操最是懂得狡詐…沒有人瞥見他往褒斜道,那多半他逃的路線就是這裡…”
說到這兒,劉備繼續吩咐道:“此外,傳飛鴿往長安城,讓我二弟守好褒斜道…一定要此曹賊擒拿——”
說到最後擒拿二字時,劉備刻意加重了語氣。
趙雲適時問道:“那…那賈詡,主公要如何處置。”
劉備眸光愈發深重,他狠狠的說道:
“綁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