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本位
四月初七,休沐日,未時剛過(下午一點)。
南風吹入小院,先捎帶上槐樹葉的梭梭竊語,又穿窗溜進屋裡。
架子床內,洪范吐息如白龍,將床簾動搖。
截至今日上午,四月份配額內的那枚推宮丸被他消耗殆盡。
接下來,他持續了一個多月的高速進步,又會被原本的龜速取代。
煩心事還不止這一遭。
他聽劉嬸說起,降為淨廁婦的蔣家婆子又被複起,被大夫人調去做既有油水又輕松的器物采買。
昨日,兩位冤家相遇,免不了又是互相言語擠兌。
以蔣家婆子撒潑使渾的功夫,更文氣的劉嬸自然不敵,連著兩天臉色不好。
諸事紛雜,哪怕洪范有超過年齡的修養,也稍覺氣悶。
下了床鋪,他一抬眼,又見到自己二十幾日前傷勢初愈時,親手書寫貼在書架邊的兩幅字。
【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裡風。】
書法水平只是平常,但下筆時的心緒,倒依稀可見。
洪范將這聯詩句來回讀了幾遍,默立片刻後換了身武道服,打算按慣例前往城外。
恰在此時,院子裡響起了劉嬸的招呼聲。
是洪福來了。
洪范倒沒有趕客,稍稍掛起笑意,將小胖子迎了進屋。
這些天來,洪福可謂春風得意。
自從蔣有德被一拳斷牙,洪禮卻息事寧人後,洪范在族學中的地位便達到了新高。
佔據食物鏈頂端的洪平等人雖然不至於來討好他,但哪怕對上洪福之流,也自覺留足面子。
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洪福這回急匆匆過來,是為了報信。
“范哥兒,就剛剛午時,我與四房哥倆在酒樓喝酒,就是那家‘杜康居’。”
他在桌邊坐下,打了個飽嗝後,直入正題。
“你猜怎麽著,蔣有德正好也在!”
“他怎麽了?”
洪范靠著椅背,頭也不轉地問道。
“他和幾個朱衣騎的好手一同吃飯,正說到上回你在族學打斷他牙齒的事。”
洪福回道,聲音不自覺低了低。
洪范挑了挑眼,示意好友繼續。
“詳細的我也沒聽清楚,大概是其他幾人不屑你聲東擊西,說這事沒完……”
洪福說著撓了撓頭皮,對自己話沒聽清就煞有介事過來,頗為不好意思。
洪范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他倒不是害怕。
蔣有德雖然脫了奴籍,但一身家業都系在洪家——上回洪禮已經惱了,只要他不是腦子被驢踢了,借個膽子也不敢下黑手。
只是老被這些不上檔次的事情分心,洪范有些煩躁。
“多謝你專程報信。”
他揮散情緒,對洪福謝道。
後者看著族兄的表現,以為他是心中憂慮,就隨口聊起今日聽來的其他瑣事,以活躍氣氛。
“我在杜康居還聽說了一樁事,就在昨天上午,飛雁派的一位好手拜訪漩渦門,點名叫人出來。”
洪福說道。
這兩個門派洪范都有所耳聞,這飛雁派的聲勢卻是遠不如漩渦門。
“據說是因一女子起了紛爭。”
洪福的描述繪聲繪色起來。
“兩個貫通境的高手,當著上百號人的面開打,飛雁派的那個大勝,把對手打斷了一條胳膊!”
“漩渦門,可是號稱金海第一大派;後來這事怎麽樣了?”
洪范很感興趣。
“就是漩渦門姓喬的那個斷了隻手,承諾不再糾纏那女子。”
洪福簡單回復。
“事情了了?”
洪范大惑不解。
“了了啊!”
洪福說得理所當然。
“都打輸了,還能怎麽不了?”
“眾目睽睽的,沒人去告官嗎?漩渦門的人就認了?”
洪范坐直腰背,明顯認真。
“國法哪裡管得到這個?”
洪福展顏笑道。
“自有大華朝開始,天上地下就是拳頭最大,道理次大。”
“只要佔著這倆,什麽國法家規、綱紀輩分,那都得靠邊!”
洪福說著口乾,又抄起水壺往嘴裡澆了一大口。
“百姓們日常矛盾這麽多,爭井、搶地、閑言碎語,街頭巷尾哪天不打幾場?”
“只要由頭站得住、手段光明正大的,大夥只會叫好,城守府哪會多嘴?”
聽了這些話,洪范卻是眉頭緊鎖,好似抓住了點什麽。
“不說他們,就說我們“洪李遲”這金海三大家族,一姓之盛衰也全系於武道;真有偏支練武有成,嫡庶互易也是尋常。”
洪福抹了把嘴巴,繼續說道。
“這些道理,還都是范哥兒你以前和我說的……”
話音落下,他看到洪范眉心驟然舒展。
穿越至今已有一個半月,洪范終於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有很大誤差。
前世他讀過紅樓夢,也喜歡歷史,很清楚古代名教和綱常的森嚴。
所以來了大華後,他對洪陳氏的主母身份、嫡庶的地位差別都很忌憚,平時行事務求穩妥,見招拆招絕不越界。
但現在看來,自己卻是想差了。
在大華的生存法則裡,有劍亮劍,有力出拳,本就是天經地義。
【是啊,在穿越前的世界,力量來自於組織與規模,所以才有權力本位、忠孝至上。】
洪范心中歎道。
【但在這裡,武道才是一切的本位。】
自穿越後,他一直重視練武。
但那實際上是將其當做了科舉之類的替代品,作為獲取權力的途徑。
聽了洪福一席話,洪范才驟然醒悟,武道不是獲取權力的途徑……
它就是權力本身。
想要改變環境,就得去打出聲名,打出威風,打得金海城中都知道他這一號洪家少爺的名頭,
打到洪家資源更多地朝他匯聚。
到時候哪怕洪陳氏名為主母,又能玩出什麽小動作?
一念至此,洪范忍不住搖頭失笑。
笑聲漸止,他心頭卻有洪流洶湧。
“洪福,我還有一問。”
洪范抬頭問道。
“像你剛剛說的挑戰,可以被拒絕嗎?”
洪福與族兄對視,隻覺得他俊朗的面容變得不同。
仿佛從玉山自固,變做了大荒川流。
“如果境界不同,低的一方當然可以拒絕,或者尋人代為出手。”
“但要是低對高,或者由頭堅實,拒絕就免不了讓人看不起了。”
“明白了,明白了……”
洪范連連點頭,重重地拍了拍族弟的肩膀。
不久後,兩人先後出門。
洪福照常去尋休沐日的樂子,洪范則出城進山。
見少爺們散了,劉嬸拿著抹布進屋打掃,卻見到原本掛在書架旁的詩聯已經被揉成一團扔在紙簍。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墨跡未乾的新掛大字。
【劍術已成君把去,有蛟龍處斬蛟龍。】
PS:本章兩聯詩分別摘自李群玉的《自遣》和呂洞賓的《絕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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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