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妖邪……”

  “何方妖邪……”

  “……”

  宏大蒼茫的嗓音並非只有一個來源。

  花草樹木、山川河流、流雲清風，甚至每一個五靈境之人的體內，都在傳出這個嗓音。

  古老、慈悲、深沉。

  西北方向，已經能遠遠望見火靈聖地的某處，一群衣衫襤褸、滿身傷痕的普通人怔怔站在原地。

  就在剛剛，他們還在為了一些小小的衝突大打出手，誓要將別人或者將自己殺死。

  但自從這個聲音出現的第一個瞬間，所有的動作都停下，所有的忿怒、絕望等情緒，統統被安撫。

  他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只有從心底湧出的親切，還有蓄滿眼眶的淚水，證明那一定是個對他們很重要的人。

  “是誰呢？”

  一名手握柴刀的彪形大漢不停揉眼，卻怎麽也揉不盡眼淚，“我明明沒聽過這個聲音，我明明不認識他才對，為什麽……為什麽我會悲傷？”

  “不知道啊……”

  剛剛被砍翻在地的陰鷙婦人，此時已經完全忘記了痛楚，同樣面露悲傷：“肯定是對我們很重要吧？”

  很重要？
  這幾個字，如同巨石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口，掀起萬丈波瀾。

  他們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

  在前不久，這些人或事對他們來說，也是‘很重要’。

  一直到邪魔來襲。

  雖然有五靈宮的弟子安撫，又一路帶著他們去往曾經朝思暮想的聖地，但離開故土的惆悵、生死難料的絕望，長途跋涉的疲憊……

  種種負面堆積，讓其中的一小部分人率先崩潰。

  崩潰帶來了混亂，混亂引起了更多的崩潰。

  漸漸地，人們不再在乎自己以外的人或事，所思所想只有活著，或者說活到最後。

  有傷病者影響了趕路的速度？

  那就找個晚上偷偷的殺死。

  有貌美者得到了五靈宮弟子更多的照顧？

  那就找個晚上偷偷的……然後再殺死。

  有孩童哭鬧讓人煩躁？
  不用等晚上，因為孩童力弱，不需要出其不意。

  總之，為了能讓自己盡可能的活得更久，過往所在乎的，統統被拋棄。

  直到此刻，直到這個聲音出現。

  哐當。

  柴刀落地，大漢踉蹌了一下，面色恐懼無比：“不，不……我連父親和妻兒都可以拋棄，怎麽還會有重要的人呢？不……”

  眼眶中的淚水染成殷紅滾落下來。

  突然，一個無比虛弱的聲音響起。

  “是…是天帝……”

  天帝？

  大漢豁然轉頭，看向聲音來處。

  那是一個身穿火紅色袍服的少年，大概只有十三四歲，剛剛加入火靈宮不久，就被派往塵世接引凡人去火靈聖地。

  然而，本是天之驕子，人人豔羨的少年，此時卻像個乞丐一般弓著身子側躺在地上，臉色無比蒼白。

  “你……”

  大漢的瞳孔收縮了一下，茫然無比：“你還沒死……”

  剛剛爆發的混亂，正是由他而起。

  少年為了阻止，被一刀捅了個對穿……

  “本來……本來要死了……聽…聽見天帝的聲音……”

  少年勉強笑了笑，用力將身子抻的直了一些，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的臉，“天帝，五行天帝……我們的祖先，要打邪魔了……他……沒有拋下我們不管……”

  大漢渾身一軟，猛地跌坐在地。

  五行天帝，五靈境之主，五靈境之祖。

  每一個五靈境人從年幼起，就聽過無數五行天帝的傳說，幻想或者夢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成為這麽偉大的人，保護五靈境的安寧。

  哪怕沒能成為五靈宮的弟子，也會將這個夢想傳遞給自己的孩子，孫子……

  “天帝，天帝……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哈哈哈哈哈……”

  大漢突然大笑起來，“我曾經想成為他的，我的孩子也想成為他的……”

  “可我現在做了什麽？”

  “我殺死了朋友，拋棄了孩子……”

  “哈哈哈哈哈！”

  大漢瘋癲一般的又哭又笑，冷不丁瞥見一邊的柴刀，渾身一顫。

  然後，柴刀被他重新握在了手中。

  “後人周望生，有罪！！！”

  大漢仰天咆哮。

  刀身翻轉，尖端對準了自己的胸口，狠狠刺下。

  那些一同逃亡之人尚處於同樣的複雜心情之中，對這個變故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能一臉驚駭的看著。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瀕死的少年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來一股莫大的力氣，整個人如同瞬移一般彈射而起，合身撲向了大漢。

  砰。

  大漢的右手被大力撞擊，導致柴刀偏轉了方向脫手飛出，險而又險的擦著另一邊腋下掠過。

  “……”

  大漢重新撐起身子，愣愣的看著趴在自己腿上，已經徹底無力動彈的少年。

  為什麽呢？

  這裡的每個一人，都受到過自己的傷害。

  尤其是少年。

  明明是五靈宮弟子，明明沒多少修為，不僅一路上任勞任怨，擔負起了最辛苦最肮髒的活計，還被自己捅傷近死……

  他應該最恨自己才是啊……

  為什麽要救自己？
  大漢整個人已經陷入了徹底的茫然。

  “五靈宮…宮訓，修煉者……必須保護凡人。”

  少年抬不起頭，語氣也越來越微弱，“我……做到了……”

  等最後一個字吐出，少年的身子徹底軟了下去。

  “……”

  大漢僵硬在了原地，雙眼瞪到最大。

  噗通。

  噗通……

  整個隊伍幾百號人，一個一個跪了下來，以額觸地，身軀顫不止。

  大漢慢慢的回過神，輕輕的將少年翻轉過來。

  一個布滿髒汙，但能看出明顯笑意的面孔出現。

  “果然是這樣……”

  大漢似乎明白了什麽，將少年放平，鄭重的磕了三個響頭。

  砰。

  砰。

  砰。

  瞬間，本來被壓抑的哭聲徹底爆發。

  只有大漢一反之前，抹了把眼睛站起來，將飛出去的柴刀重新拾起。

  這個舉動引起了眾人的注意，也引起了一小部分人的擔憂。

  “你還想做什麽？”

  有人厲聲質問。

  “做什麽？”

  大漢看了眼沾滿血漬的柴刀，突然笑了：“我是凡人，也是罪人，但這條命是一個修煉者換來的，自然要乾修煉者該乾的事了。”

  說完這句話，大漢大踏步而去。

  往來時的方向而去。

  來時的方向……

  去打邪魔嗎？
  眾人想起少年之前說過的話。

  “算我一個。”

  有人爬起來，跟在了大漢的後頭。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最後，整個逃亡的隊伍都跟了上去，無論男女，無論老幼。

  如此類似的一幕，發生在五靈境的各個方向。

  明明花費了大量時間，大量精力體力，才堪堪能望見聖地的人們，如同受到了天帝的召喚，齊齊掉頭，往中心處的界門而去。

  九成是沒有修煉的凡人，一成是在遷徙的途中被五靈宮弟子傳授新法，獲得了微薄修為的修煉者。

  他們知道自己不是邪魔的對手，甚至無法對邪魔造成一絲一毫的損傷。

  但他們更知道，如果五大聖地都無法阻止邪魔，那麽逃跑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與其多苟活幾天然後毫無反抗的被殺死，還不如跟邪魔拚了。

  白死就白死，反正原本也要死。

  萬一能損耗一點邪魔的力氣，就等同於讓別的人多那麽一絲活下來的機會。

  整個五靈境只要有一個人活下去，那這就不算白死。

  ……

  ……

  水靈聖地地底。

  “戮魔大陣，原來這就是戮魔大陣……”

  水雲子盤膝而坐，任憑頭頂上那個沒有四肢頭顱的軀乾抽走他的修為，面色激動無比。

  直到那個來自先祖的聲音從血脈深處響起，他才明白了一部分戮魔大陣的原理。

  ——喚醒殘存在肉身中的意志！

  “先祖在上，後人水雲子，願奉上一切，換得真實光複。”

  水雲子的眼中閃過堅定，調動所有的力量，主動輸送給上方的軀乾。

  隨著修為的抽離，境界快速降低。

  金仙，真仙，人仙，大乘，化神……

  哢嚓。

  一聲脆響，本命神文碎裂。

  僅僅片刻，水雲子就從一介金仙大修士，徹底淪為了凡人。

  “這還不夠。”

  水雲子面露決絕。

  下一刻，雖然全白但仍舊茂密的長發開始掉落，皮膚上的皺紋漸漸增加，四肢也跟著慢慢僵硬。

  “果然，壽元也可以作為一種力量……”

  水雲子滿意的笑了。

  然而沒過多久，就在他的生命力即將被徹底抽乾之時，天帝的軀乾主動切斷了聯系。

  水雲子渾身一僵，豁然抬頭，死死的瞪著天帝軀乾。

  天帝說話了沒錯，殘存的意志在複蘇也沒錯。

  但這一切，都是可以通過提前的設定來運轉，並不代表複蘇的天帝意志會擁有智慧。

  而主動切斷聯系，則代表了完全不同的意義。

  “您……”

  水雲子嘴唇動了動，想要問什麽卻又不敢。

  而這時，天帝的聲音再次傳來。

  不是從他體內響起，由靈魂接受，而是從上方的軀乾傳出，被雙耳聽到。

  “你，很好。”

  這個聲音不再有威嚴，只有長輩對晚輩的慈祥。

  瞬間，水雲子熱淚盈眶，深深的拜伏了下去：“後人水雲子，謝先祖憐憫。”

  咻。

  軀乾給的回應，是衝天而起！

  “朕。”

  “回來了！！！”

  ……

  ……

  金木水火土，還有中心界門，一共六道光柱直入天穹，交匯在了一起。

  沒有轟鳴，沒有震動，六塊殘軀就這麽自然而然的拚湊在了一起。

  一個偉岸的身影在交匯的光芒中出現。

  “朕！”

  “回來了！！！”

  真真切切‘說’出來的話，回蕩在整個五靈境。

  這一刻，修煉者也好，普通人也好，齊齊拜伏於地，對這位古老的先祖，由衷的表達了最高的敬意。

  對此，心情壞到了極點的，當然只有暗涯了。

  “他怎麽可能還活著？！”

  “他不可能還活著！！！”

  暗涯震撼無比。

  雖然他看不見五千丈之外的畫面，但那個聲音卻是傳進了五千丈之內的。

  五行天帝……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剛剛成長到虛無之芽，擁有了一定智慧且能保留住記憶的時候，就聽說了很多五行天帝的傳聞。

  最古老的真實之果，最強大的真實個體……等等。

  那時的他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虛無之芽，乍聞敵對的至強者，自然而然就有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以至於在他猜到這方空間的原身後，還生出了不小的忌憚，哪怕吞吃也都非常謹慎，隻敢由中心向四周一點一點平推，生怕觸動了什麽布置喪失了退走的機會。

  然而這忌憚，也僅僅只是‘五行天帝的布置’而已。

  他做夢都想不到，五行天天地的布置，居然會是活著？！
  “不，不可能活著……”

  暗涯強迫自己冷靜，“哪怕是一等位格，真實個體也絕對不可能從那個時期活到現在，他這應該是複蘇，一次性而且短暫的複蘇！”

  “該死！”

  “這一定是那個小鬼弄出來的！”

  “他想讓五行天帝囚禁我，自己獨享這方空間！”

  “或者……”

  暗涯想到一種可能，悚然而驚：“是吃掉我！！！”

  咻！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暗涯想都不想就消失在了原地。

  目標是被他破壞界門後形成的豁口。

  同時，那些散落在四處的分體，也都在他的意念之下消失，直接增長到聚合體之上。

  “哼，縱然你再狡猾，本主宰的智慧也足以識破了。”

  “一具死而複生的屍體罷了，只要進了大墟，又能耐我何？”

  “除非你能狠下心，趁著這段時間，將整個世界都吃掉，否則的話……”

  “一等位格的屍體，就是我的了！”

  暗涯怦然心動，對準那個連通大墟的豁口，一頭撞了過去。

  然而……

  砰！
  明明什麽都沒有，明明只是一個豁口，卻像是多出了一層看不見的屏障，將實體狀態的暗涯彈了回來。

  “！！！！”

  暗涯看著那一圈圈蕩開的透明漣漪，陷入了巨大的驚恐。

  要知道，他這個聚合體，此時已經聚集了六成以上的身軀了。

  能阻攔他的，只有同為一等位格的力量。

  雖然不知道這層屏障是什麽時候出現的，但毫無疑問，一切都被算好了。

  “完了……”

  “他們要對我動手了……”

  暗涯僵硬的轉過身，想去觀察對方的動作。

  可惜，感知被壓縮，他無法捕捉到五千丈之外的任何畫面或者動靜。

  那個讓他憤恨不已的小鬼，幾乎是當著他的面飛起，與天穹上的偉岸身影匯合到一處。(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