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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列顛之影》第458章 巴黎黑七類
   第458章 巴黎黑七類

  你越沒有心肝,就爬得越高升得越快。你越是毫不留情的打擊人家,人家就越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當作驛馬,把它們騎得筋疲力盡,到了站丟下來,這樣你就能達到欲望的最高峰。

  ——巴爾扎克《高老頭》

  亞瑟看到巴爾扎克警覺的模樣,立馬聯想到了這位法蘭西小胖子和另一位法蘭西大胖子之間的糟糕關系。

  雖然亞瑟沒有仔細了解二者仇恨的最初來源,不過就他目前所看到的巴黎文壇明爭暗鬥的情況而言,想要讓這幫作家和睦相處還是挺困難的。

  他們之間爭奪的不僅有劇院裡的觀眾,購買報紙雜志的讀者,受到萬人追捧的虛榮,也有政見上的不同。

  就像巴爾扎克在房間內與貝爾尼夫人說的悄悄話一樣,他即便不是一個保王黨,也是一個威權主義者。而大仲馬,這個生下來就不安分的家夥即便在英國這樣的君主立憲國家都打算參與倫敦塔下發生的那場暴亂,路易·菲利普治下的法蘭西更是他的極端反感對象。

  到底該用什麽樣的方法拉近與一個人的關系呢,這是一個難題。

  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有的人想要肉體上的歡愉,有的人則追求酒池肉林。當然,如果你能做到的話,大多數人也很樂意接受一段真摯的友誼。

  對於一般人來說,在這道多選題裡挑出一個正確答案著實不容易。

  但對於情報來源甚多的外交特務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來說,僅僅是隔壁房間那一個激情蕩漾的難眠夜晚,就已經為他排除了絕大多數錯誤答案了。

  誠如維多克所言,亞瑟不夠上流,而且看起來貌似也沒有追求上流的想法。

  他沒有七八個情人,不熱衷於貴族的紋章學,也沒有債主。

  然而,巴爾扎克則與亞瑟相反,這些不可或缺的上流要素,他全都有。就算沒有的,他目前也正在追求。

  比如說,他眼下正有一筆一萬五千法郎的債務。

  亞瑟笑著請滿臉防備的巴爾扎克坐下,熱情的替他倒了杯咖啡:“《基督山伯爵》這樣出眾的作品當然是《英國佬》熱衷收集的,而且不僅僅是《基督山伯爵》,我這一次來巴黎,順帶著還想與雨果先生談談《巴黎聖母院》在不列顛地區的英文版代理發行業務。

  我一直認為,法蘭西的人們把小說看作比詩歌與戲劇更低一層次的藝術,是一種深度的謬誤。在不列顛,我們的公眾雖然同樣喜歡看戲、欣賞詩歌,但他們也同樣熱衷於小說。誠然,當下《布萊克伍德》依然是不列顛發行量最大的文學雜志,但《英國佬》的銷量也不比他們差到哪裡去。

  我們每一期都能收獲八萬份的發行量,而且我們也並不僅僅滿足於這一點。我們的目光並不局限於倫敦,我們還想把業務擴散去利物浦、去曼徹斯特、去愛丁堡、去格拉斯哥,我們希望在不遠的將來,來自不列顛各個地區的讀者都能在同一時間讀到我們的最新刊物。”

  雨果聞言,也幫著亞瑟充當說客:“奧諾雷,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可是一位相當好的出版商。你還記得司湯達的《紅與黑》嗎?那本書的英文譯本出版也是由《英國佬》負責的。”

  亞瑟聽到這話,開玩笑道:“雨果先生,這話你可以在巴黎說,但是當您去了倫敦,最好不要四處宣揚《紅與黑》是我們代理發行的。因為《紅與黑》不僅在法蘭西被查禁,在不列顛也受到了相同的待遇。只不過從前蘇格蘭場在執行查禁的時候,做的比較寬容罷了。”

  維多克聽出了亞瑟的弦外之音,他抬起胳膊捅了捅亞瑟:“老弟,文化人就是不一樣。我在大巴黎警察廳只能做些見不得光的活兒,而你,想不到伱原來在蘇格蘭場的業務范圍還挺廣啊!”

  不過轉瞬,維多克又開玩笑道:“不過想想也是,你都做到助理警監了,你在蘇格蘭場的地位可比我在巴黎要高。”

  亞瑟也笑著回了句:“別抱怨了,論起警察在政府眼中的地位,巴黎可比倫敦高得多。”

  巴爾扎克聽到這話,大致也猜到了亞瑟從前的身份,他忍不住問了一句:“不列顛的警察也時常監守自盜嗎?”

  對於巴爾扎克的問話,亞瑟只是報以微笑,他並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而一旁已經不在公門的維多克則並不在意什麽影響,他只是悠悠的吐出一口煙:“奧諾雷,這和不列顛還是法蘭西沒有關系。不管是海的這一邊,還是海的那一邊,都是一樣的互相吞噬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裡,清白老實一無是處。如果你不能像炮彈一樣轟進去,也得像瘟疫一般鑽進去,社會既卑鄙又殘忍,你如果不想被吞噬,就只能以牙還牙去對付它。這不是監守自盜,而是對於自身的一種保護罷了。”

  巴爾扎克聽到這話,不由嘲笑了一句:“我要是做了虧心事,大抵是不敢像您二位這樣坦蕩的說出口的。”

  維多克聽了,也不辯駁,而是眯眼笑道:“親愛的,那是因為你還年輕。年輕人總喜歡小小的抗拒一下,對自己的良心有個交代,替以後的不正當行為找個開脫的理由。年輕人要是做了虧心事,往往不敢照良心的鏡子,而成年人卻敢於正視。人生兩個階段的差距,就在於此了。”

  維多克的話仿佛刺到了巴爾扎克的內心深處,這個性格天真直率的年輕人正打算辯駁一番。

  豈料亞瑟卻端起茶杯與他輕輕的碰了一下,那雙泛著微紅光芒眼睛仿佛在微笑,裡麵包含了亞瑟的千言萬語,或許還有一些對於這幾年經歷的思考:“巴爾扎克先生,社會就是一個爛泥坑,我們必須得站在高處。因為,一個人如果想要打天堂的主意,那就必須得看準上帝下手。”

  巴爾扎克聽到這話,剛剛提到胸口的一股怒氣也壓了下去,他只是問了句:“渾身汙泥而坐在車上的人都是正人君子,渾身汙泥而搬著兩條腿走的都是小人流氓。維多克先生從前也對我說:‘法律跟道德對有錢人全無效力,財產才是金科玉律。’您覺得這兩句話說的對嗎?”

  亞瑟笑著微微點頭道:“對不對我不知道,但是這兩句話都是真相。不過,不列顛和法蘭西一樣,我的同胞當中有許多人並不了解真相。而我也非常希望您能替英格蘭、蘇格蘭、威爾士與愛爾蘭的公眾答疑解惑,不論是您,還是雨果先生,又或是仲馬先生,《英國佬》歡迎所有有志於傳播真理的人向我們投稿。”

  維多克輕輕抿了口咖啡,這位老神探心中不由又高看了一眼。

  他心說:“不愧是做外交官的,騙起人臉也不紅心也不跳,就好像他真的信了自己說的話。他很清楚那些文人需要的是什麽,沒有任何一個拿筆杆子的家夥可以抵禦這麽多高帽,尤其是這高帽的帽簷底下還貼上了支票。”

  果不其然,巴爾扎克聽到這話,主動握住了亞瑟的手,他摘下帽子致歉道:“抱歉,爵士,看來之前是我誤會您了。您既不是冷酷無情的警察,也不是亞歷山大那樣天真的傻瓜,我想我們或許能做朋友。”

  亞瑟聽到巴爾扎克吐槽大仲馬,不由又笑著眨了眨眼:“你為什麽覺得亞歷山大是傻瓜呢?”

  巴爾扎克毫不掩飾他對大仲馬的蔑視,徑直開口道:“因為他是一個吹噓自己從不改變觀點的家夥。在我看來,這樣的人其實是在規定自己永遠走直線,他相信自己永遠都是正確的。但是從我的經歷與聽到的故事來看,這世上壓根沒有什麽原則,只有事件。也沒有什麽法律,只有時勢。因此,高明的人通常迎合事件順應時勢,以便因勢利導,為自己所用。

  亞歷山大除了會喊些高尚的口號麻痹自己以外,他什麽都做不到。他的作品很暢銷,這點沒有錯,但他卻很少在自己的作品體現應該表達的思想,經他手的戲劇和小說只能看出膚淺與空洞。他對法蘭西的最大貢獻,就是他把自己弄的流亡不列顛了。”

  亞瑟趁著巴爾扎克高談闊論的工夫,抄起了那份新小說的草稿,禮貌的開口問了句:“我剛才聽到,您的新小說裡面貌似有以參事院長梯也爾先生為原型的人物。”

  巴爾扎克聽到這位倫敦來的大出版商談論起了他的小說,忽然就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他將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頗有些激動的談論起了他的設想。

  “實不相瞞,我其實有一個宏偉的計劃。我發現,讓每一本小說都獨立存在實在是太無趣了。因此,我打算把它們全都串在一塊。而拉斯蒂涅,也就是梯也爾先生,將會成為串聯這些獨立小說的鑰匙之一,這些書裡角色將不只出現在一本小說裡。”

  亞瑟聽到這裡,忽然一挑眉毛:“您的意思是,您想要創造一個巴爾扎克世界?”

  “巴爾扎克世界?”

  巴爾扎克先是一愣,旋即一拍大腿道:“沒錯,我說的就是這個!您用的這個形容非常的恰當!而且先前我已經無意識的在做這件事了,以梯也爾為原型的拉斯蒂涅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在我的故事裡。我不知道您有沒有看過我的《女性研究》?
  那是講述梯也爾把情書遞錯了人,結果陰差陽錯勾搭上一位侯爵夫人故事的,那裡面介紹的其實就是梯也爾怎麽與塔列朗侄女做上情人的。《驢皮記》裡的拉斯蒂涅講的則是最近幾年的故事,他徹底迷醉在了巴黎的花花世界當中,到處尋歡作樂自甘墮落。

  這一次《高老頭》裡的拉斯蒂涅,講的則是梯也爾剛剛來到巴黎時的故事,他究竟是如何從一個尚有良知的青年淪落為現如今這個反覆無常的混蛋的開端。這裡面說拉斯蒂涅的父親年入3200法郎,他卻花了2800法郎在巴黎住膳宿公寓讀大學的都是梯也爾身上真實發生的。”

  亞瑟一邊聽一邊記,但是越聽到後面,他越感到背脊發涼。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同小說家交朋友是多麽恐怖的一件事。
    他們不僅會寫你,而且會把你的人生經歷一點點的還原在大眾眼前,就好像把你光著屁股塞進動物園,而且他們還會拿你收門票錢。

  這個時候,亞瑟忽然好像有些理解雨果為什麽那麽熱衷於偷窺了。

  這幫家夥大多有著非同尋常的求知欲,而且又兼具異乎常人的表達欲。

  如果你只有前者,你就只是個偷窺犯、色情狂。

  如果你只有後者,你不過是個惹人厭的大嘴巴。

  而如果你兩者都有……

  我的上帝啊!
  你將成為一名永垂不朽的文學家!
  亞瑟先前還以為要拿到梯也爾這樣法蘭西高官的資料很困難,但萬萬沒想到的是,梯也爾先生原來就一絲不掛的被擺在巴黎各大書店的頭面位置,而且光腚的梯也爾還非常的暢銷。

  一想到這兒,亞瑟忽然又有些想要保持與巴爾扎克間的距離。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面前的這個法蘭西小胖子在寫作方面有多高產。

  他既然可以給梯也爾寫一出連續劇,沒理由不可以把尊敬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也扒個乾淨。

  畢竟他發跡的故事一點也不缺乏傳奇性。

  從約克的小豬倌,到傍上一個神志不清的小農場主叔叔,再到進入倫敦大學結識傑裡米·邊沁等一眾激進派左翼,再到後來蘇格蘭場的一系列故事,在倫敦證券交易所的地下交易,以及私下裡控制著倫敦流鶯小團體……

  我的上帝啊!
  這簡直都能寫一本幾百萬字的《大不列顛之影》。

  亞瑟想到這裡,方才開放性的態度也收斂了不少。

  在東拉西扯的將話題偏移後,亞瑟用一紙預訂巴爾扎克全部小說英文版代理的合同歡快的送別了興奮異常的巴爾扎克。

  作為回報,亞瑟當場給他簽下了一張羅斯柴爾德銀行的一百鎊承兌匯票作為預付金。

  在離開了小城堡旅館後,亞瑟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他點起了煙,望著眼前車水馬龍的街道,維多克叼著煙鬥伴在他的左右。

  老神探望著這位年紀不大的年輕人,忽然咧嘴笑道:“亞瑟,你知道嗎?我從前就覺得你未來肯定會有前途,但我沒想到你會這麽有前途。”

  “怎麽了?”亞瑟開玩笑道:“您後悔當初沒有接受我的邀請留在倫敦嗎?可惜我現在不在蘇格蘭場了,要不然我肯定會毫不猶豫的把您挖過去。”

  “你很會和人打交道,正如我認為的那樣。”維多克抽了口煙:“你要是在大巴黎警察廳,日索凱廳長會把你當成寶的,因為你非常適合擔任政治監察部的最高領導,在整個巴黎警察部門裡,就屬這個活兒最難幹了。”

  “喔?”亞瑟挑眉道:“您為什麽出此論斷呢?”

  維多克抬手攔下了一輛出租馬車,同亞瑟一起上了車。

  “在巴黎,警察部門通常認為有七類麻煩製造者。第一類是學校裡的青年人,這些年輕紳士們在天性上就是喜歡與政府對抗。

  第二類是沒有信仰的律師、沒有病人的醫生、沒有讀者的作家、沒有顧客的商店主以及那些從報紙上了解政治,渴望成為政客的天真之人。

  第三類是放蕩不羈的人,比如我這樣的,那是一群幻想家,他們對平淡的生活感到恐懼。

  第四類是經常把主權和人權掛在嘴上的工人階級。他們天性勇敢,慣於戰鬥,每一次公共騷亂都有他們的身影。

  第五類人是容易輕信上當的人,這些人沒有腦子,也沒什麽思考能力,經常隨大流,看見別人幹什麽說什麽,他們就充當別人的學舌鸚鵡。

  第六類人是心懷不滿的人,這些人主要是那些曾經掌權的家夥,其中囊括了各種有能力的人,他們被排斥在權力階層之外,無法參與其中,因此經常想要惹出亂子。

  第七類則是政治難民,就像你在巴黎城郊見到的那樣,西班牙、意大利、德意志、波蘭和其他地方的叛亂起義被鎮壓後逃亡到這裡的難民。他們在自己的國家造反失敗,所以希望在法蘭西重整旗鼓,最終解放他們自己的國家。”

  說到這裡,維多克頓了一下,開口問了句:“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麽對付這些人呢?”

  “這從來都不是難題。”

  亞瑟輕描淡寫的望著窗外轉過的巴黎風光:“學校裡的青年人其實壓根不是喜歡什麽革命,他們只是想要出風頭,展示自己比別人更覺醒更聰明,如果想要瓦解他們,只需要讓他們發現自己的想法與那些賣魚的攤販、普通的農民相差無幾,他們很快就會感受到一種近乎於受到侮辱般的挫敗感,從而改換陣營了。

  至於那些沒有信仰的律師、沒有病人的醫生、沒有讀者的作家等等此類其實比青年人更容易開解,他們並不是痛恨什麽社會不公,只是痛恨自己不是站在高處而已。就像巴爾扎克先生,一張一百鎊的支票就能打消他所有的不滿意。

  放蕩不羈的人,一般是不用管他們的,他們慣於空想而短於行動。如果連他們都動起來了,只能說明目前大局已定。

  至於工人,他們確實天性勇敢,但是大部分卻是到處亂撞的無頭蒼蠅。工人的領袖通常不來自於工人,所以只要搞定帶頭的那幾個,他們也就不足為慮了。

  那些輕易就上當的人其實非常可憐,而且這類人也不值得批評,他們只是跟隨,而不提供任何新的觀點。哪邊的聲量大,他們就相信哪一邊。而輿論的引導,則是報紙和雜志社做的,不屬於警察的管理范疇。

  第六類人,那些曾經掌權者在這裡面是最危險的。他們只要舉起手臂,便能獲得一片歡呼。但是這幫人往往是所有人中最膽小的,對性命的直接威脅將會使得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主動退卻。

  最後的政治難民,我想,如果法蘭西願意放棄自由的大旗,那麽自然也不會有難民往巴黎扎堆了。如果你們對自己的國家自信到不用在嘴上討這個便宜,我想這個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維多克聽到這話,用煙鬥輕輕敲了敲車窗:“老弟,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嗯?”

  維多克笑了聲:“巴爾扎克寫錯人了,我對梯也爾是怎麽變成如今這樣的並不感興趣,但我對你是怎麽變成這樣的很感興趣。”

  亞瑟聽到這話,望著波光粼粼的塞納河,紅魔鬼正靠在柵欄邊對他微笑。

  “這可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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