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我太想進步了
…
楊世略走後不久,高衝還沒來得及享用午膳,便聽得馮遊前來拜見。
這些州縣官吏,沒有一個善茬,若是將那份鑽營的心思用到民生福祉上,便是百姓之福啊。
關鍵馮暄這人身份非同小可,於私,他是高州馮氏在廣州的代言人,一言一行,代表著馮氏,作為嶺南現今最大的豪族,馮氏的影響力不容小覷。
於公,他是廣州司馬,職權重大,廣州作為嶺南為數不多的上州,司馬一職位列五品,作為刺史的佐官,負責治理州內事務,在地方上屬於絕對的高級官僚。
當然,若是州刺史強勢的話,司馬便只是一個閑職,地位高而權力小,但現在廣州刺史是由高衝兼任,高衝注定不可能在州縣事務上耗費大量精力,權力便將下放到馮遊這位州司馬身上,在一定程度上,將有司馬馮遊來行使刺史之權。
這也是為何高衝如此重視馮遊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馮氏,更是因為現實需要。
等馮遊來到後衙時,也是有些發怔,只見案桌上已經端上飯菜,很明顯高衝即將用膳,趕在這個時候來拜謁,非常尷尬。
馮暄和先前的楊世略是同一個心思,既然經略使通傳召見,那一定要早些恭候,若是晚到,實在有些失禮。
只是他們二人也是用力過猛,一個在高衝晨練時來,一個在高衝午膳時來。
“時辰尚早,經略你先慢用,下官自在前廳等候”,馮遊躬身拜道。
“哎”,高衝招招手,“來都來了,想必你也還沒用餐,入座一起吧”。
“這、”馮遊一愣。
“快些入座”,高衝笑道:“我在高涼時,可是從不客氣”。
馮遊聞言大喜,忙是拜謝入座。
入座後,侍從再端上一份飯菜,馮遊一看,隻兩葷一素,也是有些驚詫,這份飯菜可謂是十分簡陋。
高衝見狀搖頭笑道:“家常便飯,簡陋了些,子猷將就對付一頓”。
馮遊感歎說道:“經略使身居高位,然衣食住行,如此簡樸,實乃我等楷模啊”。
聽得這話,高衝只是淡然一笑,伸手指向另一邊的案桌上,高侃等四名少年圍坐在一張案桌上,所用飯菜一模一樣。
“實話說,憑我如今的食邑俸祿,什麽山珍海味吃不到,便是皇家貢品,往常在宮裡也是司空見慣。只是一頓便飯罷了,大可不必如此鋪張奢靡”。
馮遊聞言也是動容,“經略使實乃百官楷模啊”。
高衝朗聲大笑,擺手道:“子猷莫要吹捧我了,在我看來,這只是非常普通的事,你可知道,聖人在宮裡,每日也不過二葷一素罷了,我現在這待遇已經非常不錯了”。
馮遊滿心複雜的用完這一頓難忘的午膳,跟隨高衝來到前廳,來到上午楊世略坐過那個位置上,各自落座後,馮遊也不等高衝來問,主動開口。
“經略使召我前來,不知有何吩咐?”馮遊起身拱手拜道:“馮遊,在所不辭”。
聽到這熟悉的言辭,高衝點頭一笑,“坐下說”。
“子猷在廣州多年,想必也是十分熟悉廣州的情況”,高衝輕輕地抿一口茶水,“我即將推行市舶司,依子猷看來,最大的阻力當在何處?”
說罷高衝看看四周,輕笑道:“此間並無外人,子猷大可暢所欲言”。
聽到這話,馮遊面色凝重,深深地點點頭,“不瞞經略,早前馮遊已接到叔父來信,傾力配合經略開展市舶司,其中利弊,叔父也早已對我言明”。
高衝對於馮遊的實誠,也不意外,畢竟他早就跟馮盎打成一致,只是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說。
“若要推行市舶司,最先反對的必定是各地豪族,沿海各州的豪族多多少少也有一些海船,但是現如今,寧氏、陳氏還有我馮氏,三大姓對於朝廷忠心耿耿,願意獻出海貿利益,有我三姓起頭,想必阻力也可大減”。
“你這是針對嶺南而言,那廣州呢?”高衝對於馮遊所言不置可否,反問道。
“廣州……”,馮遊略一沉吟。
然後便是正色道:“廣州重在楊、王兩族。其中王氏是本地豪族,根深蒂固,王參軍頗有名望,深受當地俚人擁護,還有楊氏,雖然楊氏族望在潮州,但是近些年來,在楊長史的率領下,楊氏發展迅猛,在廣州之勢不弱於王氏”。
“嗯”,高衝點頭附和,然後繼續問道:“那你馮氏呢?子猷在廣州也有十余年吧”。
馮遊臉色一怔,然後也沒有否認,直說道:“馮遊承蒙先父遺澤,在廣州門蔭入仕,至今已有十五年,但十五年來,若非高州叔父在後面支持,馮遊也難以立足於廣州,這一點馮遊不敢欺瞞”。
說到這裡,馮遊神色一沉,低首垂眉,“因此,面對昔日殺父仇人之子,馮遊也不敢有任何情緒”。
高衝慨歎一聲,對於馮遊也是升起一絲別樣的情緒。
馮遊,出身不凡,作為前任馮氏大酋長馮仆的嫡長孫,馮氏大郎馮過的嫡長子,若無意外,將來必定是由其父馮魂繼任大酋長,馮魂過後,也將由他這位嫡長子繼承。
只是造化弄人,二叔馮暄貽誤戰機,將父親馮魂坑死在廣州,然後長大後,馮盎向前隋朝廷上書,由馮遊承襲馮魂官職。
因為馮魂是在廣州抵禦反賊王仲宣而壯烈殉國,馮遊對於大隋朝廷來說,乃是忠烈之後,楊廣也不吝嗇,大手一揮,便將司馬之職授予馮遊,這一任便是十五年。
前隋滅亡後,馮遊跟隨馮盎歸唐,朝廷也沒有對他進行升遷,繼續擔任司馬,直到如今。
遠離故鄉十余年,擔任司馬一職,還要跟殺父仇人王仲宣之子一同共事,關鍵馮遊還不敢表達出異樣情緒,只因王氏勢大,馮遊的心理壓力可見一斑。
這麽多來,馮遊沒有崩潰,也真是他心理素質過硬。
想到這裡,高衝對於遠在高州的馮盎也是升起一絲提防。
在馮遊看來,叔父馮盎對他愛護有加,乃是他立足於廣州的最大的後盾,只是高衝細細想來,果真如此嗎?那怕也是未必,非是高衝惡意揣度人心,只是縱觀馮暄出走高州、馮遊滯留廣州,最大的受益人只有一個人。
“子猷你擔任司馬也有這麽多年了,該動一動了”,高衝想到他的計劃,便是輕聲說道。
馮遊聽得一愣,繼而便是狂喜,“經略所言當真?”
高衝眼睛一凝,馮遊忙是告罪,“馮遊失言,經略勿怪,只是十多年來,已經有些麻木了”。說到最後,馮遊只是自嘲一笑。
高衝見狀眼底閃過一絲異色,或許這馮遊也並不是表面上那般簡單。
也是,雖然有馮盎在高州支持,但馮暄單人匹馬,可以在廣州這複雜的局勢中坐穩司馬之位,更何況還要面對殺父仇人的家族,他若是簡單,也活不到現在。
高衝擺擺手說道:“先不要高興太早,你想要進步,我可以理解,但是也要付出相應的努力,這點你可明白?”
“明白”。
馮遊激動的點頭回應,“經略,我太想進步了”。
“好”,高衝聞言大笑,“有這個心思就好”。
高衝從案桌底下抽出一本冊子,“明天我將巡察番禺港口,屆時選址修建番禺海關,由你來擔任督造使,這是相關資料,一切需要配合的地方找都督府長史楊世略和番禺縣令田陽明”。
馮遊興奮的上前接過冊子,躬身應諾。
“事成之後,這便是你的政績,你可明白?”高衝還是喜歡跟這種有所需求的人來溝通,至少目的明確。
若是在朝中,應對那些老謀深算的朝臣,真是身心疲憊。
“明白”,馮遊忙不迭點頭,再次深深一拜,“馮遊銘記經略提拔之恩”。
待馮遊走後,四名少年依次上前,或是斟茶添水,或是整理案桌。
薛仁貴眉頭緊蹙,直搖頭道:“本以為這位馮司馬是赤誠君子,沒想到也是諂媚之人”。
高侃也是深以為然,“‘我太想進步了’,這種話也說得出口,滿心鑽營,估計官聲也不如何”。
高衝若有所思,看向裴行儉,“守約覺得如何?”
裴行儉聞言,眉頭一皺,“此人表裡不一,思之令人發笑,只是我總覺得他外表的赤誠,或是只是掩飾,至於其他,我還看不出來”。
高衝坐直身子,“你接著說”。
裴行儉一臉思索,“依我家傳陰陽術來說,馮遊這人行事隱忍於外,而藏鋒於內,面相來看眼凹顴突,眉弄腮龐,應該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般簡單”。
說到這裡,裴行儉也是苦惱的撓撓頭,“師父,其他的我真看不出來”。
高衝很是滿意的點頭讚道:“你現在小小年紀,已經學到這個地步,非常了得,繼續努力,將來你的成就不可限量”。
裴行儉少年心性,聽得讚賞,便是眉開眼笑。
《舊唐書·裴行儉列傳》史載:“曉陰陽算術,兼有人倫之鑒……自掌選及為大總管,凡遇賢俊,無不甄采,每製敵催凶,必先期捷日”。
簡而言之,裴行儉生就一雙慧眼,然後深研裴氏陰陽術,極其善於識人。
這並非是史書故意誇耀,而是有不少確切的實例,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齊聚長安,時任吏部侍郎的李敬玄便將四人推薦給裴行儉,眾人全都以為這四人才華橫溢,將來必定成就非凡。
然而裴行儉一一觀察後,直接說道:“才名有之,爵祿蓋寡。楊應至令長,余並鮮能令終”。
世人聞言,不以為然,結果最後裴行儉,一語成讖。
到底裴行儉是否一語成讖呢?事實如他所料。
王勃官至參軍便遭到同僚嫉恨,因殺死官奴被判死刑,恰逢遇到大赦天下,逃過一劫,在南下到交趾探親,渡海時溺水,驚悸而死,年僅二十八歲。
楊炯因堂弟楊神讓參與徐敬業起兵,受到牽連被降為梓州司法參軍,武則天稱帝後,任盈川縣令,於當年卒於任上,也就四十三歲。
盧照鄰任縣尉時遭橫禍下獄,得友人相救才幸免於難,不久,因染上風疾而辭官,隱居太白山,因服丹藥中毒,手足殘廢,最終投潁水自殺,死時約六十歲。
駱賓王在高宗末年曾任長安縣主簿,因遭人誣陷被貶,最終辭官,徐敬業起兵討伐武則天時,駱賓王作為幕僚起草《討武瞾檄文》,痛罵武則天,徐敬業事敗後,駱賓王不知所蹤。
一句評語,最後一一應驗,此外,裴行儉還提拔程務挺、王方翼、李多祚、黑齒常之等名臣良將,其識人之明,可稱得上當世第一。
高侃等人聽到裴行儉的話,也是兀自驚詫。
“師兄所言,我覺得有道理”,身後默不作聲的突地謹忽然說道。
見眾人看過來,突地謹絞盡腦汁來組織語言,隻得說道:“仔細回想起來,那馮遊給人的感覺一直是他主動展現出來的特性,比如先前的赤誠,現在的諂媚,他表現如何,我們便覺得他如何,我想這肯定不對。
就像草原上的狼群一般,有時狼群表現得怯弱恐懼,不斷後退,借此來迷惑人,這個時候狼群便趁機發動攻擊。有時候狼群表現得非常凶狠,大有一副決一死戰的模樣,但卻虛晃一槍,趁人疏忽便趁機突圍逃離”。
高衝朗聲大笑,撫掌讚道:“謹行也很不錯,舉一反三,可以將思維發散,進步非常大”。
見四人各有所思,高衝也不驚醒他們,直接走出前廳。
“郎君”,高大立即見禮。
高衝點點頭,“莫要進入打攪他們,你帶上人現在跟我出去一趟”。
高大躬身應諾。
看到高大的身影,高衝不由得想起高雄,那位從小陪伴到大的隨從,多年來護衛左右,流血不下於數鬥,在黑河谷,面對西秦大軍的圍攻,在虎牢關,面對精銳的河北騎兵,高雄一直是以血肉之軀來給高衝抵擋暗箭冷槍。
現在不過三十余歲,便是遍身暗傷,隻得留在長安修養,承擔起看家護院的責任,高衝心裡也是十分掛懷,回到京城後,一定好好補償,即便只是家生子,也未嘗不能授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