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0章 大利於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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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伏擊戰的聲勢並不大,雙方的僚兵在亂石叢林間廝殺,也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就分出勝負。
談璠心憂石城,一路狂奔,僚兵體力消耗甚大,再加上突然中伏,心裡驚懼,也不知道亂糟糟的亂石密林裡究竟隱藏多少馮氏僚兵。
這般困局,若是馮副將依舊不能取勝,未免也太過無用。
談璠看著傷亡慘重的本部僚兵,心裡直在滴血,憤憤喊道:“撤,跟我撤”,然後毫不猶豫的轉身就走,身後僚兵紛紛且戰且退。
見談氏僚兵退走,很快就隱入林中,馮副將也沒有下令追擊,在這密林之中,同為熟悉地形的僚人,若是對方有心不戰,那是很難追上,更怕馮璠在林中埋伏,對於密林作戰,他們早已經熟知其中利害關系。
待談璠逃遠,馮暄顫顫巍巍的從巨石後走出來,馮副將見狀顧不得清點損失,忙是上前行禮,“二叔,你沒事吧?”
馮暄瞪他一眼,扶著老腰惱怒道:“好你個馮六子,是不是也要將老夫砍殺在這?”
“侄兒不敢,二叔息怒”,馮副將在馮氏排行第六,聞言忙是擺手道歉,然後瞪向周邊的僚兵,“愣著作甚,還不扶著”。
僚兵扶著馮暄在一邊安坐,恭敬的遞上水袋,雖然馮暄出走多年,但他在高州名聲不小,依舊是馮氏二郎,輩分高,地位也高,這些馮氏的僚兵可不敢不敬。
“馮六過來”,馮暄咕嚕嚕的飽飲一袋水,這才正視眼前的問題,揉著老腿,一臉慍怒:“你怎敢私自出戰?若是擴大戰端,如何收場?”
馮副將安排僚兵打掃戰場,也就是拾取兵甲,埋葬屍體,這嶺南炎熱,更加上他們同是僚人,若是任由屍體暴曬腐爛,則太過殘忍。
然後來到馮暄身上躬身站著,忍不住興奮說道:“二叔,我可沒有私自出戰,這是經過經略使同意的,還有,臨出征前,倒老囑托我盡可能的殺傷談氏,這對我馮氏大利啊”。
“經略使準你出兵?”馮暄聽得一驚。
“是啊,經略使已下令建造攻城器械,不日便可強攻石城”,馮副將激動的說道:“到時候談氏一滅,羅州便可再次姓馮了”。
馮暄眉頭緊蹙,心裡滿是不安,“不應該啊,這、這不符合朝廷利益啊”。
“二叔,你說甚?”馮副將沒有聽清,上前問道。
“滾”,馮暄心亂如麻,“做個滑杆抬我去見經略使”。
馮副將忙是應諾,命令僚兵砍伐藤蔓樹乾,迅速編制一個簡易的滑杆,抬著馮暄前往唐軍大營。
這在俚僚部落裡也是十分正常的事,馮暄作為馮氏嫡系,莫說是享受僚兵侍奉,即便是將僚民隨意打殺也不需要負責,這就是羈縻州縣土著僚酋的權力,凌駕於朝廷法度之上。
夜幕降臨,中軍大帳裡燈火通明,馮副將一臉興奮的匯報戰果,聽到談氏領軍之人竟是談殿次子談璠時,高衝眉頭一動,“有沒有傷到談璠?”
馮副將一愣,然後搖搖頭,“那廝非常奸滑,見勢不妙便逃了”。
而一邊安坐的馮暄聽到高衝如此詢問,心中一動,看向高衝。
高衝也是看過來,面色陰沉,“這便是你的勸降?”
馮暄忙是說道:“談殿已決意歸降,只是他心憂其長子安危,因此命談璠前來援救,只是、只是談殿還有些顧慮”。
“有何顧慮?”高衝追問道:“既已決意歸降,何不親自前來?”
馮暄聞言嘴角一扯,親自前來?這不是癡人說夢,萬一有來無回呢。
但現在馮暄可不敢對高衝有絲毫怨懟,他的性命和前途還在高衝手中,當即慎重說道:“談殿謹小慎微,尤為惜命,故讓我在其中傳達”。
高衝冷哼一聲,“說來說去,不過是猜忌朝廷罷了,既如此,留他何用”。
“不”,馮暄慌忙擺手:“不可,經略使息怒,談殿還是可以招撫,即便今日談氏僚兵大敗,但談殿非是衝動之人,他還是對朝廷保持敬畏之心,特別是這次受此慘痛教訓,相信可以堅定他的決心”。
“那你說,他有何顧慮?”看到馮暄完全明白他的用意,高衝也不廢話,直接詢問。
馮暄聞言看一眼馮副將,臉色有些猶豫,終於在眾人的目光中,馮暄緩緩說道:“談殿不願、不願受製於馮氏”。
馮副將聞言臉色一變,“這、二叔他什麽意思?”
馮暄也豁出去,直接說道:“若是朝廷將羅州從高州都督府分離,談殿願降”。
“做夢”,馮副將啐罵道:“羅州自南宋時,便是我馮家的地盤,談賊這是癡人說夢”。
這裡的南宋指南朝宋國,即劉裕建立的“宋”,後因區別於趙宋,則稱劉宋。
砰的一聲,高衝一拍案桌,臉色陰沉的看著馮副將,“你再說一次?”
馮副將剛剛急怒之余的言語已經大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是羈縻州縣,在政治法理上,那也是國家疆土,怎可說成一家之地。
馮副將反應過來,一臉驚恐,忙是拜倒:“末將氣急,一時口不擇言,非是馮氏之地,只是馮氏轄地而已,經略使恕罪”。
一字之差,天差地別,羅州只是馮氏的轄地,也就是馮氏管理的地方,但究其根本,羅州隻屬於朝廷,也就是現在的大唐。
高衝眼睛微眯,慢慢往後靠在榻背上,終於成了。
借馮暄這個馮氏嫡系的口將談殿的這個要求提出來,既可以削減馮氏勢力,也可以順利招撫談氏,一舉兩得,大利於朝廷。
馮氏失去羅州,談氏歸順朝廷,也從法統上正式接管羅州,從山中野僚,搖身一變,成為朝廷認可的豪酋。
“你怎麽看?”高衝眼神灼灼,死死盯著馮暄。
馮暄不敢對視,心裡很是掙扎,但是他不敢反駁,隻得悶聲道:“為、為朝廷計,或可應允”。
“二叔!”馮副將驚怒叫道:“你怎可如此……”。
只是當著高衝等外人的面,馮副將不好直言,在馮副將看來,馮暄這便是出賣家族利益,不計馮氏的得失。
馮暄也不看馮副將,既然已經下定決心,便更加乾脆一些,直言道:“多年來談殿佔據羅州,所謂隸屬於高州都督府也是有名無實,反而增加馮談兩家摩擦,多有傷亡,更是有損朝廷威嚴,既如此,不如借此招撫談殿,以平息戰火,還羅州百姓一個安寧”。
“好”,高衝再次拍案,只不過這一次是讚賞,“馮家果然忠義,識大體”。
話音落下,高衝便是喊道:“取筆紙來”,薛仁貴等人忙是鋪紙研墨。
“我這邊以經略府的名義上奏朝廷,保舉談殿為羅州刺史,馮暄你勸降有功,舉薦你為羅州長史,兼石城縣令,將羅州劃出高州都督府治下,你覺得如何?”高衝笑盈盈的看著馮暄說道。
馮暄大喜過望,忙是拜謝,“謝經略救命提攜大恩”。
雖然現在只是舉薦,還沒有得到朝廷正式授任,但是高衝何等地位,對於嶺南本就持有承製拜授之權,他的舉薦,已經算是確定的事了。
高衝筆走龍蛇,迅速將奏疏寫完,然後遞給馮暄,“拿去給談殿看,最遲後日,我要他出現在我面前,否則……放火燒山”。
馮暄心裡一震,臉露苦笑,一言不合便是放火燒山,對比起來,談殿好像更加斯文一些,官軍倒是更像野僚了。
等馮暄出去後,田陽明目瞪口呆,“這、這就結束了?”
談殿如此識時務,高衝也是很欣慰,現在心情甚好,笑問道:“不然呢?”
“那還用建造攻城器械嗎?”田陽明撓撓頭問道。
“繼續造”,高衝略一遲疑便說道:“談殿後日不降,全軍攻城”,然後看到眾人神色一凜,“放心,也不怕告訴你們,有威鳳衛協助,石城隨時可破”。
威鳳衛……眾人聽見那神秘莫測的威鳳衛竟然可以協助,也是信心大漲,不然僅憑他們這五千人,還真是難以破城。
另一邊,談璠連夜率領殘兵逃回盤蛇嶺,談殿再次從睡夢中驚醒,年過近七旬的談殿看到次子這幅狼狽的樣子,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
“阿耶,那馮氏好狠,他們沒打石城,反而在半路伏擊,兒、兒不慎中計了”,談璠嚎啕大哭,以頭搶地,“兒該死,本部壯丁死傷六百多人,夜間走散四百多人”。
談殿聞言身子一晃,顧不得心疼損失,然後抓住談璠的肩膀,“你確定沒有攻打石城?”
“確定”,談璠一把鼻涕一把淚。
談殿臉色迅速變換,隨後一屁股跌坐在榻上,直搖頭,“不,馮氏也只是一把刀”。
“最終得利的還是朝廷,還是經略使”,談殿依舊保持著理智,眼中滿是精光,“那經略使好高明的算計,借馮氏之手打壓了我談氏,然後再招撫我來製衡馮氏,對,應該就是這樣”。
談璠一頭霧水,還不等他反應過來,談殿便是催促道:“愣著作甚,快去點亮沿途燈塔,將失散的人找回來”。
談璠忙不迭應著。
在這大山之中,也自有一套生存技巧,僚人雖然自由生長在山林裡,但有時候難免在大山裡迷失方向,僚民便在地勢高的地方豎立一些燈塔。
若是有人迷路未歸,夜間看到高處燈塔也可找到方向,這就跟出海口的燈塔一個道理。
待談璠走後,談殿便是不再掩飾臉上的扭曲,“六百壯丁,換一個出身,高衝,馮盎……”。
天亮之前,談殿果斷傾巢而出,直奔石城。
談璠聽得父親竟是前去歸附之後,內心十分複雜,從理智上,談璠很是清楚,唯有歸附朝廷才有生路。
但是從情緒上,他很是不爽,剛剛讓馮氏打的落荒而逃,現在低下身段前去請求歸附,他可是知道馮氏背後站著的就是那位經略使。
這若是傳出去,外人怕不是以為他談氏是叫人給打怕了,談璠血氣方剛,自是有些不忿。
談殿也是看出次子的心思,只是沉聲道:“莫要置氣,這個面子就給他高衝了,也算是給朝廷一個體面”。
談璠一怔,還沒明白過來。
談殿見狀只是歎道:“上次為父進攻高州,已是犯了朝廷的大忌,這次就權當是賠禮了”。
談璠終於反應過來,一臉崇敬的說道:“原來阿耶早就明白其中關節,阿耶進攻高州,隨後經略使到來,馮盎出兵出糧請經略使來攻,希望借經略使之手滅我談氏,然而經略使並不順馮盎的意,有意招撫,但是面對阿耶進攻高州也要做出相應的懲戒……
所以從頭到尾,這就是經略使、馮盎,還有阿耶你三人之間的較量,看來這一次,經略使是一石二鳥啊”。
“不”,談殿眼神微眯,搖搖頭說道:“一石三鳥,除削弱馮氏,招撫談氏外,他還扶持我來抗衡馮盎,穩定此間局勢,更有利於他執掌嶺南,其人手段,實在駭人”。
談璠也是微微色變,呢喃道:“這樣的人執政嶺南,也不知是福是禍”。
正當談璠出怔怔出神之際,遠處匆匆本來一騎,瞬間將談璠驚過神來。
“阿耶,是探哨,莫非馮氏還敢設伏?”談璠定睛一看,便是瞪大眼睛,咬牙切齒的問道。
談殿抬手製止,皺眉訓斥道:“淡定”。
那一騎來到跟前,身材矮小瘦削的騎士翻身下馬,“倒老,前面遇到高涼馮二”。
“馮暄?”談殿驚問道:“他怎在這裡?”
見哨騎搖搖頭,顯然並沒盤問馮暄,談殿當即打馬說道:“去會會他”。
片刻後,樹蔭之下,馮暄看著高衝的親筆奏疏陷入沉思,良久,回過神來看向樹下乘涼的馮暄,呵笑一聲,“這位經略使出手還挺大方”。
“談兄,一州刺史之位,可以了”,馮暄瞥眼笑道:“長史是我,我也不管事,這羅州還是你說了算”。
談殿點頭一笑,然後又是臉色一沉,“昨日伏擊是怎麽回事?”
馮暄聞言愕然,雖是心知肚明的事,但他可不敢推到高衝身上,只是隨意的擺擺手說道:“哎呀,你我兩家打來打去這麽多年了,有些摩擦也是正常,這次既有經略使的參與,這事就此作罷”。
“就此作罷?”談殿見馮暄這麽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頓時來氣,“你可知我丟了六百壯丁”。
馮暄眉頭一皺,噌的坐直身子,面露不滿,“那你待如何,衝進大營殺了馮六子,還是殺了我?”
“你…”,談殿氣急,他沒想到馮暄竟敢如此強硬,只是對視良久,談殿點頭一笑,“好你個馮二,現如今有了靠山,也敢對我耍心思了”。
“那可不敢”,馮暄嘿笑一聲,他正是清楚談殿的軟肋,尤其是看談殿鄭重其事的捧著高衝的親筆奏疏,心中更是有心拿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