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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盎年過六旬,縱橫半生,其政治嗅覺何其敏銳,到達他們這個層次,一言一行也是意義非凡。
看到身前負手站立的高衝,身軀挺拔,淵渟嶽峙,馮盎在這一刻真心感覺到後生可畏啊。
李世民、高衝、長孫無忌等人,掌握大唐核心權力的這群人,全部風華正茂,無論權謀,亦或是智計,已不若於老一輩的人,馮盎更是深深地堅定內心的選擇,在他看來,他跟寧長真這些人,半截身子已經入土,年輕時候沒有選擇割據自立,現在更沒有必要鋌而走險。
對於高攸之的心思,馮盎心知肚明,站在朝廷的角度,高衝必須施以霸道,威懾地方,而行撫慰之事,收取人心之舉,必將由朝廷來進行,高衝也的確是如此行事。
但到馮盎這個層次,看待問題便更加深入,高衝剛剛隨口一言,有意無意的提及韋李二位使者,其用意也是顯而易見,馮盎豈會沒有領悟,只看他躬身拜謝,高衝便是頷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些事情沒有對錯之分,無非是立場不同,人心二字,乾系重大,只能歸於朝廷,至少在明面上必須如此,但落實到實際情況裡,高衝也沒必要將事做絕,他要做的是重臣,而非孤臣,現在李世民的孤臣已有禦史大夫杜淹,已經足夠。
再者言,即便沒有杜淹的存在,高衝也斷然不會選擇成為孤臣,這不符合他的行世準則,在高衝這廝看來,在堅決擁護李二鳳的前提下廣結善緣,這才是屹立不倒的根本所在。
正在眾人各有所思的時候,遠處掀起一陣煙塵,一百余人的使團打著旗幟緩緩而來。
高衝並沒有上前迎候,達到他這個地位,出城親迎,已經是看在天使代天承旨慰勞的份上,若非韋李二人代表著天子,他也沒必要出城親迎。
見高衝不動,馮盎等人也是侍立身後,一動不動。
李公淹遠遠看見,只見一群人在城門處侍立,頓時臉色一沉,有意無意的說道:“這馮氏可沒有陳氏的心意啊”。
韋叔諧聞言頓時失笑,看著不明所以的李公淹,似笑非笑的撚須問道:“李侍郎莫非忘了這高涼城現今是誰主事?”
李公淹一頓,終於想起來,便臉色一變,後知後覺的驚道:“是了,高經略正在高涼”。
然後催促道:“那你我還需快些為好”。
韋叔諧嘴角一扯,只是輕笑一聲,便是打馬前行,後面李公淹摩挲著下巴,臉色絲毫不見赧然。
“攸之,河東一別,一年有余了,向來可好啊”,韋叔諧打馬來到城門處,一個漂亮的翻身下馬,朗聲笑道,雖是一身文士裝扮,也是盡顯風儀。
“叔諧兄,別來無恙啊”,高衝也是笑著上前還禮,“嫂夫人生產可還順利?我這身為表叔的可是早已備好禮物了”。
去年高衝途徑河東時,曾在蒲州歇腳,當時便與時任蒲州刺史的韋叔諧有過接觸,論起輩分來,韋叔諧是韋珪的從兄,同族不同宗,也就是高彥章那小子的遠房表舅。
既有這一層關系,又是剛剛路過,高衝便秉持結個善緣的心思在蒲州和韋叔諧結交,高衝記得臨別的時候,韋叔諧的妻子即將分娩,高衝的記性向來不錯,現在將這事提起來,韋叔諧果然很是感動,畢竟這說明高衝是真心將他當做親友。
聽得這話,韋叔諧大為感動,拍著高衝的手笑道:“攸之還一直記得,真是有心了,母子平安,去年冬順利誕下一子,名曰玄福”。
“好,好啊,恭喜叔諧兄喜得麟兒啊,雖然這賀喜有些晚了”,高衝緊握韋叔諧的手臂笑道:“回頭一定要把我給玄福外甥的禮物帶上”。
二人簡單寒暄後,便是眾人各自見禮。
“李侍郎,河北一別,已是多年不見了,想不到竟在集書省高就”,見李公淹上前恭謹行禮,高衝也是含笑點頭示意。
當年李公淹可是竇建德的謀士,只是他和高衝的這份交情也真是多少有些強迫,但李公淹可是絲毫不敢怨憤,態度恭謹的回應。
集書省原來就是皇帝的侍從顧問,在內掌評議規諫,在外掌承旨撫慰,主官便是散騎常侍,以散騎侍郎充任屬官,也稱散騎省,後並入門下省,但在俗稱上依舊是稱其集書省,如同內侍省、殿中省一般。
眾人各自見禮後,馮盎安排馮智戣引領韋叔諧等人進駐驛館稍歇,高衝則是回到大營,只等晚間宴席再聚。
見驛館一切全新,韋叔諧心中一動,不由得問道:“敢問馮使君,高經略現住何處?”
“高經略車駕在城西大營呢”,馮智戣在路上便是得到父親囑咐,談到經略使的話題不得多言,言多必失,馮智戣最聽父親的話了。
聽得這話,韋叔諧若有所思,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含笑點點頭,“有勞馮使君了”。
城西大營,高衝將高大喚過來,“行囊中可有適合能送給嬰兒的禮品?”
高大聞言一愣,“郎君你沒有提前準備啊?”他可是跟隨高衝前去城門處迎接天使,明明聽到高衝說早已備好禮物了,他還在納悶,衛隊的行囊一直由他管理,也沒看見高衝特意吩咐準備禮物啊。
“別廢話,到底有沒有”,高衝臉色一黑。
高大撓頭一想,然後說道:“郎君在金州時,蠻酋鄧世洛贈送給二位小公子兩柄匕首,就是鑲嵌寶石的那兩柄”。
“甚好,小孩子玩什麽匕首,你去取來,我晚上正好送給玄福表外甥,對了,記得尋個禮盒裝著”,高衝揮揮手說道。
高大嘴角直抽抽,應聲下去。
位於城池裡的軍營並非全是帳篷,而是一排排的營房,再加上軍府的署衙,高涼軍府的統軍和別將分別由高冼兩家的人擔任,他們在城中皆有住宅,便沒有住在官署,正好方便高衝等人入駐。
見高大下去準備,高衝負手走向後衙,他想看看那四個小子計算得怎樣了,雖然只是走一個過場,但高衝也真是對高州都督府下轄各州縣的戶冊產生興趣,畢竟在嶺南,可以產生政績的地方無外乎這幾個,開地拓州,編戶入籍等等。
剛剛跨過院門,高衝忽然腳步一頓,“玄福表外甥,韋玄福?”
高衝瞬間想起韋玄福是何許人也,說起來他重活高攸之這一世也跟韋玄福有些關聯。
太原郡,晉陽城,晉祠。
韋玄福這人的經歷也是有這意思,他的父親韋叔諧曾任蒲州刺史、庫部郎中這等要職,他的祖父韋瓚在前隋也曾擔任尚書右丞,但韋玄福後來僅僅做到城門郎,後外放為蘭台縣令,一生沒能進入中樞,其成就可謂是大不如其父祖。
但是韋玄福可能教子有方,他的兩個兒子都很不錯,長子韋湊,先任洛陽留守,後任太原尹,這可是正三品的要職,洛陽和太原可是僅次於長安的陪都,晉祠也正是由韋湊主持修繕,還特意題字立碑,高衝對此印象深刻,其次子韋昶官至鄧州刺史,也頗有官聲。
兩個兒子且不多說,名聲僅限於史料,也不至於聲名顯赫,但是韋玄福的孫子可不得了,姓韋名見素,字會徽,先扈從玄宗入蜀,後奉命輔佐肅宗平定安史之亂,歷任侍中、尚書左仆射等職,爵封豳國公。
不過那也是百年後的事,更何況歷史進程已然改變,韋氏南皮房這一支還能不能有原本軌跡上那樣顯赫,還未可知呢。
高衝甩甩頭,不再去想太過久遠的事,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將四個小子培養起來,足可以保證高家百年富貴了。
“不對,七上七,七去三進一,你怎麽得出這個數了?”
“哦對,還是師兄細心,我最是討厭算術了”。
來到院中,便聽見屋裡四名少年激烈的探討聲,高衝會心一笑,推門而入。
“怎麽樣,算得如何了?”高衝徑直來到空著的主位坐下。
只見案桌上全是散亂的戶冊,四個小子面前堆滿稿紙。
“這是重要的戶冊資料,不得汙損,快整理一下”,高衝看見這亂七八糟的一幕,也是頭大。
四人忙是起身整理。
“師父,數據是沒有問題的,其中白州的數據連年增長,對比去年更是翻番,只是儋州崖州振州等海外之地,一直沒有什麽大的變化”,四人對視一眼,最終由大師兄薛仁貴起來做一個簡單的總結匯報。
高衝聞言也不意外,白州就是龐孝泰所在的白州,龐氏沒有野心,作為當地大酋,也是一直積極推行編戶入冊,山中俚僚對於龐氏也是十分信賴,再加上龐孝泰善待鄉裡,從不魚肉百姓,戶冊增加也是情理之中。
而儋州崖州等地,地處海外,也就是海峽對面的珠崖,即海南島,那裡地處偏遠,當地局勢更甚嶺南,多族雜居,編戶入籍推行緩慢也是情有可原。
高州都督府,下轄高、羅、春、白、崖、儋、林、振等八州,其中一半是荒蕪之地,儋州、崖州等地便是前隋的珠崖郡、臨振郡、儋耳郡等地,這裡幾乎只是名義上歸屬於大唐,屬於真正的蠻荒僻壤之地,高衝現在分身乏術,對此也是無可奈何。
除非等到將來大航海時代的到來,否則僅憑農林牧漁業想要改變嶺南海南等地,千難萬難。
“將海南島、也就是儋、振、崖等海外諸州的數目單獨列出來”,高衝略一思索,便吩咐道:“然後今夜你們隨我赴宴”。
四人聞言應諾。
既然要表態給朝廷看,既然要讓韋叔諧二人起到撫慰作用,那我高攸之又要來做這個惡人了。
高衝也是覺得牙疼,他真是公忠體國的大忠臣啊。
驛館裡,韋叔諧二人洗漱更衣後,便在堂中閑聊飲茶,等候晚間的夜宴。
“常侍,我看高經略和馮氏關系親近,好像也無需我們撫慰啊”,李公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言語間有意無意的提及高衝對馮氏的態度,似乎若有所指。
韋叔諧眼皮一抬,“我等才來不到一個時辰,你就看清了?”
李公淹聞言一噎,忙是說道:“那倒不是,只是聖人命……”。
話還沒說完,韋叔諧重重的將茶杯放在案桌上,“侍郎慎言”。
李公淹誠惶誠恐,忙是告罪。
韋叔諧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李公淹,“我等身負重任,侍郎當謹言慎行才是”。
李公淹忙是應諾。
韋叔諧再不多言,徑直前往後院小憩,在他看來,李公淹這是在集書省蹉跎多年,已經喪失基本的政治敏感,今後的成就也就止步於此了,絕不可深交。
看著韋叔諧離去的背影,李公淹臉色如常,只是自顧自品茗,也不知其心思。
日落西山,都督府後衙燈火通明,馮盎親自操辦,一場盛大的夜宴即將開始。
當田陽明換上一身亮眼的長袍後,特意來到高衝面前顯現風度,“攸之你看我這身如何?是不是風度與威儀並存?黔中第一美男子,是不是非我莫屬?”
面對這個顯眼包,高衝早已經免疫,“今夜全是男人,你打扮成這樣給誰看?”
田陽明瞬間吃癟,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做好心理準備”,高衝起身整理衣襟,一邊說道。
田陽明一愣,“什麽心理準備?”然而高衝已經抬腿出門。
“允直你說說,什麽心裡準備啊”,田陽明一把抓住高侃,“說話說半截,這習慣可不好”。
“兄長準備在宴席上發難”,高侃無奈,隻得如實說道。
“發難?”田陽明一驚,“向誰?馮氏?還是天使?”
高侃白了他一眼,便不再理會。
“仁貴你給我說說啊”,田陽明又抓住薛仁貴。
“也不算發難,不過是履行職責罷了”,薛仁貴一臉為難,絞盡腦汁斟酌著言辭,“也就是給天使一個展露手腕的機會,這麽說你可明白了?”
“沒、沒明白”,田陽明眨巴著眼睛,一臉茫然。
“行了,自光兄,到時候也沒咱們的事,我們悶頭吃喝就行啦”,裴行儉見狀隻得說道。
“這就明白了”,田陽明一拍巴掌,恍然大悟,“還是小守約說話言簡意賅,你看你倆,早這麽說不就得了”。
四人面面相覷,直點頭附和。
驛館距離都督府僅僅相隔一條大街,也無需車駕,高衝當先而行。
身後一文一武兩個年輕人,昂首闊步相從,即田陽明和龐孝節二人,左右則是高薛等四名少年,最後面則是高仁率領的百余親衛,浩浩蕩蕩直奔都督府。
來到都督府門前,高衝正準備出聲,豈料田陽明一揮衣袖,竟從懷中掏出一封請帖。
“嶺南經略使、廣州大都督、冠軍大將軍,兼廣州刺史、廣州市舶使,燕國公,特來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