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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高衝滿臉悲憤,一副不可思議的神色,薛收只是淡淡一笑,再次欠身給他斟茶,寬慰道:“攸之莫要怪我,現如今莫說你府上,便是禁宮之中,亦是如此,到如此局面,我已是身不由己”。
高衝回過神來,只是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這表明他並沒有介意,只是在等著薛收繼續說下去。
昨夜發現李秀婉有喜,並沒有任何外人在場,高衝本來打算下朝後便去向李世民報喜,但是薛收這裡已經提前知道消息,這已經很明顯的說明問題了。
對於這個高衝倒是並未特別介意,這種事情其實在所難免,並且據高衝所知,李淵手裡也是有這樣一股勢力,不過現在應該已經被薛收的威鳳衛給滲透得差不多了。
“攸之,你覺得我現在還能善始令終嗎?”見高衝沒有介懷,薛收繼續問道。
聽得這話,高衝神色一頓,只是笑道:“伯褒多慮了,現在威鳳衛還沒有到那種程度”。
“那以後呢?”薛收只是搖搖頭說道:“所以我必須做點什麽,這樣我才可以安心離去,畢竟……畢竟元超年幼啊”。
高衝眼中閃過一絲微芒,“你想怎麽做?”
薛收聞言抬頭看著高衝,竟是帶著些許乞求的說道:“攸之,我有個不情之請,若是公主生下一女,可否……可否嫁予元超?”
高衝頓時愕然。
見高衝驚愕,薛收繼續說道:“我知道這有些唐突,但只有這樣我才安心,唯有你,才可以庇護元超,我也隻對你放心,我會主動向殿下請封,討一個國公之爵,將來由元超襲爵,定不會委屈貴女”。
高衝反應過來,有些哭笑不得,失笑道:“兄長,你說這些卻是見外了,若是可以聯姻,固所願也,只是公主這剛剛懷胎兩月而已,還不知男女呢”。
若是生下一女嫁給薛元超,那高衝自然是可以接受,畢竟薛元超那可是一等一的大才,善於文辭,譽為“朝右文宗”主導變革龍朔文風,引薦王勃、楊炯等文士,引導初唐文學的發展,並且拜相封侯,名望甚高。
再者說,指腹為婚在這個時代實屬正常,正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高衝對於指腹為婚並沒有太多抵觸。
薛收聞言只是說道:“無妨,我相信你肯定會生下女兒,無論嫡庶,只要你答應,收元超為婿,我便安心了”。
高衝隻得點頭道:“兄長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自是從命,那我盡量生個女兒哈哈哈”。一邊說著高衝也是不由得朗聲大笑。
“一定有的”,豈料薛收神色篤定的說道:“攸之你有所不知,孫老神仙跟我提起過你”。
高衝一頓,“什麽?”
“孫老神仙說你命格非同一般,貴不可言,且子嗣興旺,福祿壽三全,堪稱完人”。
薛收同樣是有些感慨的說道:“孫老神仙精通相術,道術高深,他說的話一定沒錯,孫老神仙還對我說,我本是早死無福之人,但是命格中途有變,才使我延壽數年”。
聽完薛收的話,高衝還真是有些驚異,相術這東西玄之又玄,他自己的命格他不清楚,但是薛收的情況還真是如同孫老神仙說的一樣。
在原本軌跡上,薛收早在武德七年初便病逝,現在硬生生撐到武德八年底了。
“那便借孫老神仙和兄長吉言了”,高衝哈哈笑道,然後便是好奇問道:“你我這關系,你將元超托付給我,這就是相信我,我自是盡心盡力,但是我很好奇,為何是我?”
聽得這話,薛收便苦笑道:“除了你,還能托付給誰?我這手裡可不乾淨,你是想說元敬?你還不知道吧,我死之後,子誠將接手威鳳衛”。說到這裡,薛收已經是一臉苦澀。
高衝同樣眉頭緊蹙,“這是兄長要求的?應該不會吧”。
“我自是不會”,薛收搖頭道:“我巴不得薛家人遠離威鳳衛,但這是殿下要求,無可奈何”。
“那將來子誠的日子可不好過”,高衝幽幽歎道。
李世民登基後,大概率會將威鳳衛搬到明面上來,那個時候薛元敬注定不會受歡迎,並且威鳳衛事關重大,連續兩代人執掌威鳳衛,那其中危害,稍有不慎,便是傷人傷己啊。
似乎是明白高衝的想法,薛收歎道:“所以我才將元超托付給你,不過你放心,子誠曉得輕重,他已經主動請命,自他之後,薛家人不得沾手威鳳衛”。
高衝聞言眼睛一亮,點頭讚道:“子誠機智,正應如此”。
薛收挑眉看向高衝,“你當年倒是甩得乾淨,想來你是早已經知道執掌威鳳衛是個醃臢活兒”。
高衝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並沒有否認,只是說道:“我倒是沒想到兄長能把威鳳衛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
“不忙的話,來陪我走走吧”,薛收撐著石桌起身,感慨歎道:“今後也沒有機會了”。
“兄長莫要這樣說”,高衝故作惱怒的說道:“相信人定勝天,你保持積極心態,配合調養,多活些日子不好嗎?”
“人定勝天……”,薛收愕然失笑,“你倒是好氣魄”。
二人信步走在花園裡,冬日的暖陽照耀在身上暖洋洋,薛收閉目長歎,“攸之,有些忌諱的話我隻跟你說,不僅是因為你我姻親,更是因為我認你高攸之這個人”。
看看左右無人,高衝臉色鄭重,“兄長但講無妨”。
“太子雄才大略,性極英果,然行見中外不一,你切記慎言慎行”,薛收遲疑良久,終於對高衝說出這番話。
高衝愣住,良久,深深一拜,“兄長待我以誠,肺腑之言,高衝銘記在心”。
行見中外不一……直白一些來說便是表裡不一。
不得不說,薛收對於李世民的分析相當的到位。
李世民性格豁達豪邁,一臉虯髯,更是襯托得英雄氣概,但實際上他也是有些小心眼,並沒有表面上那樣豁達大度,更凝練一點來形容,便是腹黑。
許多事情李世民在表面上表現出極其大度,但實際上李二鳳一直記在心裡,這就是好面子、好名聲的李二。
薛收這一番肺腑之言,也可以說是臨死之人,其言也善,可見薛收是真的將高衝當做親人一般看待,往常這種話他只在高君雅面前聽到。
“其實也是我多嘴了”,見高衝如此鄭重模樣,薛收灑然笑道:“攸之你向來機敏,軍政皆通,完全不必聽我這滿嘴胡言”。
“無論如何,高衝銘記在心”,高衝點點頭笑道。
“來,也到午時了”,薛收拍拍高衝肩膀笑道:“陪我喝幾杯再回去”。
“你這身體還能飲酒?”高衝瞪眼問道。
“淺嘗輒止,無妨無妨”,薛收倒是頗為灑脫。
高衝隻得陪他小酌一下,回到府上後,第一時間便是去尋父親商議,只是來到後院他才想起來父親今日當值。
他正準備轉身離開,忽然李秀婉將他喊住,“郎君,既然回來了就陪陪阿婆吧,阿婆這幾天情緒不是很好……”。
高衝聞言愣住,然後便急道:“昨天阿婆還是好好的啊,怎麽了?可是身體不適?”
“你別急”,李秀婉一把抓住高衝,“阿婆身體沒事,只是我覺得阿婆似乎是有心事”。
高衝不敢耽擱,立即前往後院,在後院靠近假山的地方,高君雅給盧老太修建一座佛堂,盧老太常年不出後院,便在佛堂裡吃齋念佛。
來到佛堂後,高衝便是喊道:“阿婆,我回來啦”。
“你這頑皮猴兒,多大的人了還這麽怎怎呼呼”,盧老太杵著拐杖從後堂裡走出來,身體健碩,聲音清朗,身後的侍女都不需要攙扶。
“在阿婆面前,我可不就是孩子了”,高衝咧嘴笑道。
盧老太拍拍高衝的手,朝他身後看看,“那兩個小猴子怎麽沒來?”
“那兩個小子只顧黏著他們的阿婆,我就來找我的阿婆了”,高衝扶著盧老太坐下,齜牙笑道。
盧老太聽得這話,笑的合不攏嘴,“你這頑皮猴兒,還跟自家小子較勁了”。
嬉笑過後,盧老太渾濁的眼睛盯著高衝,“說吧小猴兒,有什麽事?”
高衝一頓,茫然說道:“沒事啊,有什麽事?”
“阿婆多大年紀的人了,還不了解你?”盧老太撇撇嘴笑道:“你往常只有早晚才來看看我這老婆子,可是極少晌午來的”。
“阿婆這話說的孫兒可就委屈了”,高衝悲戚叫喊道。
“停”,盧老太頓頓拐杖,“有話直說,我的判斷不會有錯,這萬事萬物啊,你觀察久了,就會發現規矩,人的行事作風也是一樣,你這孩子從小就有想法,不會無端端破壞行為習慣的”。
聽得祖母一番深入淺出的道理,高衝不由得愣住,回過神來便是豎起大拇指。
“阿婆,你是真厲害,其實真沒什麽事,只是六娘這幾天跟我說,阿婆似乎有些心事不寧,孫兒這不是心裡擔心嘛”。
盧老太聞言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異,看看門口無人,便是嘖嘖稱讚道:“公主才是真厲害哩,老婆子只是這幾日心思煩躁,木魚敲得亂了些,竟被她聽出來了?”
高衝瞠目結舌,直呼好家夥,但是他並沒有追問李秀婉的觀察能力,只是關切問道:“那阿婆你為何心思煩躁啊,有什麽事一定要跟孫兒說啊”。
盧老太臉色一暗,直歎道:“這種事按道理來說無需你來操心,只是你那父親心事太重,便跟你說也是無妨”。
高衝頓時坐直身子,乖乖的給祖母斟滿一杯清茶,側耳靜聽。
“是你阿翁的事”,盧老太沉聲說道。
高衝瞬間精神一凜。
父親高君雅極少跟他提及祖父的事,即便是高衝主動詢問,高君雅只會轉移話題。
他知道祖父明面上是“戰死”南陳,實際上是阻止楊廣侵犯南陳后宮女眷,遭到楊廣冤殺,其他關於祖父的事跡他一概不知,甚至高衝曾經特意打聽關於祖父的事,但是依舊是毫無結果。
見高衝如此急切,盧老太只是拉著高衝的手,並沒有立即提及高衝祖父,只是問道:“太子登基後可會封賞功臣?”
高衝一頓,點頭道:“這是自然”。
“封賞功臣後,可會追贈功臣先人?”盧老太抓緊高衝的手問道。
高衝聽得這話,心裡一動,回答道:“視後人功勳而定,一般功勳卓著者可獲追贈”。
“好”,盧老太聞言喜笑顏開,繼而正色看著高衝,“乖孫,阿婆這輩子沒有求過你,我知道你是太子舊臣,乃是從龍之功,太子登基後,你可否……可否給你祖父請封?”
“為祖父請封?”饒是高衝心裡有些準備,也是驚詫不已。
盧老太繼續說道:“老太婆雖不通軍略,但我知道,憑你的功勞,區區郡公已是聖人有意壓製,太子登基後,定是委以重任,如若乖孫跟我這老太婆一般,無欲無求,難免有些不妥,另外,就是我心裡實在是記掛著你阿翁名譽,這幾日便是一直在猶豫,該不該跟你父子提及此事”。
高衝見狀立即安撫道:“阿婆你別多想,我是你的孫子,有什麽事盡管吩咐便是。
這事你說得對,我必須有所求,太子才會更加放心的用我,只是我現在對於阿翁的事一無所知,還請阿婆告訴我,這到底怎麽回事?我之前問阿耶,他也肯不跟我說”。
歷朝歷代,自汙的名將功臣數不勝數,即便是盧老太也是知道這其中的道理,盡管自汙的手段很拙劣,但是偏偏很有用。
即便是在原本軌跡上,李靖縱容士卒劫掠突厥王族、侯君集縱兵洗劫高昌王宮、李孝恭供養歌伎舞女上百名……這些舉動引得言官禦史紛紛彈劾,同樣是自汙。
更何況追贈先人並不是什麽稀奇事,歷朝歷代,為表恩寵,對於功臣的先人,皇帝經常下旨追封,以示恩寵。
在原本軌跡上,房玄齡之父房彥謙,在前隋只是擔任涇陽縣令,但是李世民繼位後,特意追贈房彥謙使持節、都督徐泗仁譙沂五州諸軍事、徐州刺史,爵封臨淄縣公,諡號為定。
再比如長孫無忌的父親長孫晟,前隋時官至右驍衛將軍,李世民登基後,追贈司空、上柱國、齊國公,諡號為獻。
還有秦瓊的父親秦愛,在北齊時官至錄事參軍,貞觀初年,因得益於秦瓊的功勳,追贈上輕車都尉、瀛洲都督、歷城縣公。
對於李世民來說,反正斯人已逝,追贈官爵無非是一個名譽而已,既無俸祿,也無食邑,還可以得到功臣的感激之心,何樂而不為。
對此,高衝同樣是心知肚明,包括盧老太,所以她才會開這個口,隻為給亡夫討來一個聲譽。